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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政治、歷史與鴉片

五十年前,在經受了一系列的家庭悲劇後,雷蒙?阿隆出版了《知識分子的鴉片》。對於阿隆個人,這是一本有著特別意義的書:「我有一個感覺,或者一個錯覺,即《知識分子的鴉片》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的命。我對這本書受到的攻擊幾乎滿不在乎。我走出了黑暗,或許我終將與生活和解。」然而,在與生活和解的同時,阿隆卻不得不面對法國知識界的撻伐。左派知識分子如其一貫表現的那樣,毫不吝嗇地在阿隆身上大量消費著「叛徒」、「小丑」之類詞語,以自身的癲狂表現,給阿隆的書作了最好的註腳。

《知識分子的鴉片》,雷蒙?阿隆 著,譯林出版社2005年7月

由寫作背景觀之,《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具有論戰的性質,但與阿隆的其它著作一樣,它始終圍繞著其關心的歷史和哲學問題。弗朗索瓦?菲雷稱它「既是戰鬥的書,又是哲學著作」。全書九章,而為後來者所津津樂道的「鴉片」一詞,直至第八章行將結束時才出現:「革命為他提供了麻醉自己的鴉片」。在我看來,雖然更切合書名的乃最後三章,但書的核心部分應該是第二編,即論述歷史的三章。正是在這部分內容里,阿隆揭示了「鴉片」的生產機制,以及知識分子嗜吸 「鴉片」的深層原因,而這些都與一種無視人類社會複雜性的決定論有關。法國的那些「同路人」,皆醉心於歷史的終極意義,卻無法對現實世界中的行動作出正確判斷。

阿隆在七十年代初,於法蘭西學院的課堂上就歷史解釋問題講到過亨佩爾-德萊大論戰。亨佩爾認為,解釋一事件,惟在其前件與後件的關係可用一個普通命題推導出來時,此解釋才是科學解釋。德萊則認為解釋必須參考人類的動機與意圖,故歷史解釋不同於科學解釋。阿隆更傾向於德萊的觀點,並認為對歷史的感知具有多相性。如果僅僅如此,阿隆與薩特、梅洛-龐蒂等人也無甚差別了。後者對意志優先的堅持,同樣能夠得出歷史感知具有多相性的結論。阿隆並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認為歷史是一種敘事,它可以為人們所隨意解釋」,歷史認識依舊為人類共同生活的總體事實所限定,雖然這種限定不能夠將歷史導向惟一的目標。而持此類觀點的人從認識的相對性出發,卻又將歷史綜合為一個整體。這樣的綜合不建立於事實之上,倚靠的是主觀願望,從而具有信仰的性質。這種對整體世界的無條件信仰——意識形態——便成了知識分子的鴉片。對於意識形態,阿隆有過專門的解釋:「不是指隨便哪個思想,哪個思想和價值觀的總合,而是指所謂整體闡釋歷史世界的具有包容性和系統性的特殊形式。」 薩特等人為克服存在主義式的馬克思主義中,意志自由與歷史規律間的矛盾,借革命、階級鬥爭之類概念以斷言取代事實,為追求一種哲學上的永恆而喪失政治判斷力,並無視現實中自由的淪陷,以歷史的名義為極權主義辯護。然而,阿隆卻通過歷史經驗揭穿了左派、革命、無產階級之類概念的神話,這些讓知識分子血壓升高的詞語並不具恆定的本質。比照國內就革命話語展開的一些論爭,雙方往往糾纏於空洞的革命話語,卻不去揭示隱藏在革命背後,真正有討論價值的東西,就知道此類論爭是多麼不著邊際。

一旦吸食了意識形態的鴉片,對未來的期待與現實情況之間的距離被無限壓縮,知識分子便失去了常識,或者用以賽亞?伯林的說法,就是喪失了「現實感」。同伯林一樣,阿隆既用價值多元為自由留出餘地,又不放棄人類生活中的共享價值,並反對將習俗性的東西上升到哲學和普遍真理的高度。「我們在判定一種社會秩序時,必須以價值的多元性為基礎。這種價值的多元性並不要求人們作出根本選擇。人們放棄具有充分的多樣性的習俗,同時為了理想去要求一種普遍的有效性,而經濟制度或政治制度就處在這兩者之間。」

阿隆以「意識形態時代的終結?」作為全書結語,通過這個問號,我們或許也能夠看出他的審慎。阿隆關於意識形態的討論影響深遠,使該主題得到多次闡發。丹尼爾?貝爾將自己的著作直接命名為《意識形態的終結》,並以此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職。李普塞特甚至和阿隆一樣,用「意識形態終結了嗎?」來結束他那本《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並同樣有所斬獲——普利策獎。

知識分子要戒除意識形態的鴉片,並不容易。要保持理智的清明,健全的政治判斷力,更是難於上青天。如今,在超女的舞台上,他們不忘邏輯混亂地秀一下對民主的「深刻」理解,卻對真正嚴肅的民主事件保持沉默。在這樣的時刻,世界或許真的感到「更孤獨,而且更空虛」,也更懷念雷蒙?阿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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