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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新:冬天只穿一條褲子,魯迅他不怕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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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已熄滅,懷錶還在走——記憶中的陰雨天或穿堂風》(節選)

呂新 / 文

全文刊載於《花城》2018年第1期,責編 許澤紅

攝影 | 凡帆

穿堂風,表面浩蕩,坦蕩,豪放,貌似摧枯拉朽,實則常帶有陰風性質。民間有言,針尖大的窟窿,椽頭大的風。

從前人家的窗戶,特別是那種四方形的木格窗戶,最下面一排的某一個小格,既不糊紙,也不安裝玻璃,只在外面掛一個小簾,以供貓進出,因此又稱貓道或貓洞。耿精神的爹,某一天夏日午飯後覺得很熱,把一隻腳從貓洞里伸出去涼快,很快就睡著了。據耿精神的母親事後斑駁回憶,就在他睡著後不久,她恍惚看到屋檐下來了一張面帶獰笑的陰陽臉,一張風的臉。小小地作法般地忙碌了一陣後,熟睡中的那個人的身體已悄悄地發生了某種變化。等後來睡醒以後,已全面癱瘓,能出氣,會說話,卻再也無法行動,從此淪為一具真正的廢材。

——題記

一個喜歡吃硬米飯和油炸食品的人

穿著毛背心照相的人,我只見過魯迅。

一定還有別的人也照過那種相,但是沒見過,可能都在他的相框或相冊里。

毛背心,能一定程度地象徵或折射家庭的氣息,證明他都是有家室的人,後面有一個女人在管理和照顧著他的生活。那些沒有人管的,很少穿那種衣服,東西再小,再簡單,那也是一針一針地織出來的,誰給他織?沒有人給他們織。

聽說他肺不太好,所以他都穿著那種背心,是想讓自己能盡量暖和一點吧。

小時候,每次看到他那種穿著毛背心的照片,常這樣想。

還想像當時照相時的情景,看到他很隨意地穿著一件毛背心就出來了,周圍的人,也許還包括照相師在內,都建議他再換一件看上去更好一點的衣服。而他則說,不用麻煩了,就這樣吧。

……

這邊的人們,把所有平時活動在他們周圍的從長江以南來的人統稱為南蠻子、侉子,具體細分,還可以劃分出諸如浙江南蠻子,四川南蠻子,廣東南蠻子,等等。這個詞包括如下含義:聰明,精明,腦子靈光,心思活泛,能吃苦,極富開拓精神,敢於嘗試一切,堅硬,堅韌,等等。這個詞不是褒大於貶,褒多少貶多少的問題,而是幾乎就沒有什麼貶義。

聰明,靈秀,堅韌,這應該是南方人區別於北方人的三個最關鍵的詞。男人就不說他們了,已有無數的過往和事實做了證明。南方的女人們,在她們纖弱的外表下,其間運行著的是一種足夠堅韌的心性和精神。第一次看見鶯聲燕語的蘇州女人吃那種裡面有小雞的毛蛋,吃得從容自然而又不無幸福,震驚之餘,不能不感到她們內里的「硬」和一種凌厲而又開闊的「潑」。這固然與她們從小的習慣和繼承有關,但那中間僅僅只是習慣和熟悉么?那種早就鑄好的內坯,再加上後來的反覆浸染與打磨,確與容貌和外表無關。看見身材單薄瘦小的四川姑娘背著大於她身體一倍甚至幾倍的兩三麻袋辣椒來到船上,頭髮被汗水沾在臉上,除了感動,就只有敬重。

……

小寒過後的第二天,秉霖冒著大雪,忽然到來,站在門口,先是咳嗽,之後又像狗一樣抖掉身上和頭上的雪,頭一句話便是,魯迅原來也是一個南蠻子呢,這事你想過沒有?

走了二十七里半是山道半是平地的路,把自己走得掛滿風霜,像個白雪皚皚的聖誕老人,就為了說這個事?想是沒有想過,此前,確實從未想過,不過,不久前也猛然發現了。

我們平時說起魯迅先生,想起魯迅先生,想起他那張代表沉默或反抗精神的臉,誰會把他和這個詞聯繫到一起?相信沒有人會。想上一千種頭銜或概念,也不會想到那上面去。說徐詩人是,那還差不多,長得也比較像。

是偶然才意識到的。

有一天看一篇同時代人回憶魯迅的文章,他說魯迅在北京的那幾年,也就是寫作《狂人日記》前後的那幾年,冬天,從來都是只穿一條單褲……就是看到這一句話以後,才猛然想起這個詞的。我在心裡說,老天,原來魯迅也是一個南蠻子啊!而且還是一個正宗的浙江南蠻子。要是他來這邊做一次演講,或者在誰家說一會兒話,周圍的女人們一定會說,來了一個侉子老頭,頭髮一直都是站著的,喜歡吃咱們這邊的糕和蕎面。

黃米和蕎面,都屬於硬東西,均為真正的高寒作物。蕎麥開花,黍子不開花,除了蓬鬆的頭,只長一種叫做「酶」的東西,外白內黑,狀如粉筆,很好吃,當地人管那叫「美」。掐一把放在兜里,邊走邊吃,可以戰勝飢餓。尤其黃米做成的糕,很多沒吃過的人在嘴裡囫圇半天,也很難咽下去。不過按照他的性格和習慣,應該會喜歡的,至少不討厭。

為什麼看到冬天只穿一條褲子,就會想起南蠻子?因為在這邊,南方人都這樣。

還是那個同時代的人,他說他有一天去八道灣串門兼拜訪,剛一進前面的院子,就看見有一個東西從魯迅住的房子里飛了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棉褲,是朱安給魯迅做的一條棉褲,魯迅不穿,堅決不穿,不僅不穿,而且還不要,所以就從房子里扔了出來。

多半還是那個同時代的人,也有可能是另一個人,有一天又去八道灣串門兼拜訪,剛一進院子,就碰到兄弟二人正在吵架,周作人罵魯迅是「破腳骨」。同時代的人解釋說,「破腳骨」是一句紹興話,只有懂得紹興話的人才能理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外人很難懂得,好像是一句比較惡毒的罵人話。

在這邊的南方人,冬天都只穿一條褲子,就像魯迅當年在北京一樣。

七十年代初,我們那裡開始修築鐵路專用線,終點分別是天津和秦皇島的兩個港口,第一批來動土方的就是一群浙江人。一群人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每天吃著同樣的飯,大米、紫菜湯。勞動之餘,就嚼著水果糖到處閑逛,他們的到來,使得供銷社的水果糖時常處於短缺的狀態。從他們的身邊路過,會隱約聞到一種甜膩的氣息。都穿著藍色的中山裝,一條褲子。清一色的男性,只有一個人帶了家屬。為什麼他能帶家屬?據說那是一個花了兩萬多塊錢娶的女人,因為本身過於值錢,所以才帶上了。就像某些過於值錢的東西,無論放在哪裡都覺得不合適、不踏實一樣。那麼,按照這樣的邏輯,那些花錢少,或者沒花錢娶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帶著,隨便把她們放在哪裡都行?七十年代初,兩萬多塊錢,那是什麼概念?當地的人們都去看,兩萬塊錢娶的女人,那是什麼女人?有一點大家覺得毫無疑問,那就是,那個女人,絕對是個值錢貨。娶她的錢,蓋一百間房子也沒有問題。住在我們房前的雲龍的爹說,浙江人真他媽有錢,捨得花那麼多錢娶女人。雲龍的二叔說,我也捨得,關鍵是拿不出來。去看了,發現除了說話的聲音,別的方面倒更像是北方人,長得人高馬大。他們有一個一歲多一點的孩子,感覺好像馬瘦毛長的樣子,每天蘑菇一樣到處亂走,女人就用江浙話喊那個孩子。孩子的名字好像只有一個字,叫弟或者地。雲龍說,就叫地。他說的是土地的地。有一天,兩個五六歲的孩子把「地」按倒,又在他的身上壓上乾草。沒想到那個叫地的孩子十分頑強,小貓一樣拱了幾下,然後就忽然頂開身上的乾草,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有一年冬天回塞外,一下火車,冰天雪地,寒風怒號,當地人都戴著皮帽子,穿著炮彈一樣的羽絨服,最少的也是一件棉大衣。天氣足夠冷,就連我這樣從小在寒冷中長大,平時不怎麼怕冷的人,也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下車的人流中,突然看見幾個瘦小的身影正在又蹦又跳地奔跑,奔竄,尖聲叫喊,痛苦地呼號,一看就是幾個南方人,像幾隻從天上刮下來的鳥一樣,穿著瘦小貼身的西服,下面只有一條褲子,上面可能也就是多了一件襯衫。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絕對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三十多歲的魯迅,住在北京,冬天只穿一條褲子,他不怕冷么?很可能不怕。

小時候上學,學他的《一件小事》,就只記住有一種感覺,感覺那裡面的天氣很冷。後來看到胡適的白話詩《人力車夫》,發現二者之間猶如孿生,看到《人力車夫》就會想起《一件小事》,看見《一件小事》,就會想起《人力車夫》,是什麼地方一樣呢,意境?情景?背景?心境?終於發現最一樣的是兩個人都坐著黃包車,走在北京陰沉沉的天底下,風把路上颳得很乾凈。唯一不同的是,胡適乘坐的那輛黃包車,車夫拉車的技術比較好,人也不窩囊,敢和任何人理論。而魯迅乘坐的那輛黃包車,拐彎的時候,則撞了一個人,一個可憐人。作者就從那件小事上發現了自己的問題。

與他的別的文章相比,與別人寫他的那些枯燥乏味的長篇大論相比,更喜歡看他的書信和日記。一翻開他的書信和日記,就看見他在忙碌,或者在從書店回來的路上,或者在燈下寫回信,或者給自己或別人設計一個封面,或者因為牙疼,不能吃東西,嘴裡吸吸溜溜的。

剛到北京的那幾年,魯迅似乎有太多的時間用不完,完全不像後來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那樣;時常替人作保,時常忘記對方姓名;領了薪水,經常去逛琉璃廠、火神廟、先農壇。去瑞蚨祥買斗篷、馬褂,很難想像他穿上馬褂,披上斗篷是什麼樣子。除了買書,買得最多的是各種碑帖,回來後仔細研究,還愛吃北京的各種點心。在街上走著走著,迎面就會碰到朋友,然後一起去喝茶、吃飯,或者理髮,與現在在京的一些南方的年輕人並沒有多少區別,只是經濟上時間上比他們更寬裕一些。在街上行走常常沒有明確的目標,碰上誰算誰,就像貓走路,不知它要去哪,看著朝你走來,把它捉住換個方向,它真的就朝那個方向走了。「午後往琉璃廠,途中遇楊仲和,導余游花(火)神廟,列肆甚多,均售古玩,間有書畫,然大抵新品及偽品耳,覽一周別去。」和許季士去看中南海,被守門的攔住;返回的路上,路過一古董店,用一塊錢買得一個道光年間的膽瓶;頭疼,找齊壽山聊天,長聊之後,不治而愈。「下午同夏司長、戴蘆舲、胡梓赴歷史博物館觀所購明器土偶,約八十餘事。途次過鐘樓,停車游焉。」「晚黃元生來,對坐良久,甚苦。」又一個晚上,一個人吃了兩隻雞,一碗面,第二天,「胃小痛」。次長與美國人聊天,命其作陪,「同坐甚倦」。「上午寄二弟信。下午往青雲閣理髮,次游琉璃廠,復至宣武門外,由大街步歸,見地攤有『崇寧折五』錢一枚,乃以銅元五枚易之。」住在某會館,隔壁兩個福建人深更半夜還不睡覺,還在呱呱地說話,聲音極其響亮,尖銳聒噪,使他不勝其煩。聽見外面鳴炮,知道袁大總統正在登基。

對於自己的兩個兄弟,也足夠盡責,完全是兄長兼父親式的關心與愛護。作為家裡的老大,還要定期不定期地寄錢回去,補貼家用。三弟從老家來看他,他帶他去洗澡、理髮,看電影看戲,吃北京的各種東西。不斷地買各種書刊,寄回故鄉,寄給他的二弟,使之開闊眼界。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要寄,一得到一些新的東西,便會寄回去,甚至連養雞方面的書也要寄給他的二弟,如《養雞學》《養雞全書》,難道要讓他的二弟在老家學習養雞?在他們反目之前,周作人在他的日記里就代表一個詞:二弟。那幾年,「二弟」一詞頻繁出現。

後來,「二弟」消失了,「啟明」出現了。

……

【未完待續,全文刊載於《花城》2018年第1期】

轉載自《花城》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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