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台文學】夙願……
夙 願
在人間
病床上,彌留中的媽媽用微弱的聲音平靜地對我和姐說:「給我放首歌兒吧,我最愛聽《小背簍》」。我忙用手機播放，放在她的耳邊。我知道，媽的心裡一直住著她的娘。
媽常常會對我們說起她小時候,說來說去，除了嚴重的飢餓感,就是想娘。
那是一個餓死人的年代,姥姥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頓後，帶著她的弟弟妹妹逃荒去了山西,把她「扔」給了「不爭氣」的姥爺,一走便沒了音訊,她成了「沒娘」的孩子。後來,姥姥偷偷地把舅舅送了回來,小小的她便替姥姥做了這個家的「娘」。媽說那時候缺吃少穿,想娘的感覺比肚子里的飢餓更折磨！她想娘,就恨娘,越恨就越想。慢慢地,如沙的日子把她硌磨地玲瓏而堅強。
媽嫁給了我爸,她高興的是「終於有娘了」！她多想把奶奶當親娘,可奶奶卻不喜歡她：潑辣、張揚、能幹、漂亮卻不像個女人樣。奶奶要分家,媽死活不肯，說奶奶偏心，就跟奶奶吵架,吵吵鬧鬧的日子裡有了姥姥的消息,我模模糊糊記得媽說見到姥姥卻認不出來的尷尬情景。
妹妹5歲時,爸被病魔拽走了,生活把媽甩進了無底的絕望。媽就尋死,被人救下後,媽大徹大悟似的哭著說：「我咋就傻了！我一輩子想娘,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再沒娘。」此後,我們的日子便像乾枯的玉米桿兒一樣，在媽媽的小驢兒車上顛來簸去地晃蕩。媽待那頭驢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媽說小驢兒和她一樣命苦!
我們慢慢長大,農忙時,每每看到別人家女婿開著拖拉機來幫忙,揚起一片塵土從我家地頭兒駛過時,媽都羨慕得兩眼發光。可是媽說：「只要你們想上學,再難也上。」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姐哭著離開了學校，開始工作,五塊錢裝進信封里寄回家,窘迫的生活中，媽看到了一點點希望……
姐、我和弟在同一年成了家,媽在同一年成了奶奶、姥姥。媽一下子老了,麥袋子搬不動了,眼睛開始痛了……那個早上,在我面前,媽竟孩子般地哭了，「只要不瞎就好！」我沒見過媽這樣怕過啥！一雙眼三次手術,媽說不疼,就是花錢心疼。眼睛剛好,她就著手孩子們的棉衣,倔強地說:「我都好了！讓我做吧，別人做的你們不喜歡。」媽最愛給孩子們做連體棉衣，這是她自己設計的，棉襖棉褲連在一起不分開，穿起來方便、溫暖、又不臃腫。媽為自己的設計很是高興。我們的朋友、鄰居、親戚、親戚的親戚都找她給孩子做過連體棉衣，媽從不推辭。
媽最大的愛好就是種棉花,種菜。媽是因為拾棉花嫁給了爸,媽種的菜比買的好吃，種地時從不說累！可是,媽又病了,是癌——醫生的嘴只輕輕一張,便像是一個打開封口的魔瓶。姐說:「咱不能沒有媽！沒了媽，誰還會聽我不經意說想吃蒸菜時,不到兩個小時就給我送到樓上？」姐奔波,開始了與死神的爭奪。一爭就是十二年。媽站不起來了,媽開的荒地又荒了,媽的手指捏不住針了,媽瘦得不像樣了,媽一遍又一遍問:「我到底啥病啊?我今年還想去給俺娘過生日啊!」
姥姥來看媽,走的時候,媽硬是讓醫生拔了針，求我帶她到飯店去，媽說:「讓我送送俺娘吧,恐怕是最後一次見娘了!」坐在車上，我抱著媽傻傻地問:「如果人這一生有個時段可以回去,媽想回到哪個時候? 」媽竟猶豫了!想了又想,說：「就六十吧!」可是媽不知道,她六十的時候,我們與病魔的抗爭只是暫時獲勝。看著姥姥的車啟動、關窗,媽又哭了，像個找不到媽的孩子。我們逗她:哭什麼呀,想姥姥咱去看她不成嗎?只要你聽話,好好吃飯。媽拚命吃飯,吐了還吃，說一定要去給姥姥過生日。
不知啥時候，媽託人給姥姥做了條棉褲。媽把棉褲放在腿上像是自言自語：「你姥姥最喜歡穿我做的棉褲了，我多不爭氣！」媽說這棉褲是用最好的棉花，選最柔軟的純棉布，按著她的指點做的。媽連說話都變得很吃力了,無奈的嘆息：「利的孩子還小,沒人給小蛋蛋做棉衣了!」
媽經常跟她的病友說她的孩子,說她沒把我們丟下是對的。媽常責罵姐不知道心疼錢,帶她到北京、上海、雲南……責罵時分明帶著幸福。媽說我在她就舒服,弟給她洗腳按摩她最喜歡,利做的甜湯溶溶的很好喝。媽快樂時,我總想一句歌:即使生活給我太多的苦痛折磨,我依然覺得幸福很多。
媽這輩子想娘、當娘，把自己追不到的都種到田裡、心裡。媽要看著我給她做條棉被，按著她的指點，我找到的全是她挑剩下後捨不得扔的爛棉絮，用完了薄薄的還沒鋪滿，我背對著她問：「你不是有可多棉花嗎？」媽說：「聽我的話，你別管了，快縫起來吧。」媽讓我掀開一個大床，整個床底箱，十多條新棉被滿滿的擠在那裡。她說：「你姐不知道，這是給你們孩子準備的，都有了，全是好棉花。」我不敢哭，可我還是當著她的面忍不住哭了。「媽，你傻呀！」
媽掙扎了一夜，走了，在《小背簍》裝滿幸福的歌聲里。媽出門兒的日子，是姥姥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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