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爹的故事（一）

最新 02-11

懷念我的三爹。他很愛護我，我對他打心眼裡尊敬著。他不但是我的長輩，也是我兒時很好的玩伴。

（1）

故鄉門前的麥秸垛，是鄉村一景。與低矮的民房，簡陋的茅草房、坑凹不平的泥土路相互映襯。鄉村裡住著樸實的農民，帶著濃郁的鄉土風情，這一切組成了一幅祥和溫馨的畫面，讓我感到親切難忘。?

把麥桔垛掏成一個洞，活脫脫一個"窯洞"。麥桔垛一周，又圍著厚厚的玉米桿，不知情的人，誰也發現不了我們。我與三爹就成了麥桔垛窩洞里的常客。冬天裡睡在裡面很溫暖，任憑家人怎樣叫我們回家，也不情願。這是我倆獨有的空間，是個寧靜的港灣，是一方"神聖"的地方。?

冬天，跑幾里，甚至走十幾里去外村看電影，電影散場，已是深更半夜。就鑽進麥桔垛里睡覺，不用蓋被子，也很暖和。聽著外面冷風呼嘯，我倆擁擠睡在一塊睡得很香甜。竟有幾次睡過了頭，上早自習都去遲到了。三爹帶著安慰我的口吻說:「不用怕，有我哩，我去給你們老師說一聲。"踏著晨霜冒著濃霧一路狂奔到了學校。同學們已經做完了早操，早已回教室去了，我們各自溜進了班裡。大聲地讀起了書。?

麥秸垛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不單單是農家的柴禾，它是溫暖的火，是帶著熬肉的芳香。是個擋風避雨的小屋。?

三爹在麥秸垛里給我講他養兔子的事。?

他曾養過家兔，從親戚家裡逮了一隻母兔，又從別人家"借"了一隻公兔。母兔就懷了兔寶寶了，估算著兔子何時產仔，心想著小兔仔子們的可愛，真是滿心歡喜。?

有一天，鄰居家大爺說在他家麥秸垛里，發現了一窩老鼠的幼仔，老鼠是讓人痛恨的。對於老鼠的兒子，當然也毫不留情。大爺就用鐵杴把這一窩幼仔，全部扔進了廁所里了。當時我還去看，說還沒見過這麼大的老鼠娃，都還沒睜眼，一個個粉紅嘟嘟，肥胖可愛，還在茅槽里哆嗦掙扎，一幅找娘吃奶的可憐相，心想著如果是兔娃多好，可惜是老鼠。?

兔子始終沒產下仔來，鼓脹的肚子也慢慢褪回以前。事後一想，那被扔進糞池的幼仔，正是兔子產下的兔仔啊。兔子生仔，愛子心切，為了不受驚擾，常會在避靜的角落打洞生仔的習慣，家裡的地面很難打出洞穴，不知什麼時候，兔子在麥桔垛里生下了一窩幼仔。?

他嘆惜著。?

有一天夜裡，還真有一隻白色的兔子鑽進了我們睡的麥桔垛，三爹順手抓住了。問附近的鄰居，都說沒養兔子，隨後就把它丟進了紅署窯里，幾天後的一個星期天，趁大人們都上地幹活去了，三爹操刀，我打下手，剝了皮，點火燒柴放大鍋里清蒸，皮也沒剝乾淨，還有一片一片的兔毛，也不管那麼多了，"肉熟了毛自然會掉的"三爹邊忙邊說道。慌裡慌張，煙熏火燎，大鍋四面露氣，半生不熟咬嚼不動，三爹還從家裡扒出半瓶白酒，我們喝著酒使勁嚼著肉，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吃兔子肉。三爹還說：「兔子肉就是這樣的，吃著得使勁嚼，越嚼越香啊！」害得我拉了幾天肚子，雖然肚子疼得難受，人也變得有氣無力，心裡卻美滋滋地很享受，"兔子肉就是香啊"，我從心裡想。三爹卻一點沒事，小時候我沒三爹身體強壯。?

不知什麼時候，三爹學會了吸煙。睡在麥桔垛裡邊抽煙邊給我講，他在班裡喜歡上了一個女同學，女同學壓根不理會他的這份感情。三爹沒比我大幾歲，比我成熱老練，他一副大人的樣子，吐著煙霧，講著他痛苦的失敗的"初戀"，情緒低落，難掩傷心。我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在那一刻，自己真想變成那個女同學"以身相許"去給他安慰。?

為這事他有好多天不開心，在班裡看誰都不順眼，連學都不想上了，他卻對我一直很好，聽說有同學對我不好，第一個站出來維護我。恐嚇某些男同學說：「誰如果惹我侄娃，對他不好，想欺負他，我會把他打出屎來！」?

（2）

吸煙不是好事，尤其是在麥桔垛里吸煙。不知道為什麼就偏偏出事了，在三爹失戀的那段時間，他吸煙多，可能煙頭沒完全摁滅，也可能是風把沒熄滅的煙頭吹到了麥桔垛里。一天夜裡我倆睡得正香，被人聲驚醒。就有水潑進了麥桔垛，有人發現麥桔垛冒煙著火了，幸虧發現及時我們才沒事。這事想起來都讓人後怕。?

我們被家人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三爹也從他失敗早戀的惡夢中驚醒了。從此我們結束了睡麥枯垛的日子。?

不過沒多久，三爹家修建房子，我們又在大隊部走廊的一角，支起了一張木架床，又名正言順地睡到了一起，談笑風生，好得真是形影不離。

下雪天捕鳥最相宜，尤其在夜晚，月光融融一片皎白，天寒地凍，捕鳥的人是熱火朝天，不但不覺得冷，還熱得頭上冒汗。拿著手電筒和自製的網，在村子裡亂竄，躡手躡腳走向紅署秧架，在農村秋天收割的紅署秧搭在牆頭，樹杈上或木架上，紅暑秧被北風吹乾，這裡是小麻雀的天堂，有許多鳥躲在裡面過冬。?

手電筒照著小麻雀一動不動，看清了聚攏的幾隻，用網一罩，鳥撲愣一聲驚飛四散就有鳥落進網裡了。?

一個晚上捉上十隻八隻多則幾十隻，捉鳥只是圖玩，尋個開心。麻雀遭蹋庄稼人們都不喜歡它。捉來的麻雀在一隻腿上繫上小繩，送給小孩玩，像玩汽球一樣，最後常常被小孩戲弄玩死，被貓狗吃掉，或讓豬吃掉，是常事，卻沒人吃。我們那裡農村人不吃麻雀，青蛙，老鼠，蛇，螞蚱這類東西，有人說嫌小，不是的。雖小營養價值卻很高。農民不吃，是樸實中的人品人性決定的。?

有一個晚上我與三爹又去捕鳥，說不捉麻雀了，捉斑鳩。三爹走在前面，月光下我忽然抬頭看見，在一棵楊槐樹杈上有一個鳥窩，就用手電筒照那鳥窩，想看清楚那鳥窩裡到底有沒有鳥。就昂著頭挪著身下步子，想找個更好的方位，想看清鳥窩裡面。正專心地只顧注意著樹上的鳥窩，完全沒想到地面移動的腳步，只聽撲通一聲，心裡一驚，腿上一驚，跟著是刺鼻臭味，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我掉進了廁所的糞池裡了。

前幾天又剛下過雨，糞池已經滿池，我的下身全部濕完，上身的棉襖也濺得滿是糞便。我大叫一聲三爹，我掉糞池了。三爹急忙轉身飛跑過來，踩著了一泡豬屎，摔到了。待他把我從糞池拉上來，他嘴裡唏唏溜溜地只吸氣，他摔的一跤，膝蓋摔破了皮，腳扭了一下，把手電筒也摔壞了，他倆手也摔腫了，他說他整個五臟六腑都是疼的。他迎面朝地摔得很結實。他唏溜著的同時，我也渾身在打顫，冬天的夜，冷風如刀，我被糞便弄濕的衣服，貼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全身冰涼，沒有一點熱的地方，我差不多快凍僵硬了。?

那年冬天，我穿上了我母親的棉襖，穿上了姑的舊秋褲。我發育的身體穿上她們的衣裳，雖然有點小，但也只能將就著穿了。我那棉褲棉褲已經臭不可聞不能再穿了。?

（3）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快到撐燈吃飯的時候，我與三拿在村外的麥場里，看見一隻野兔從麥柴垛里竄出來。兩隻狗立即追了過去，我和三爹也大喊著：「兔子兔子」地追了上去。?

雪很厚，天上還在下雪。兔子在雪地里跑不快，這給狗和人很大的慾望，當然結果是狗也跑不快，不然早就追上了。畢竟牲口比人的兩條腿快。我們跑得喘不過氣來，也追不上。只看見兩隻狗在一片雪白的田野追著兔子，一前一後，一會調頭一會折身，不會只剩下一團影子。?

我與三爹跑跑停停，沿著雪地留下來的印跡不知東南西北地跑著追著，把一腔年少用不完的熱情勁，似乎都用在追趕兔子上了。也不知跑了多久，經過一條馬路，腳印多起來，狗的，人的，兔子的，牛的，羊的。沿路又走，上坡下溝，穿村過林，到後來連個兔子，狗的爪痕也不見了。愣頭愣腦只顧一心想著那兔子肉，待想轉身回家，卻發現迷路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靜得怕人，只聽到落雪的聲音，天地一片沉靜。?

加上只顧追兔子，田野里一口枯井的井緣絆倒了三爹，我也跟著栽倒在他身上，這才發現他的手已劃破血都流出來了，血已凝結。我的鞋已裂開了口，能看見腳趾，鞋也早已濕透了，不覺得冷，汗順著我的臉上往下流。我的腿發酸發困。三爹說他的雙腿也開始疼了。?

深更半夜的大雪天，又不認識人，這可咋辦呢？三爹說:「咱倆不回了，找不到路不說，主要是跑不動了，說出去還讓人笑話，咱們就一不做二不休，不回了。"?

"那我們……"我的話還沒說完。?

三爹說：「有辦法！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嘛。」?

最後，我倆在一個老窯里安頓下來。三爹又從附近的場里，抱過來一些麥桔，又不知從哪裡弄來個玉皮單。點起了一堆篝火。這才發現這老窯是已燒好的一窯磚瓦，還沒出窯。燒窯的人已經搬離。地上鋪了一層麥桔，留下有人仰面睡過的痕迹，麥枯邊散落著皺成一團的衛生紙，疑心會不會有人在這裡大便。我話一說出口，三爹卻笑了。說我：「你是不是感冒了？哪裡有屎？還看不出來嗎？這是"偷情哩"！"?

"偷——情？？什麼意思？"我瞪大著眼睛，迷惑不解地問。?

三爹欲言又止。?"不說了，睡覺。以後你會懂的。"?

我卻睡不著，三爹也睡不著。?

我們又累又餓。三爹說：「是餓得睡不著嗎？」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三爹出去了。?過了一會，他用衣服包著一大包東西進來。蘋果，桔子，梨，帶秧的花生，幾個生紅薯，還有大半瓶白酒，和一些餅乾之類的點心。?

"從哪裡弄來的？"我問。?

"你吃就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咱們吃了咱們就是神！"他說著把幾隻大紅薯塞進了火堆，又在上面加了一些柴禾。?

蘋果，梨，桔子，雖已不再新鮮，卻很甜。吃下去，心裡涼窪窪里。還挑剔什麼呢，有吃就行。水果解渴又除餓。?

三爹說：「別光吃水果，喝點酒壓壓涼。也吃點花生。」?

他舉著酒瓶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我說：「這酒不會有毒吧。」說著就著瓶口喝了一口，嘖吧嘖吧著嘴發著感嘆："真美啊，這酒有勁，不是毒藥。"他把酒瓶遞給了我。?

"快喝點吧。喝了暖和。"他說著順手把帶秧的花生，放在火堆上。?

這樣熟花生也有了。?吃著花生，就著水果，我一口，他一口地喝著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