【散文隨筆】孟津訪碑記
孟津訪碑記
吳 行
自小至今,愛看豐碑大碣,喜弄殘石片瓦,無論金石朽木,見有文字,便情不自禁,把玩品讀。每遇碑刻輒駐足不前,遠觀近瞻,久而久之,由嗜好變積習,頑於心中。
在冰冷的石刻上,摩挲體味文字的溫度,在字裡行間穿行,與前人扣石相詢,如同生理上的神經質和心理上的偏執症。鍾情於斯,為之痴迷,也正因為如斯之癖,每於書齋呆上幾日,便會作一次訪碑之行。
出生於豫西,洛陽一代歷史遺留的,為數眾多的石刻題記、歷代志石,為我提供了取之不盡的訪碑資源。記得早年入伊川萬安山,拜謁范文正公墓園。一入山中,便會看到依山勢佇立的大大小小的石碑,在高下不平的田埂上錯落棋布。高大的青石經風沐雨,如同一個個挺立的古代雕像,使人忍不住走上前去,與之遠近相對,注目品讀。而今,萬安山中道路縱橫,一眼望去,昔日眾多的石刻彷彿一夜之中,沒了蹤影,星辰寥落,屈指可數......
常與學生在工作室整理搜羅來的碑誌拓片,林林總總如同與唐宋人對話交流,甘苦自怡。昔日,近期又將所收唐宋志拓片,一起與弟王君亞明、徐君?風一起分類存檔。亞明無意中提起其少時就讀於孟津老城小學院內存一經幢,鐵畫銀鉤,字體遒勁,印象頗深。此語勾起我的興趣,著其詢問此石安在? 不久,亞明告我小學久廢,經幢依在,為唐人李景讓所撰,問我何時得暇,同去一訪。
說起李景讓,歷史上可謂有大名,字後己,山西文水人,一代詩人名賢,歷任御史大夫、西川節度使。關於他的傳說故事很多,為人剛正方毅有守,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而其所以有大名,除政績清明外,與他的母親鄭氏分不開。李氏少孤,鄭氏含辛茹苦,守寡養其兄弟三人,雖窮困於洛陽,但仍訓勉諸子,言動以禮。
某日,陰雨連綿,西牆傾圮,牆中現一船形木槽,內滿金銀無數,鄭氏見之告訴景讓兄弟「我聽說不勞而獲得此錢財如同災難臨近,如上蒼假我故去丈夫的福澤而惠及後代,不若讓他們自強自立,當官進爵以俸祿養我。不義之財,雖窮不取。」令人將木船原封不動,放回原處。天佑苦心母,正是在鄭氏的教育下,兄弟三人皆進士擢第。並有重名,位及方鎮。
鄭氏不僅教育有方,而且頗有智慧,李景讓作浙西觀察使時,部下犯大錯為其所不容,盛怒之下竟將其杖責至死,因處置過重,部下軍吏憤而不平,眼見大亂將生,鄭氏從後室走於前庭之上,大聲呵斥景讓,處事不能服眾,辜負朝廷厚望,如此行徑,使祖宗蒙羞,說畢,按倒景讓,杖責其過,手下被鄭氏之舉感動,皆出勸解,天理人情之下,將一場即生嘩變以智慧化解,史上傳為佳話。
李景讓除剛直不阿、治政聲隆外,在唐一代頗有書名。宣和畫譜上有其著名的法書論云:「前人法帖墨寶,並非都是以其人書法而名世的,然而後人之所以珍若拱壁的原因是因為除書法之外,人格成就了藝格。」此議講清了人書合一的道理,為後世引為至論。他的書法名重當時,行書被當世認為可以追配古人而流傳千秋者。
十月高秋,與諸弟同去孟津考察會盟鎮扣馬小學書法教室捐助事宜。老城訪碑,也成了此行的主要任務之一。於是亞明囑銘石山房主人,學生王五軍,先行前去清理經幢,進行墨拓。相約次日出發,前往會盟鎮。
孟津所以為中州名縣,是其設縣至今已有四千年歷史,夏孟塗氏封國設津,故名。此地為河圖之源,人文之根,是河洛文化發祥之地。八百諸侯會盟伐紂,伯夷叔齊扣馬而諫,許多歷史故事曾在這裡發生。洛陽十三朝,六朝在此定都。古人云,死在蘇杭、葬在北邙。此地皇天厚土,埋葬了成千上萬從皇帝至官宦士子的各色人等。前朝歷代,層層疊疊,卧牛無地。形成了此地古今不衰的盜墓風氣,也因此風,歷代碑刻志石亦能得見天日、層出不窮。
車入老城,穿行在街市巷陌,不時引入眼帘的是許多門戶正牆上鮮紅一片的張張喜對,街頭巷尾紅團簇簇,很是壯觀,與豫西其它地方風俗不同。問及亞明,言說此風自古有之,誰家喜事臨門,張燈結綵,街坊鄰里,不必重禮,只一副小小喜對送至家裡,主人便歡喜不盡,張於牆、炫於世,如同一張張喜事公告,將吉祥喜訊傳播鄉里,成就了這文脈厚重孟津的獨特景緻,因此這裡自古而今,愛紙敬字,蔚然成風。
老城是王覺斯的故里,這裡有他的故居、擬山園法帖、再芝園。神筆王鐸的故事在這裡婦孺皆知。王孟津的少年和老年都在這裡度過,在這老城縱橫的巷陌里,處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幾百年過去,孟津人喜談字、愛書法,王鐸這個中國書法史上的大人物,成了老城人堪為驕傲的談資。
考察完扣馬小學,便驅車在亞明的指引下,前去他少時就讀的小學,做訪碑之游。臨近校門,巷子里人忽然多了起來,老老少少,十數人等在門前相迎。下車方知街坊有知我來尋訪經幢,相約等候於此,熱情之至,如見故人。
未及進校門,先被迎進了學校對門老城高中的老校長王姓老人家。院落簡潔整齊,照壁和東牆上鑲嵌著老人喜歡的書法作品,青石刻字,文雅之風撲面而來。長幼有序,客廳落座,沏茶倒水,侃侃而談。席間,老人早已準備好紙張、筆墨,約我和孟津的書協主席李風暴君,各寫福壽二字以作留念,並將此經幢保存的經過講與我等。
老人講經幢於此久置,文革期間將其鑲於牆中,只留一面在外,方得以保持,向外一面,歷久摩挲,已字跡模糊,其中一面造像,不知何時被人切去,不復舊觀。
出院門,進校門,五軍已將經幢置於空曠地中,清洗乾淨,覆紙墨拓,已在進行中,近前細讀方知是李景讓撰,李執方所書者。
經幢作六面,每面寬尺余,為李景讓所撰陀羅尼石幢銘並序,是為其母所作祈願文。面存楷書五至七行不等,行存十二至三十六字亦不等,今僅存三面,一面石泑,磨損不清;另二面清晰可讀,讀之為銘序部分和陀羅尼經文,頂部及其他三面皆被謀利者切割,當是精美造像及題記。
書寫者李執方,為兵部尚書,懷州刺史,執方為執金吾出身,屬乃文乃武之吏,其楷書上承歐、虞,氣象高古,溫潤工穩,雍容挺拔。由此經幢來看,有唐一代;當是聖手。此書結體寓方整之內,點畫在規矩之中,法度謹嚴,盡顯唐楷規模。
五軍弟常年生活於孟津,終日醉心書畫,以寫字刻石聊以生計,安貧樂道,留心墨拓。平日有暇,遊走於鄉野村落之中,見殘石片字,便拓以研讀。近年來雖諸多好古者往此搜羅古迹,但留意者仍可見散於農舍田野間的碑刻殘石。黃腸題湊、漢磚瓦當、唐宋志石,時有見之,故常以墨拓示我。聞有新出土者,便尋而求拓,故此,凡孟津新出者,我多能先睹為快。
今所見經幢是我見洛陽出土,發現之李景讓所撰的文志三中之第三石,李之行書雖史有名望,惜只紙片石,至今未見,引為憾事。
近聞千唐志齋博物館長,好友陳君花容告我,新見農舍壁上有宋詩人晁補之所書志石一片,聞之大喜,餘閒有日,亦可有一睹之幸。
丁酉十月二十九日於羊城拾翠山房
吳行書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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