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筋水泥遊樂場
天寒地凍的日子,一切如水般流動的東西,如時間、聲音、光線、思緒,也全因為寒冷而略微凝固了一般。於是,時日的流轉,感官的傳達,思維的運行,都變得很慢——雖然黑夜已經比白天長了。天地間褪去了春華秋實的色彩,變得空曠且單調,似乎連人間的喧囂也跟著沉寂了下來。儘管我們會在這時張羅喜事,掛紅燈,放鞭炮,自己跟自己製造熱鬧。可大地沉沉睡去,不是我們能叫醒的。
在這萬物休息只剩我們奔波的沉沉冬日,集結三五人,圍坐起來吃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似乎就是一場很好的熱鬧。把忙碌和蕭條暫時隔絕在窗外,只管在各色美食間盡情糾結。
然而我清楚地記得,自己高二的某個冬日,那一日的火鍋雖然熱鬧,同席的還多是些女同學,可我心裡的蕭索依然。同電影《畢業生》里的本·傑明一樣,我行走在人生的初晨,就讀著本地最好的高中,已經比很大一部分人更接近一個較好的未來。可心裡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只想給這份莫名的幸運與重擔尋一個因果。心裡裝著這莫可名狀的愁思,冬日的火鍋也就不那麼誘人了。熬到飯局結束,趕快辭別同席的各位,終於能從那無味的熱鬧中抽身,和這冬日的靜默寂寥好好共處一晌。這一晌,便又是一部電影,一番再難品味的光影體驗。
一個人回到家,周日下午兩三點左右,聊勝於無的微弱陽光似垂暮之人的喘息,有氣無力地照進屋子。得了清凈可心裡仍是茫然,不知該幹什麼,便打開電視,試著找些有趣的節目,讓自己起碼輕鬆一些。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換過去,終於還是停在了央六,電影頻道。這時正播著一部電影,應該是昨晚《佳片有約》的重播。電影的畫面如同用咖啡著色一般,濃郁但不明亮,在這單調冬日的靜默映襯下,似乎猶能聞得到一絲醇香。心思被畫面吸引,便再沒有跟愁思較勁的精力,我開始沉浸於這部電影中。就像偶然跳入一輛正行駛的列車,載著我緩緩駛入一座與現實世界為鄰的鋼筋水泥遊樂場。屏幕的右下方,電影頻道的標誌上面,是這部電影的簡單介紹——《這個殺手不太冷》·美國
那麼從我所看的第一幕講起。
史丹,一個西裝革履的緝毒警官,一個看起來不太尋常的異類。他的手下正手持槍械守在一間公寓門外,嚴陣以待。他只自顧自地踱步,聽音樂。其他人的嚴陣以待營造出一種緊張氛圍,而他的神態自若讓這緊張的氛圍更顯危險與神秘。大概是音樂聽到了乏味處,他嗑下兩粒膠囊,然後狠狠地扭了下自己的脖子,端起一口長槍朝這間公寓走去。開始用殺戮來應和腦中的音樂。樂師的指揮棒指向的地方是動人樂章的奏響,而他的槍口所指處,是有罪或無罪生命的休止,是「人終有一死」的提前兌現。一陣槍響,公寓里的一家五口,除了外出買東西的小女孩,都不得不作別現世,去求往生了。
他是這座鋼筋水泥遊樂場的第一位遊客,他的遊戲是遮擋別人的太陽,滿足自己的癲狂。
這世界忙忙碌碌,熱熱鬧鬧,因為每個生命都各有事情要忙,而世上的事情或許都本是意外。亞當夏娃的偷吃禁果是我們流傳的第一個意外,相繼而生的意外幾何級數一般開枝散葉,彼此互為因果,我們也只好把這稱作必然。這個故事的意外,也即這個故事的必然,便是一家五口裡唯一的倖存者,剛好外出買東西的小女孩——瑪蒂爾達。意外發生了,一個故事才算開始了。
她抱著買來的東西,意識到已發生的一切,強裝鎮定地在警官們的注視下走過自家門口,走向隔壁,孤注一擲去敲隔壁的門。漸漸地,眼淚流了出來,她盡量控制住自己小聲求助道「Please……」終於,隔壁的門開了,畫面里,一道光緩緩照亮在她臉上。
瑪蒂爾達得救了,不只是生命的得救——她躲過了那些警官的槍口;也是生活的得救——這個哀大於樂的販毒家庭,讓她抽著煙問道「只有童年痛苦,還是人生一直如此?」的家庭再也不存在了。只不過,接納她的不是天國,而是另一種生活。為她打開這扇門的不是上帝,而是一個比門外的警察更擅長奪人性命的殺手。從此她與這個殺手形影不離,這是她救命的恩人,也是她生活的寄託,更是她復仇的指望。殺手帶著她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這世界未曾因為某個人的悲劇而有所改變,忙碌依舊,盲目依舊。而她,則開啟了一段新生活。
她是這座鋼筋水泥遊樂場的第二位遊客,她要在這裡萌生一段感情,完成一場復仇。
殺手來到一間顧客寥寥的餐廳,托尼是這間餐廳的主人,或許也稱得上是殺手的主人。殺手的任務由他安排,完成任務後的賞金歸他保管。「就像是銀行,但比銀行更安全,你知道,銀行會倒閉,但托尼不會。沒人能打倒老托尼。」他這麼信誓旦旦地說。這次殺手不是來接任務,而是來拿一組槍。說是用這些精進自己的技藝,但其實是為了滿足瑪蒂爾達的請求,教她用槍。
日復一日的訓練讓瑪蒂爾達覺得枯燥,她又帶著殺手一起做回孩子,玩遊戲放鬆。殺手笑得很開心,比獨自在影院看《雨中曲》還開心。畢竟,快樂是要有人分享的。殺手帶瑪蒂爾達來見托尼,請託尼允許她和自己一起完成任務。托尼勉強答應了,但殺手似乎心裡也明白,這無非是哄她高興。遇到棘手的任務還得自己獨自應對。第一次的任務圓滿完成,殺手帶瑪蒂爾達吃飯慶祝,瑪蒂爾達也笑得很開心,和那些收到禮物的孩子們一樣開心。也許,快樂有時候是因為不自知。
殺手又一次來到餐館,這次他詢問自己攢下的那些錢。他想買些禮物,而不是一同殺人來哄一個小女孩開心。更想在自己出事後由瑪蒂爾達繼承那筆錢。托尼還是那句話「你的錢都在我這,由我保管,就像銀行一樣,很安全,但比銀行更安全,你知道,銀行會倒閉,但是托尼不會,沒人能打倒老托尼。」不過他還是給了殺手一點錢。
他是這座鋼筋水泥遊樂場的第三位遊客,他的遊戲是給暗處的人點一盞燈,告訴他們這就是太陽。
殺手和瑪蒂爾達的感情日漸微妙,受此牽連,房東也只好請他們另尋住處。兩人又一次走上了人潮湧動的街頭。殺手手裡端著盆栽,他說自己和這植物一樣,扎不了根。不管去哪都帶著它。瑪蒂爾達抱著布偶,她回家找到的。在那個已被貼了封條的舊去處,她還找到了父親販毒後藏起來的一大筆錢,家人被殺時倒在地上的輪廓,以及那個肆意作惡然後以正義之名為自己開脫的兇手,史丹。尾隨著史丹,瑪蒂爾達知道了他的辦公地點。
殺手又一次丟下她單獨執行任務,她便留下一張字條,只身前去尋仇。電影之外,錢鍾書在《圍城》里說「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衝動誤認為寫作才能,自以為要寫就意味著會寫。」電影之中,瑪蒂爾達似乎也是如此。自以為有復仇的決心,自以為有殺人的武器,就認為有復仇的能力。當她喬裝混入大樓,和史丹四目相對時,也許才意識到,弱者的決心在強者的力量面前,多麼渺小。
然而世上的強者總不止一個,人們傳頌的故事裡總會有一個強大無私的英雄和自以為掌控一切,為所欲為的人對抗。這個故事裡,無辜的殺手充當了這個不幸的英雄。扣動扳機殺人對他而言也許如呼吸般自然而然,但是之前的無數次是為了謀生,而這一次,例外。他趕來幹掉史丹的手下,救出了瑪蒂爾達。不善言辭的殺手和不討人喜歡的小女孩抱在一起。畫面里,一雙著地的大腳和一雙懸空的小腳,幾秒鐘的定格卻讓人有幾分鐘的恍惚,微甜,微暖,餘味悠長。
自大的人最不容別人和自己作對,陰謀也好陽謀也罷,總要順了自己心意才肯罷手。其代價,或讓別人承受,或拉旁人和自己一同承受,畢竟,自私是自大的特權。
首先承擔這代價的是托尼,史丹來追問他殺手的線索。在暗處點燈的人面對在明處作惡的人,也只好承認,自己不是打不倒的,他點的燈被打碎了。
特警們包圍了殺手的住處,在重重圍困下,殺手開始了自己最華麗的獨舞。原本為謀生磨練出的技藝,此刻他拿來當做和命運對賭的籌碼,毫無保留地全部壓上。他擊倒一波又一波試探進來的警員,騙過窗外紅外線的狙擊取下窗檯的盆栽,趁特警補充人員和裝備的空檔鑿開了通風口的通道,然後把自己心愛的盆栽和瑪蒂爾達安然送走。他留下來也並未打算血戰到底,就此犧牲。喬裝成受傷的特警,他在一片煙霧中被攙扶出去。他答應了要和瑪蒂爾達再會,有所寄託的生活滋味他才剛剛品嘗。然而,史丹已經知道了殺手的樣貌,他遣散了門口的所有警備,獨自一人守在了這裡。
大門外,陽光正好,明亮但不強烈,沒有人影的往來,門外的那一片靜謐也被陽光照得暖和,定格在屏幕上像一塊琥珀。殺手望著門外的陽光一步步走去,當初他為瑪蒂爾達開的那一扇門,此刻也敞開在自己眼前,心裡該是一陣竊喜,一陣激動,還是一片安然?而躲在他身後的史丹,臉上不禁泛起一絲壞笑。也許,弄人的命運看著人們的各色掙扎與徒勞,也是這般的壞笑?
畫面里,那扇大門漸漸傾斜,殺手倒在史丹的槍下,離大門咫尺之遙,咫尺天涯。史丹得意地審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殺手,似乎一切終又如自己所願。而殺手則遞去一個拉環,早綁在身上的炸藥拉環,用僅存的力氣說道「這是,瑪蒂爾達的,禮物。」終究,殺手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黑暗!
明媚的陽光下,一場巨大的爆炸,把善與惡一併帶走,讓警與匪一同成灰,他以自己為代價,完成了瑪蒂爾達的復仇。
這個殺手叫里昂,他一直都是這座鋼筋水泥遊樂場的員工,在別人的遊戲里謀生,並沒有自己的追求。直到他遇見瑪蒂爾達,有了和自己分享快樂的人,他成了這座鋼筋水泥遊樂場的最後一位遊客。他決定在這裡,嘗嘗生活的滋味,瞧瞧希望的大門。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黑暗,可心裡還是會想著光明。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mp4,首先跑去下載的是這部電影。高三的時候開始逃課上網,首先找來看的也是這部電影。只不過,那個冬日的下午,初看這部電影時的感覺,卻再也沒能體會到。也許,有些故事並不深奧,但這不代表它不深刻。它的深刻,全在你看它的第一遍。在那樣一個冬日體味過這樣一部電影,雖未能解開當時自己心頭的困惑,可在如今的自己看來,是一份此生少有的豐富滋味。這滋味和這部電影有關,和那個靜謐無言的冬天有關,更和當時有所追問的自己有關。值得慶幸的是,跋涉歲月的長河至今,昔日少年的種種追問,我多少還留了一些仍願意帶在身上。
葉芝言,冷眼旁觀,策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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