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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阮籍Cut:世間買醉者,最清醒

(古琴曲《酒狂》,世傳乃阮籍所作。音頻是管平湖演奏的版本,我個人並不十分喜歡這版但資源有限只能下載到這個。音頻來源於網路。)

B站上,常有粉絲給自家偶像剪單人Cut小視頻,近日懷緬年少時一位偶像阮籍,惜乎阮公生不逢時,魏晉時科技落後沒有影像資料,便用文字做成一Cut,與大家分享。

阮籍,字嗣宗,河南人,「竹林七賢」之一。曾任步兵校尉,故人稱「阮步兵」。最有名的事迹是對著人翻白眼,從此成為「翻白眼」的開山祖師爺。

後人YY出的畫像里,帥的長這樣:

(圖片來源於網路,侵刪)

這樣:

(圖片來源於網路,侵刪)

丑的廟堂版畫像我就不放了,怕大家幻滅……

話癆到這,下面言歸正傳。

買醉的人大概是不符合現代價值觀的。

名人買醉,更不好。

如阮籍,詩詞歌賦寫得再好,現在一般人提起來,都會憑著模模糊糊的印象說一句「酒鬼」「瘋子」云云。甚至老早在千百年前唐朝時候,文人王勃就笑話他:「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我中學時仰慕魏晉風流,讀《世說新語》,從那時起就是「竹林七賢」的路人粉。但即便是真的粉絲,對於哥幾位的酒品也是不想說啥。

然而終究會長大啊,時間又不會停留在中學時候。

長大了,好像慢慢就懂了。

首先,交代一下時代大背景。

魏晉那個時代,絕!對!不!能!用現在的眼光輕易衡量的。

如果那現在的標尺來看,簡直是一群神經病。

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岩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世說新語·棲逸》

渣譯:阮籍吹口哨,方圓一兩里的人都能聽見(擾不擾民)。他聽說蘇門山裡有個很厲害的人,就跑去圍觀,和那個人嗶嗶歷史,對方不理;嗶嗶道德,對方還不理;嗶嗶氣功之類的,對方眼睛連轉都不帶轉一下的。阮籍就對著人家吹口哨,吹了半天,對面人笑了:「你再吹個?」阮籍就又吹了個。等阮籍覺得沒意思了,走了,下到半山腰,聽見滿林子口哨聲,回頭一看,是剛剛那個人吹的。

對這一段過往,劉孝標還寫了批註:「嘗游蘇門山,有隱者,莫知姓名,有竹實數斛,杵臼而已。籍聞而從之。談太古無為之道,論五帝、三王之義,蘇門先生翛然曾不眄之。籍乃嘐然長嘯,韻響寥亮。蘇門先生乃逌爾而笑。籍既降,先生喟然高嘯,有如鳳音。」

這段就不翻譯了,最後「有如鳳音」這四個字赤果果的誇讚意味大家都看懂了吧……

而且這事兒後來還成了個典故,還衍生出一成語就叫「蘇門長嘯」,形容「人的品格清高曠達,不同凡俗」。

屁嘞……什麼品格清高曠達……真不知道古人是什麼邏輯……這難道不是倆神經病的風雲際會?其中但凡有一個人「正常」點,或者有一個人脾氣稍微大點,另一個人怕不是要挨打的吧?

但是,仔細想想其實竟有些羨慕呢。

多麼自由啊。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簡單、隨意到了極點,也就真摯到了極點。

不必管我們認不認識,也不必管你我各自是誰,也不必管這世間教人該如何與人打交道。

阮籍是,我聽說你有學問,便來了;我談學問,你不理我,我也談;談完了你仍不理我,我想吹口哨便吹口哨,也不惱你。

而蘇門先生則是,你忽然來了,非要談學問,我覺得不想說話,便不說話,但也不惱;你忽然吹了口哨,我覺得很有意思,還想聽,便說還想聽;你要走,我便也吹口哨送你了。

看似無禮,卻各有體諒。

也算作知音。明明沒有「正常」的一來一往的談話,只是最後相互吹了個口哨,彼此心情都不錯,靈魂之間冥冥中好像因口哨也有了個共通點。

蘇門山一別之後,大概永生不會再相見,也無妨。

口哨與口哨的相會而已。沒有什麼可執念。

僅此而已,又不僅僅如此。

坦蕩蕩,多瀟洒,多快意。

真的粉絲,大概就是像我這樣,明明偶像是神經病,也要強行洗白。

但作為粉絲也不得不吐槽的是,《世說新語》第23章《任誕(「放任」的「任」,「荒誕」的「誕」,大家懂什麼意思了哈)》里,一共21個小故事,裡面有8個跟阮籍搭邊,這比重也是獨一無二,獨領風騷……

「任誕」顯然只是一層偽裝的戲服,扒掉戲服之后里面是什麼,才是值得人探究的東西。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世說新語·任誕》

渣譯:阮籍隔壁酒家的老闆娘很漂亮,阮籍跟哥們兒常去買酒,阮公喝醉了酒在人家身邊睡著了。隔壁家老闆本來很懷疑阮籍居心何在,暗中觀察一番之後,發現阮籍並沒有別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僅此而已。

世間難得「情真」二字。

阮籍失去母親,喪期之內,喝酒吃肉,有人去司馬昭面前告狀,說他大不孝,要求司馬昭將他流放,以正風氣。

喪親乃人間最痛之事,這人居然還能喝酒吃肉,還是人么?

可實情是——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世說新語·任誕》

翻譯:阮籍安葬母親之前,蒸了一頭豬,喝了兩斗酒,之後與母親訣別,大喊一聲「完了!」總共只這樣號哭了一次,便吐出血來,此後頹廢委頓了許久。

大概是用喝酒吃肉麻痹自己、逃避現實,等到臨別的瞬間,避無可避,才致吐血吧。

行為確實太極端,但諒其心中有孝,至少於我個人而言,便無法用不守禮法指責他。

「禮法」在阮籍這裡,只是給外人看的。內心感情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

即便這些行為並不被外人理解接受,但反正阮籍自己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日常如此,到了朝堂上,依然如此: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世說新語·簡傲》

渣譯:司馬昭坐在那的排場跟帝王沒啥兩樣,只有阮籍在他面前坐沒坐相,還吹口哨,該吃吃該喝喝,當別人不存在。

魏晉是個文人動輒掉腦袋的時代,在當權者面前這麼隨意,真的沒事么?

還真的沒事。

「竹林七賢」中,阮籍與嵇康常被拿來相提並論,嵇康壯年不屈權貴而被殺,阮籍則五十四歲安然而卒。去世時是否是志向未酬鬱鬱而終不得而知,但總歸不是橫死。

魏晉時候,到頭來能得「好死」的有名的文人,實在不多。

大概放浪不羈是無奈,也是一種保全自己的工具。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

——《世說新語·德行》

渣譯:司馬昭說阮籍為人謹慎到不行,每次和他說話,他都說得很玄乎,讓人不知道他到底在說啥,也從來不褒貶評價別人。

《文心雕龍》點評阮籍的作品,說:「阮旨遙深。」

連作詩,都含蓄。既有話想說,又不會、也不能說得太明白。

如果不是一個對現實有著清醒認識,步步驚心,步步留有分寸的人,斷不會如此。

又有: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世說新語·放誕》

渣譯:阮渾(阮籍的兒子)長大後,氣度風韻很像阮籍,並且也想要追隨父親放任不羈的行徑。阮籍說:「阮咸(阮籍的侄子)已經走上這條路了,你就不要再跟著這樣了。」

如果他真的認可自己走的這條路,又怎麼會勸阻兒子呢(所以說侄子好可憐-_-)。

「我已經知道這條路辛苦的滋味了,你就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父親對於兒子,大多是這種心情吧。

要知道,阮籍其實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人,他「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

這樣一個人,要將自己演變成(或者也可能是偽裝成)背離儒家傳統的樣子,強行改信老莊,那個轉變的過程不必想都知道是痛苦的。

少年學擊劍,妙技過曲城。」身負文武之才,可惜生不逢時。

人能對時代做什麼呢?

時代巨大而無形,時代無微而不至;

時代裹挾著人向前,卻不告訴人此行的方向,也不需要告訴;

跟著時代走,隨波漂浮,命運恐怕將不由自主;

若不隨著時代走——「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孫中山這句話,歷史已經在無數人身上證明過無數次了。

阮籍是看見了他的那個時代,才放浪形骸,往酒中尋解脫的。

若不是看見了時代的面貌,便不會痛苦,便可以儘管如同尋常貴族,做官,發財,娶妻,生子,按照社會既定的軌道,平淡一生,一生富貴。

真正醉的人,是不需要這麼喝酒的。

只有需要醉的清醒的人,才能大醉六十天。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世說新語·放誕》

渣譯:王恭問王忱:「阮籍和司馬相如比,怎麼樣?」王忱說:「阮籍心中有鬱鬱不平之氣,所以需要拿酒來澆。」

可惜俗世之酒,終究澆不平鬱郁之氣,也澆不醉清醒之人。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即將是社會學的分界線——————

——————嫌太長的可以不看——————

若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放浪形骸」換成專業名詞,便是「越軌(deviance)」。

所謂「越軌」,意思就是說,社會本來有一條「正常」的軌道,只要按這條軌道走,就沒人會說什麼,但現在這個人偏偏放任自由,脫軌了。

社會學上另有一專業名詞,稱為「失范(Anomie)」。按社會學三大巨頭之一塗爾干(Durkheim)的說法,便是舊的秩序已然破裂,新的秩序還未成形,一種撕裂無序的狀態之中,人們無所適從。

意思就是,沒有明確的軌道了。

「失范」之下多「越軌」,大概可以解釋「魏晉風流」在當時的盛行。

但魏晉之時,說是「失范」,倒不如用中國古代常說的「濁世」這個詞。

二者很相似,又有不同。

「濁」,與「清」相對,意味著骯髒和混亂。

人們身處濁世之時,兩眼茫茫,看著周圍有的人不再遵守祖宗遺訓,拋棄傳統價值,背叛道義,並為此感到痛心,陷入自我懷疑,意志不堅定的人還會自我否定。

到底是應該隨波逐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還是堅持「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但「濁世」與「失范」的不同之處在於,「濁」之一字,本身就包含了明確的價值判斷:眼前這個世界是混亂的,我未必看得真切,也未必看得見出路,但我堅信我內心信仰是「清」,所以相對應地,這一片便是「濁」。

人們雖然迷茫「這個世界怎麼了」,不確定「這個世界會好嗎」,但是可以清楚地判斷:這個世界現在的樣子是不對的。

而「失范」則是莫衷一是,根本無從判斷何對何錯。

社會劇烈變遷時,容易出現「失范」。

工業革命後、二次大戰後,皆是如此。

那麼當今之世界呢?當今戰後七十年的世界呢?是不是正處於「失范」之中?如果是,我們,恰好二十齣頭走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我們,又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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