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平民變易君子交

平民變易君子交

平民變易君子交

︱初樞昊︱

錢松喦認為,扇面是近看的小品,為手中把玩欣賞之物。因此扇畫一般宜淡,只在重要處有一二點深處。畫得宜精緻,宜淡雅,宜輕鬆。至於像吳昌碩、齊白石,畫得粗濃,就像京劇上的黑頭,另有一種風格。齊白石的《蔬香圖》(1921)成扇,雖「畫得粗濃」,但卻別有意味:「蔬香圖。辛酉五入都門,每畫此圖,卻思故鄉風味。」白菜、竹筍、伏在菜上的蟈蟈這些尋常之物,卻讓畫家人在他鄉思故鄉,幾乎就像是在驗證他《芭蕉》一畫的題識:「作畫易,只得形似更易,欲得局格特別則難。」

齊白石 蔬香圖 扇面 紙本設色

縱31厘米 橫67厘米 1921年 北京畫院藏

不過,扇面作為錢松喦觀念中「近看的小品」,認為「扇畫一般宜淡」,當屬扇畫的常態。明人董其昌《仿倪山水圖》扇面中,看法也與此類似:「雲林作畫,簡澹中自有一種風致,非若畫史縱橫習氣也。」

(明)董其昌仿倪山水圖 紙本墨筆

縱17厘米 橫50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其實,摺扇作為文人間的一種交流,講求「君子之交淡如水」,淡雅為宜,不難想見。不過,淡雅之外,如何選擇得體的題材,或許更見匠心。

吳湖帆作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海上畫壇的盟主,與張大千並稱「南吳北張」,因吳家數代收藏宏富,從小練就了鑒定古畫的眼光,畫風偏於溫潤清雅。「海派」雖然充滿世俗精神,但就吳湖帆而言,其藝術更多源自江南繪畫古老的收藏與創作傳統,源自一種「吾吳為東南望郡??天下之言人倫、物產、文章、政業者,必首吾吳」(文徵明《記震澤鍾靈壽崦西徐公》)的充滿強烈優越感的地域人文意識。他「戲學漚波,奉遐丈法教」的《蘭竹》扇面,奉以法教的「遐丈」為民國名士葉恭綽(1881—1968)。葉恭綽字裕甫,又字譽虎,號遐庵,早年畢業於京師大學堂仕學館,後留學日本。民國初,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亦是大收藏家兼書畫家,善繪蘭竹。畫作「戲學漚波」的「漚波」亦作「鷗波」,指元朝一代宗師趙孟。趙氏倡言:

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敷色濃艷,便自以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

吳湖帆 蘭竹摺扇面 紙本設色

縱24.5厘米橫53厘米 福建博物院藏

趙孟曾自題《秀石疏林圖》:「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於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吳湖帆此扇,便是以「似乎簡率」的蘭竹,回望這一「識者知其近古」的江南傳統,自然將同樣善繪蘭竹的「遐丈」視為「知者」。非但可以視為他對江南士人傳統的認同,也是對彼此,尤其是對自我身份的確認。某種程度上,他們共同代表了一種優雅兼具世俗的民國趣味。

但是,苦難的20世紀中國,民國趣味之外,更多還是一個「鄉土中國」、一個平民中國。最能代表平民趣味的畫家,無疑首推齊白石。何懷碩在《尋常巷陌起高華》中認為,齊白石創造出的是一種平民百姓的「文人畫」風格:他所開闢的平民化、世俗化繪畫天地,注入了生機活潑的世俗人情。可以說,齊白石獨立地將傳統士大夫的文人畫,扭轉成世俗平民的「風俗畫」。其強烈的人間性,為作品注入藝術家赤裸裸的真情實感,突破了傳統繪畫的僵化規範,更將士大夫文人畫的高古玄奧,轉化為平民化的雅健清新。他筆下許多充滿鄉土氣息的花卉果蔬草蟲,如牽牛花、竹筍、豇豆、絲瓜、蘑菇、芋頭、蓮蓬、蟋蟀、蜻蜓等,多是平民生活中的習見之物,有些更「敷色濃艷」,為傳統文人畫流俗所輕。即或純水墨畫法,像《螃蟹》扇面,畫中題句,卻也是「人罵我,我也罵人」的直白:

多足乘潮何處投,草泥鄉里合鉤留。秋風行處殘蒲界,自信無腸一輩羞。白石並題舊句。

齊白石 螃蟹 扇面 紙本設色

縱24.5厘米橫52厘米 北京畫院藏

魯迅在《北人與南人》中說:「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我看這並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近代畫家中,齊白石大約便屬「機靈而又能厚重」的「南人北相者」。

丙子年(1936),齊白石曾刻「吾狐也」一印,自言「吾生性多疑,是吾所短」。但多疑,並不妨礙他為人的質樸,從他和瞿兌之的往來中,可見一斑。

齊白石 吾狐也 白文 青田石

縱2.4厘米 橫2.4厘米 高3.6厘米 1936年北京畫院藏

在《白石老人自述》里,兩次提及與瞿兌之的交往。一次是宣統三年(1911):

清明後二日,湘綺師借瞿子玖家裡的超覽樓,招集友人飲宴,看櫻花海棠。寫信給我說:「借瞿協揆樓,約文人二三同集,請翩然一到!」我接信後就去了。到的人,除了瞿氏父子,尚有嘉興人金甸臣、茶陵人譚組同(澤闓)等。瞿子玖名鴻禨,當過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他的小兒子宣穎,字兌之,也是湘綺師的門生,那時還不到二十歲。

當日湘綺師在席間對我說:「瀕生這幾年,足跡半天下,好久沒有給同鄉人作畫了,今天的集會,可以畫一幅超覽樓禊集圖啦!」我說:「老師的吩咐,一定遵辦!」可是我口頭雖答允了,因為不久就回了家,這圖卻沒有畫成。

再次提及,已是近三十年後:

民國二十七年(戊寅·一九三八),我七十八歲。瞿兌之來請我畫《超覽樓禊集圖》,我記起這件事來了!前清宣統三年三月初十日,是清明後兩天,我在長沙,王湘綺師約我到瞿子玖超覽樓看櫻花海棠,命我畫圖,我答允了沒有踐諾。兌之是子玖的小兒子,會畫幾筆梅花,曾拜尹和伯為師,畫筆倒也不俗。他請我補畫當年的《禊集圖》,我就畫了給他,了卻一樁心愿。

對於當年的雅集,齊白石和瞿兌之顯然同樣記憶深刻。但面對近三十年前的諾言,老人卻了無所疑,既見其記憶之驚人,更見其信守然諾的為人。

齊白石 鍾馗 軸 紙本設色

縱133.5厘米橫43厘米 北京畫院藏

這種質樸,亦見於白石的不掠人之美。在他的《鍾馗》中,終南進士身著大紅袍,手搖空白摺扇,畫中題識,明言原稿出自門人:

烏紗破帽大紅袍,舉步安閑扇慢搖。人笑終南鍾進士,鬼符文字價誰高?此新詩也。

門人釋瑞光於舊瓷器上所畫之稿更大,余為略改變,畫存之。三百石印富翁並記。

平民性的一個很大特點,是便宜行事,這既表現在白石對待鬼神仙佛「大士由來不可知」的態度上,也表現在《鍾馗》一畫上:鍾馗手搖的摺扇,最早出現於日本平安時代。據民間傳說,鍾馗為唐明皇(685—762)開元年間人,早於平安時代發端近百年,無論如何,手中也不會搖上「年代錯置」的摺扇,更不必說,鍾馗是從上古時驅疫逐鬼的儺儀中稱為「終葵」的棒槌轉化而來的象徵。老人這種「拿來主義」的便宜行事,源自民間的無力感,借某種生動趣味,在無可奈何間,傳遞幽默的智慧。

現實生活中,一柄成扇,可能遭遇的悲劇之一,是出於某種原因而被拆解。張大千曾和友人說,在文人社會,扇子並不只是用來扇風的,如果只是為了扇風,何必要請名家來寫、來畫?扇子最重要的作用,是代表持扇人的身份。你手持一把扇子,字是誰寫的,畫是誰畫的,扇骨是誰刻的,別人從扇子上就能看出你的身份、地位,比現時的名片有效多了。

收藏家中,有人為了便於保存,每每將成扇的扇面從扇骨上拆下來,另行裝裱成扇頁。這是大千最討厭的一種行為。他說,書畫扇不是實用品,也不是裝飾品。我為你畫扇,是希望你在文人雅集或社交場合拿出去,炫耀一下,為我揚名,也為你張目,誰稀罕你把畫扇作為裝飾品掛在牆上?!成扇拆為扇面,不僅破壞了一件藝術品的完整性,也否定了成扇的基本功能。

齊白石 秋海棠蜜蜂 鏡心

紙本設色 縱26厘米橫56厘米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的《秋海棠蜜蜂》扇面,雖不是藏家拆分,亦無魯魚亥豕之謬,但也失卻了某種邏輯合理性。從扇面側邊老人留下的文字中,了解到他對畫作的看法與拆分的因由,洵屬難得:

數年來畫秋海棠,此為最佳者。

與廠肆畫,買者愛之。嫌無處加上款,予重畫一面換之。

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美術研究》副研究員

本文節選自《大匠之門》第17輯《懷袖清風人間世——扇之變拾穗》

(編輯:張楠)

圖文版權所有,如需轉載,務必註明出處!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京畫院 的精彩文章:

白石,白菜,蔬香氣
齊白石的知己:徐悲鴻(二)

TAG:北京畫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