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後死而復生的男人,成了村裡的摩西
《路邊野餐》劇照
「咱那,就是被這水給困住了,你們被困在裡面幾十年,我被困在外面十幾年。」
前言:
不久前接到父親老家村委會打來的電話,說是要搞村容建設,我家老屋前有些樹木需要砍掉,讓我家人有時間回去一趟,我便陪母親回去了老家。由於老家地理位置特殊,至今仍未修橋,現下輪渡是唯一對外的交通工具。聽母親說,自從輪渡開始運行後,這裡的發展速度驚人。
母親也是島上人,但她曾經所在的村子跨江的距離比父親的村子近了許多,發展總要快上一步,直到「遠嫁」過來時才覺得父親的村子真是與外界斷了聯繫,如同現代的世外桃源,自給自足,小麥棉花菜籽輪季翻收,衣服鞋子都是自己縫製。
看著漸漸繁榮的家鄉,母親又一次與我說起了往事,於是便有了這些話。
1
幾十年前,我家所在的村子,坐落在長江的一個江心洲上。島上四面環水,無論朝哪個方向走,走到邊界就只剩下水。
要想從島上出去,只能划船架櫓,拌著潺潺的船頭擊水聲,駛去對岸。所以,儘管行政村存在幾十年了,但在九十年代前,村裡極少有人去過對岸,只是聽說那裡很繁華,四個輪子的車成群結隊,住的都是兩層的樓房。
那時村子裡的瓦房還都是紅磚黑瓦,闊氣一點的人家就用水泥在牆上糊上半截,如果有一家房子又是紅瓦又糊水泥,那就相當氣派了。但最讓我羨慕的還是離我家不遠處的一棟樓房,因為那是我小時見過的唯一一棟樓房。
樓房是用紅磚砌成的,上下兩層,第一層的磚塊是躺著一層一層的往上壘加的,到了第二層,磚塊就變成立起來的了,我不懂什麼搭建構造的原理,只覺得像是瓦匠建到一半磚塊不夠了為了節省料子才這麼乾的。房頂沒有黑瓦紅瓦,只是平平地搭蓋起來,再用水泥厚厚地糊了一圈。
可這座鶴立雞群的樓房卻從來都沒人居住,村裡的人談及這棟樓房時,也總是遮遮掩掩地朝房子看上一眼,嘆口氣,搖頭擺手說:「不吉利,樓房不吉利。」
我那時五六歲的光景,不懂大人們為什麼這麼說,問母親,母親說,人活著要仰仗神祗的庇佑,土地爺雖在神仙中級別最低下,卻掌管著一方土地,土地廟都是低矮的瓦房,那棟樓房「壓了土地廟一頭」,「得罪了土地神」。
「彭彭的小舅就是因為這樣才早早的死了,你離那個房子遠點,不吉利。」母親說完還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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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彭比我小一歲,就住在我家後門口。他的小舅被村裡人叫做「小雙」,是他姥爺最小的兒子。老爺子的子孫福薄,前頭只養了兩個女兒,生小兒子的時候老伴傷了元氣,月子還沒做完就撒手歸西。村裡人都說這小兒子是個「賠錢貨」,生下來就把娘給弄沒了,「以後肯定是個沒福氣的」。
但老爺子卻不聽,一直把小雙當成命根子,十幾年如一日地寵著,看著小雙快到娶親的年紀,又將存了一輩子的錢拿出來給兒子蓋婚房。在八十年代末,家裡建樓房還是我們村裡從未有過的事,只是聽說島上隔得很遠的另一個村子有建造樓房的——那個村子沿江的江岸要比我們窄上很多,出島要比我們容易些。
兩個村子雖在一個島上,消息卻並不是很靈通,只有做生意的人拖著板車隔段時間往來一兩次。老爺子正是借著做生意的車隊傳消息,花錢請了鄰村的一位瓦匠過來蓋樓。
每天瓦匠一開工,老爺子就拎把竹藤椅子坐在自家門前監工,曬著太陽,呷一口茶,哼個小曲兒,竹藤椅子「咯吱咯吱」從早上一直響到晚上——小雙被村裡人詬病了這麼久,他想讓兒子風光一回。
2
樓房建造了好些個月,房殼子建好了,電還沒通、窗戶也還沒裝。
1990年的盛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傍晚的天空就像老爺子手中搪瓷杯里的茶垢一樣,濕軟暈黃。幾個光著膀子的年輕小夥子慌慌張張跑到老爺子跟前,說「小雙扎猛子扎不見了」,嚇得老爺子「哐當」一聲打翻了手裡的搪瓷杯。
村長趕緊帶著一村子人沿著江岸找,一整夜也沒有找到小雙。老爺子全身癱軟地坐在岸邊,任人拉扯也不願意回去,推搡之間昏厥了過去。
那時小雙才剛虛滿二十三歲。這以後,「樓房不吉利」的說法發酵似地傳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人說給風聽,風吹給水聽,水唱給路過的野狗聽,野狗跑回來對著老爺子的門前叫。
老爺子被人抬回家,醒來後一夜白頭,轟走了瓦匠,封了樓房,整天坐在家裡舉著根煙杆子抽煙。每次我經過他家門前,都能看到黑漆漆的屋子裡飄出三兩縷白煙,裹著淡淡的煙草味,裊裊娜娜,只是很少再看見他露臉。
從彭彭記事開始,他就每天負責給他姥爺送飯。每次到了吃飯的時間,他總是還沒進門就扯著嗓子喊:「姥爺——吃飯啦——」
「彭彭啊,進來吧。」聽見姥爺低沉蒼老的聲音傳出來,彭彭就端著碗筷進去。
「姥爺怎麼不自己上我家來吃飯?」彭彭有時回到家會小聲咕噥,「就這麼點路。」
彭彭爸爸也會在飯桌上跟妻子說,「也該勸老頭子放下了,這都十多年了」,可女人聽到,總是忍不住就哽咽起來,「我哪次少勸了?可爸老覺得當年是自己作的孽害了弟弟,心裡過不去那道坎呢。你看他一年出門幾次?天天躲在屋子裡抽煙杆子,也不知道背地裡抹了多少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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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只會在七八月份極少的那麼幾天,將竹藤椅子搬到門前,舉著根煙杆子望著紅磚樓房,看著樓房每天晌午的時候把自己的影子一點一點從遠處收回來,又在下午的時候一寸一寸地向另一個方向伸展。
我第一次看到老爺子時,正和彭彭趴在地上掏知了的若蟲,一抬頭就對上了他板滯的雙眼。我忍不住細細的打量起他來:頭髮花白,額頭卻沒什麼皺紋,眼袋下有很多老年斑,半臉的曹操鬍子連著耳根,即使坐在椅子上背也是弓著的。
「那就是你姥爺嗎?」
「是啊。」彭彭抬頭看了一眼,對他姥爺笑了笑,又低下頭開始挖。
「你姥爺怎麼出來了?」
「我媽說七八月份差不多會出來兩次,所以這幾天我們溜進去玩要小心點,別被發現了。」彭彭小聲伏在我耳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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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進去」指的是進那棟樓房——平日里,大人們越是禁止,我們就越發好奇。兩個月前,在我的慫恿下,彭彭終於推開了那扇落滿灰塵、吱吱作響的後門。
一樓的窗戶被釘上了木板,即使是晌午時分,屋裡也不是十分亮堂,我們小心地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地往裡面探。草草在一樓轉了一圈過後,我們手腳並用沿著窄窄的樓梯爬了上去。二樓的陽光很充足,窗洞也沒有像一樓用木板封堵起來,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煙塵稀淡,散在空氣中。
「快看,是桑葚!」彭彭踮著腳趴在空荒的窗沿上,突然大叫著指著窗外。
正逢六月末,低處桑葚已陸續被採摘完了,只留下這些高枝上人們夠不到的。我們連忙找來幾塊方磚堆在窗邊,站在上面伸手將桑樹枝從窗口拽進來,摘上面的桑葚吃。美味的桑葚入口,「樓房不吉利」的說法早已被我們拋之腦後,這裡也正式成了我們玩耍的秘密基地。
從二樓的窗洞里往外望,池塘、樹、房屋都變小了,人說話的聲音和狗叫聲聽上去都遠遠的,像遠在多年以前。
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這種特別的體驗引誘著我們背著大人,一次又一次的跟做賊一樣溜進去後,昂首看著村莊。
3
村裡一直靠水吃水。江水一天兩次潮起潮降,每天村民起早趕著潮水,利用自製的漁網下水捕撈。等他們回來時,就會吆喝著買賣魚蟹,熱鬧上一會兒,我站在家門口,都隱約能聽見大路上男人女人們的笑聲。
這天傍晚,我聽見吆喝聲從大路上闖了下來,順著小路往我家這邊涌動,越來越近。我趿拉著一雙鞋邊跑邊套上向墩子下跑去,遠遠的便瞧見一大群人圍在一塊,好不熱鬧。
我剛靠近人群,就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啊——!雙子——!」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努力的往裡面擠,想探個究竟:只見滿頭白髮的彭彭姥爺正跪在地上抱著一個中年男子大哭,一邊哭一邊用力的拍打著男子的後背,渾濁的眼淚不斷的從凹陷的眼眶裡湧出來,沿著曲折不均的皺紋流淌,掛在鬍子上。旁邊還躺著根煙杆子冒著白煙。
中年男子也跪著,但我對他沒有印象。我隨便在人群中拽住個大叔的衣襟問:「他是誰?」
「小雙吧。」大叔沉默了很久才吞吐的說。
「小雙是誰?」我撓了撓頭。
「彭彭的小舅。」大叔嘆了口氣,說,「都失蹤十一年了,竟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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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小雙「死而復生」回來,成了村裡女人們談論的最頻繁的事。
聽說,那天老爺子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大伙兒把他們爺倆攙扶起來,說回去坐著慢慢聊。本以為已是天人永隔,又突然父子相聚,要形容其中滋味,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老爺子突然掙脫眾人的攙扶,直直地跪了下去,對著紅磚樓房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聽說老爺子回去就把給兒子設的靈堂給拆了,聽說小雙每年七月半頭暈是因為父親給他燒紙錢,聽說那天晚上老爺子家燈火一夜未熄、煙杆子一夜未滅。
女人們在一起的話越多,大家知道的就越多:十一年前小雙去江里洗澡意外溺水,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一艘漁船上了,船一直沿江岸行駛,船上一二十個漢子都是替僱主打魚的。被他們打撈上來的小雙,身無片紙可以證明身份,他又從沒出過村子,家在哪個方向根本無從知曉,只能跟著幫船老大打工討一口飯吃,跟著漁船飄蕩,直到前不久,漁船沿途經過一片水域讓他覺得分外熟悉,機緣巧合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裝一二十個漢子,那船得有多大啊?」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說外面到底是什麼樣?」
「還能是什麼樣?一個鼻子一張嘴,兩個眼睛四條腿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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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雙的一舉一動成了大家密切關注的事。
有一天一大清早,小雙家門前便熱鬧非凡。五六個健壯的漢子,由小雙領著向海岸走去。他們抬著好些木材,拎著桐油和石灰,往海岸那邊走去。男人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女人們都跟在後面。
「小雙,你們這幫漢子是要去做什麼?」終於有人忍不住問了出來。
「造船。」小雙把木材從右肩換到了左肩,說,「造個大的!」
「造船幹啥?」我跟在後面問。
「咱那,就是被這水給困住了,你們被困在裡面幾十年,我被困在外面十幾年。」小雙笑著說完伸手颳了一下我鼻子,「你個小娃娃也管這麼多?」
人們跟著他們在江岸邊停了下來,看著他們敲敲打打。抬木材的漢子們都是從鄰村請來的木匠,鋸子在木材上有力不屈地穿梭,刻刀在甲板上細緻委婉地游戈,「嗞嗞差差」聲從早上一直響到晚上,木屑紛落,撒在他們擦汗的毛巾上。
4
兩個禮拜後,小雙的大船就造好了。
半個村子的人都去看了,就像當年小雙他爸建紅磚樓房一樣。那條船比村民的小漁船要大上五六倍,卻沒有船槳,只是船尾上有四片鐵葉子,就像是我用紙疊的風車。小雙管這叫螺旋槳,合力轉動它船就能開了。
村長也來了,小雙嘻笑著迎了上去,拉著他低著頭商量著什麼,江風呼啦呼啦地吹著,聽不到一點說話的聲響,只能看見村長忽而凝眉忽而搖頭,最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船,擺擺手走了。
「我小舅跟村長說什麼哩?」彭彭問我,「你聽到了嗎?」
「沒聽到,肯定是想讓村長誇獎他。」我眼睛還黏在船上,「真想上去看看啊!」
小雙看著村長走了,似乎有些沮喪,也走了。往後的幾天,小雙就經常往村長家裡跑,有時候拎一壺酒,有時候拎些雞蛋。
「沒想到這小雙在外面這些年別的沒學會,溜須拍馬到學會不少。」
「可不是嗎,看他每天勤快的,一看就是個夜耗子上燈台——油腔滑調。」
人們肆意揣測著小雙,小雙卻不加理會,反而往村長家跑得更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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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半個月過後,村長突然將村裡人都召集到海岸邊,他站在小雙的船頭,轉身向小雙點點頭,又轉過來,看著圍著船的村民說:「三天後,我們要開著這個船到對岸去,我們要把我們養的雞、種的菜、打的魚、雞下的蛋都帶過去賣錢,如果有人願意去,到我這來報個名!」
村民們立刻炸開了鍋,女人們畏畏縮縮,男人們也猶豫起來,都在議論:這船安不安全?去對岸要多長時間?種的菜還可以賣錢?雞仔一年能出好些,誰還在乎這個?……這些問題在人群中涌動,像秋收時翻滾的麥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
村長的笑容里有一絲神秘又有一絲期待:「都別瞎琢磨了,跟著去一趟就知道了。」
村長宣布完人潮就慢慢散開了,都各懷心思的往家走。
「媽,咱家去嗎?」我拉拉母親的手,抬頭問。
「不去,這出島一面朝天、三面朝水的,不安全。」母親回答。
「你家去嗎?」我又拉著彭彭問。
「去!我爸去!」彭彭得意地說,「你家呢?」
「不去,我媽不讓。」我耷拉著腦袋踢著路面上的石子,就像棵冬天的凍白菜一樣一下沒了生氣。
「走,我帶你上船上找我小舅!」彭彭見我沮喪的樣子拉著我就往船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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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彭央求著小舅,小雙就把舉起來放到船的甲板上。
彭彭站在船頭,低頭看著浪花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船腳:「站在上面看真高啊——」
「但沒樓房的二樓高!」我坐在船頭晃著腳丫子。
「你們倆還去過樓房的二樓?」小雙突然從背後走過來,嚇得我一激靈險些掉下去。
「叔,你可別告訴我媽,要不她非得把我腿打斷不可!」
小雙爽朗地笑起來,在我身邊坐下,揉了揉我的頭頂,眼神飄渺的看向遠方說:「上去是好事啊。」
「對!我倆也覺得樓房好,可是大人們不讓!」我和彭彭像找到知音一樣連忙附和點頭。
那天我們仨一直在船上待到太陽落山才回去,小雙一直給我們講他在「外面」遇到的趣事,從車馬如龍到樓船簫鼓,從霓虹閃爍到高樓大廈,那都是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我躺在甲板上看著西邊快要落下的太陽,總覺得它又快要升起來了。
5
三天後,不待黑夜完全隱去,小雙的船就載著三四個報名的漢子準備出發了。被綁著腿的公雞在船上「咯咯咯咯」叫,開船的人解開綁在樹上的繩子吆喝一聲「出發嘍」,船就裹在雞叫聲和潺潺的水聲中向對岸駛去。
再沒有哪一天的時間比那天走得更慢了,岸邊守著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心裡越來越焦急,變得絮絮叨叨起來。
「這天都快黑了,怎麼還不見影兒啊?」一個女人搓著手站起來,眼見著快落山的太陽,對著水面張望起來。
「我就說這不安全,這水裡有『水淹鬼』,哪能讓你過了岸去,我家男人、我家男人……」另一個女人乾脆哭了起來。
彷彿非要把人們的耐心磨完才盡興似的,終於在太陽完全落下時,葡萄色的天際出現了個圓點,然後越來越大。
「快看,回來啦!回來啦!他們回來啦!」蹲在岸邊的人立刻跳了起來。
出島的漢子們在大家的簇擁下下了船,小雙走在最前面,從他們的笑容上看,這次經歷是讓人心滿意足的。
「雞呢?菜呢?魚呢?雞蛋呢?」等候的女人們迫不及待地追著男人們問。
「賣啦,都賣啦!」一個男人揚著手中一沓整整齊齊的票子,說:「都換成這個嘍。」
「賣啦?怎麼賣的?真有人要?」
「有人要,怎麼沒人要!城裡興這個,多少都要!」
「城裡?漂亮嗎?」
「漂亮,都是水泥路,都是樓房。」
男人們絲毫不覺得厭煩,問一句答一句,一群人浩浩蕩蕩往村子裡走去,影子在路上被拉得長長的,也跟著人們進村了。
小雙家的船成了村子的模範,從那以後,家家戶戶都開始去對岸賣東西,玉米,土豆,橘子,柿子……四季都賣不同的東西,「他們都要!」
村長告訴大家,小雙開始跟他提出島時他也不同意,覺得不安全,多虧小雙堅持每天去他家裡規勸,保證「不會有風險、又會讓村子發展」,他才決定試一試。之前惡意揣測小雙的人聽後都覺得羞愧難當,對小雙也開始真正刮目相看起來。
小雙對於這些,常常一笑了之。他回來後和父親住在一起,那間常年黑漆漆的屋子突然亮堂了起來,往年像是刻意避開這間屋子的陽光,現在終於肯為它驅散陰霾。老爺子的眼睛也不再板滯,曹操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只是背依舊弓著。每天搬個竹藤椅子放在外面,坐在上面曬太陽,竹藤椅子「咯吱咯吱」地響。
6
村裡造出來的船越來越多,船在江上往來越來越頻繁,村子也越來越繁榮。沒過多久,鄉里出現了「渡口」,有了「標準船型化」開發工作,水泥路也鋪進了村裡,「自己孩子自己愛,自己學校自己蓋」的標語貼滿了大街小巷。村長腆著肚子,手比以往揮得更加氣派,說:「蓋個學校,兩層的!」
以前我們的學校就是兩間屋子,每年到了春分時節,牛筋草、狗尾巴草、闊葉雜草就生長得茂盛,一到下課,家長們就背著鋤頭到學校來除草,我們就鑽到草叢裡抓蚱蜢回去餵雞。
學校里第一座兩層的教室蓋起來後,校門前被圍得水泄不通。不光教學樓粉刷了,就連學校前面的小路也鋪了水泥。我們被一群老師領著,帶著自己的家長,把桌子椅子從瓦房裡往樓房裡搬。高年級的搬到樓上,低年級的搬到樓下,等升到高年級就能上樓梯了。
搬學校的時候我正上一年級,不懂得風水也不懂得世俗,很多事是我出去後才明白的。「水淹鬼」、「橋頭魂」再也沒有被提起過,再也沒有人說「樓房不吉利」了,木質的樓梯扶手被摸得鋥亮,人們成天盼著自家孩子能趕緊去二樓上課,像是一種榮譽。
開始有人造樓房了,從兩層到三層,從石灰牆到水泥牆再到瓷磚牆,就連名字也變了,開始叫「洋房」,叫「別墅」。
村裡住樓房的人家越來越多,只是久久不見小雙也搬進樓房裡住。
在我家也開始造樓房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小雙:「叔,你怎麼不搬去住樓房啊?」
「老爺子在這住習慣了,我一個人去住也沒意思啊。」
「那就娶個媳婦陪你唄!」我朝他擠眉弄眼。
「嘿!你這人小鬼大的!」小雙狠狠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子。
小雙也一直沒有娶妻,有人說他在外面已經結過婚了,有人說他出去見過世面,看不上村裡的姑娘,還有人說他年紀大了對女人沒興趣了。
我不知道,可能也沒人知道。
●●●
2012年夏天,我收到了縣城高中寄來的錄取通知書後,就遠離了家鄉,一家人都隨同我出島伴讀,定居在了縣城。高中之後我又去外地上了大學,鮮少回去家鄉。
老爺子因常年吸煙得了肺癌,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小雙在父親去世的時候哭了很久,就像當年剛找回家一樣。老爺子之後,他依舊住著那間瓦房,一直到我離開的那年也未婚娶,那時小雙已經四十五歲,再往後的事便沒了音訊。
彭彭雖只比我小一屆,可出島後也失去了聯繫。
這麼多年,我每年回去島上最多不過一次,匆忙掃掃門前落葉,春節前換副對聯就走。島上樓房一幢一幢立起來,又粉又刷;馬路一條一條鋪好,擴了又建。放眼望去萬家燈火閃爍。
但小雙家那棟紅磚樓房卻幾十年如一日的里在那兒,沒有人給它粉刷,也沒有人將它推到。
我今年回去看時,樓房旁的瓦屋還在,只是前後門都緊緊的闔著落了鎖,鎖也未生鏽,規規矩矩地鎖著,台階很乾凈,不見一片落葉,更不似我家門前已經青苔滿地,想來小雙還是住在這裡。算起來已有六七年未曾見過他。
而那棟紅磚樓房,桑葚樹在它身邊禿了又青。它睡了又曾醒過來,聽著女人們的談話,看著老爺子對它磕頭,人們都以為它不知道,可我想它應該都記著呢。
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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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一夜暴富,就指望這塊石頭了
※吃百家飯長大的他,還著山沖里的百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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