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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居雜記:一個蘇北小村莊的歷史

前年初夏回國修整舊屋,拆牆時候見到嵌在窗子上面一條不起眼的橫木,俗稱過木。父親不經意地說這根木頭已有百年歷史,它是當年地主四輪馬車的車轅,我心中不禁感嘆村莊歷史就這樣被保存在村中的秘密角落。不忍青史盡成灰,於是收集國史、方誌與家譜,書寫這個無名的小村。

小村平疇沃野,宜於農桑,前為公路,後為良田,東鄰河流,西與山東雞犬相聞。村中住有六十餘戶,兩百多人,這在煙火萬家的淮北平原上實在是小村。小村雖小,但名氣並不小,方圓十里無人不曉,特別是中老年人。這是因為小村的大地主。

學界對於中國北方村落的研究,多傾向於將鄉村精英置於國家與鄉村的維繫與調和之中,即杜贊奇所謂的權力文化網路。小村的歷史表明村莊地主的權力是內植於鄉村內部,並非源自國家授權或城鄉網路。小村地主以圩寨為基礎,進行自衛,從事農業生產,維繫鄉村運行。小村地主村社組織的衰落源自抗戰之後國家政權的強行介入,最終官僚機器取代地主成為鄉村主導者,開始各種鄉村試驗。

鄉村街道

黃河小村

小時候,總以為黃河很遠,可是黃河卻在小村經流六百餘年,今日村中依約可尋黃河當年的印記。例如村人常用河堤的沙土,晒乾過篩之後作為兒童和老人的尿布,細軟的黃河沙土是絕佳的尿不濕。村中某些地名也依稀可見黃河的影子,如村北有處叫大(Dai)王廟的田地,而大王廟實為當年敬奉黃河之神的廟宇。

豐縣處於江蘇省西北角,為漢高祖劉邦的故里。劉邦征伐天下後,衣錦回鄉,將出生地恩封湯沐邑,輕徭薄賦,這是豐縣史上最輝煌的時期。豐縣的衰落歸於黃河,南宋時期黃河開始改道南流,豐縣從此江河日下。明代萬曆間潘季馴築兩岸大堤,使黃河全流奪淮,經今開封,商丘,徐州至江蘇入海。

黃河以含沙量大著稱,明清兩代奉行「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其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河患,但也使黃河成為地上懸河,成為兩岸生民頭上的一把利劍。豐縣不幸正當黃河之沖,黃河流經豐縣南境,數次決口漫漶,城郭傾圮,廬舍蕩然。明嘉靖五年(1526),黃河決口將豐縣城陷於水中,縣治被迫遷移。十九世紀以來,束水攻沙的治水方略已經走到盡頭。黃河平均兩年即漫決一次,甚至一年數決。咸豐元年 (1851) 八月 ,黃河又在豐縣決口,衝出一條大河(俗稱大沙河),全河走豐縣,蘇北魯南汪洋一片,被災嚴重。

黃河決口洪水的威力超常人想像。據鄉賢記載,黃水所到之處,村莊一陣塵煙高起,房屋立刻化為烏有。水退之後,樓下一層全部淤於泥中。明代豐縣城已在地下數十米,可見豐縣黃河沙土淤積之深厚。2014年,豐縣南部河道清淤,發現一艘清代嘉慶時期的木製商船,已經深埋黃土之下,讓人感嘆滄海桑田之變。

明清兩朝的黃河洪災以及王朝連年的河工耗盡了流域內的資源,黃河兩岸已經山窮水盡。1855年黃河改道之後,守著殘山剩水的黃河故道立即成為王朝的棄地。根據哈佛大學政治系裴宜理教授的研究,黃河泛濫導致淮北地區人無恆產,很少有人能積累超越別人的財富,黃河諷刺性地在這層意義上起到了均貧富的作用。1855年黃河取道山東入海,才給小村及周邊地區休養生息的機會。至19世紀下半期,本地的地主開始有了更多的財富積累和剩餘,開墾荒地,營建村落,從而也成就了今日我居住的小村。

遠眺初夏的小村

鄉村老屋

便集地主

小村最早叫茅廟,因為有座茅姓的家廟。村莊先是被渠姓買下,後又被村南三里便集的劉姓地主買下建寨。便集原名荊冢村,相傳荊軻之冢所在。荊軻刺秦未成,隨被秦王剁為肉醢,盛裝於瓮罈之中,分埋於全國三十六處,警示全國,泗水郡的埋葬選址即今便集村,故名。豐縣博物館所藏北宋碑刻就載有荊冢村。明朝隆慶年間,便集已是豐縣西北著名的大集。依照施堅雅的市場體系理論,便集是茅庄所在地區的中心地。

劉氏自洪武年間遷居便集,綿延數百年,有古豐劉氏之稱。劉氏聚居便集北部,土地遍及周邊地區。咸豐辛酉年(1861),劉姓大地主的季子移居茅庄,以便管理耕種便集北部的田地,這種村莊,地方俗稱為外莊子,茅庄即是便集地主的外莊子。劉氏選定此村,因為村子緊鄰河流,八方歸水,是一塊上風上水的寶地,而且距離老莊便集只有三里之地,可以相互呼應。

1861年,劉姓地主移居茅庄之時,正是捻軍在淮北蜂擁而起之際。咸豐六年(1856),捻軍染指豐縣。咸豐八年(1858),捻軍圍攻豐縣,縱兵屠城,二千餘人遇難,史稱戊午兵事。自此之後,豐縣鄉村民紳為保全身家性命,先後捐資修築寨圩45座,其中39座修築於咸豐十年(1860)和咸豐十一年(1861)兩年間。在這種背景下,移居茅庄的劉氏地主開始營建茅庄,將其打造成為一座地主莊園。

小村莊園

近代淮北兵匪橫行,在淮北鄉村,對農民生活影響最大的設施無疑是圩寨。根據民國吳壽彭的調查,淮北的圩寨中心有一家高大的瓦房,另再有一個炮樓,作為寨主的宮殿。寨主是有一百頃二百頃或者更多的數目的田地,四圍有數十百家的農民,大都是種著寨主的土地。茅庄就是這樣的地主莊園。

茅庄與魯西南一路之隔。魯西南民風強悍,素有豪強與土匪的傳統,村人稱之為山東大麻子。他們專門拉戶,即綁架人質,索要贖金,因此當地村落基本都有看青會及紅槍會等民間武裝組織。地主的寨子更是這種防禦性社會生態的集中體現。

劉氏經營茅庄,以劉汝舟為代表人物,劉汝舟為移居茅庄的第二代地主。其人處世精明,為人練達,購置地產,有田三千畝,同時繼續營建茅庄,將其最終打造成為一座北方鄉村的地主莊園。大院、寨牆、炮樓、海子和牌坊成為村落布局的主要元素。

村莊居中為劉家大院,佔地幾十畝,房屋上百間,一律青灰色的磚瓦房。在瓦房建築群體中,錯落有幾座磚木結構的二層樓,俗稱堂樓。牛馬廄在地主大院前方,酒坊在屋後,村子西北角則為打穀場。周邊則是佃農的茅草房子和土牆院落,環繞而居。

村子四周築有高高的圍牆,南面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門樓以供出入。寨牆四角均有一座炮樓,留有槍眼,以供瞭望防守。寨牆之外是一丈寬的壕溝,溝中有水,村人稱為海子。今日痕迹猶存,是村中主要的排水格局。此外,地主還有十幾桿漢陽造的槍和幾門土炮,以習武之人作為團練,守衛村莊。

村外東南不遠處還有一座牌坊,是劉汝舟為養母楊孺人而建的節烈牌坊。牌坊為純石結構,有立柱四根,高約四米,上書對聯曰:「擗踴在靈前,之死已存靡他志;從容隨地下,此生不作未亡人」。立柱南北各有卧坐獅獸八隻。我少年嬉戲時候,曾見其中一對石獅,棄於亂石之間,其雕工之精緻絕非平民之物。牌坊上有橫樑兩層,長約二丈,前後雕鏤龍鳳,四角各綴有銅鈴,清風徐來,聲聞數里。

莊園是個完整的生產單位,還有酒坊釀酒,酒坊專門僱傭酒大工,即釀酒師,選用本地高粱,常年駐庄釀造高粱酒,其酒據說質地純凈,芳香濃郁,非今日勾兌酒水所能比肩。酒坊之酒不僅供應地主自用,而且還在鄰村流通,小有名氣,祖父當年曾嘗過此酒。有一年我從台灣帶回金門高粱酒,祖父品嘗之後,連稱有當年地主高粱酒的味道。

地主因家大業大,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因此專門雇有鄉村廚子燒飯。廚子平日精研改良地方菜系,形成十里八村特有的毛庄菜系。在某種意義上而言,無論釀酒還是菜系,只有地主有財力與時間傳承和發展所謂的地方文化,如同中世紀歐洲鄉間的貴族一樣,他們才是鄉間傳統的守護者。

清末以來,群雄逐鹿,草木皆兵。劉汝舟不惜財力營建圩寨,不僅保護了自己的家族與財富,也為地方村民提供庇護,所以豐縣縣令曾送他保衛桑梓的匾額。現在茅庄六十餘戶居民中有十五個姓,深刻地反映了村中的移民性質。村民多源自當時蘇魯兩省的農民。例如我家祖上為魯西南單縣的張家,五世祖張賓為明朝成化乙未科進士(1475),官至南京光祿寺卿,單城東門裡有張家高大門樓。張賓之後,家道中落,族人多以務農為主。民國中期,曾祖父兄弟四人移居茅庄,成為地主的佃戶。

烽火故園

茅庄地主莊園的衰落始於抗日戰爭。抗戰之後,進可攻退可守的茅庄莊園因處於蘇魯邊界,成為日軍,國民黨和共產黨共同角力的地方。強權之下,地主的鄉村體制開始崩潰,而裹挾在政治洪流之中的小村地主,從此很難全身而退。

1938年5月,日軍佔領豐縣縣城。國民政府退守豐縣西北鄉村,由國民黨豐縣常備隊隊長黃體潤組織抗日力量,設有八個大隊。其中,總部和一半兵力駐紮在茅莊周圍三里之內。1938年底,中共八路軍一一五師的一千五百多人,用蘇魯豫支隊番號,開進豐縣周邊地區,首戰殲滅豐縣日偽軍八百多人。自此,國共開始在豐西地區合作抗日,而蘇魯豫支隊駐紮茅庄。1939年元旦,黃體潤曾住在茅庄的八路軍蘇魯豫支隊部。1939年底,黃體潤曾擬定在茅庄宴請八路軍蘇魯豫支隊長彭明治,政委吳法憲以及李貞乾,郭影秋等,後因移防而作罷。

1940年6月,國共交惡。國民黨江蘇省第五區行政專員湯敬駐紮茅庄,與中共發生衝突。國民黨戰敗被趕去本區,而中共在距離茅庄十里的張後屯村建立豐縣政權,從此小村周邊形成中共政權,國民政府以及日偽政權三足鼎立的局面,相互攻守。無論共軍,國軍還是日軍,都超出小村地主的掌控。

戰火紛飛,故園零落。劉汝舟其時已經病逝,三個兒子帶領全家避難徐州城,而這只是流亡的開始。抗戰之後,為了鞏固根據地,中共開始開展土改。便集老莊的地主作為典型,被拉到村東橋頭,就地槍斃。剛剛回鄉的茅庄地主,在惶恐之中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再次避亂徐州城,而這次卻是不歸之路。

消失的牌坊

1949年,避難徐州的劉樹猷和劉樹森被新政權逮捕,關押在豐縣監獄。三地主劉樹品因為年輕,涉世未深,被發配回村。1951年「鎮反」期間,在監獄關押二年的劉氏兄弟,被三地主用車推回村中公審,隨即槍斃於鄰村。三地主因年輕,免於一劫,被判勞改二年,之後又重新回到村中勞動,寄居在生產隊的牛棚之中。

新的政權通過革命運動深入鄉村,清除地主構建的鄉村組織和傳統,取代地主成為鄉村主導者,進而開始共產主義的試驗。卓爾不群的小村在同質化的革命運作之中,泯然眾人矣。土地被分配給本村以及附近的農民。莊園的房舍,寨牆和炮樓全被拆除,磚石被村民拉走建房。為了尋找寶藏,地主大院更是被掘地三尺,硬生生挖出一個大坑,可惜一無所獲。地主的酒坊,因為長期釀酒,層積了厚厚的酒糟,是上好的農家肥。大躍進時期農業積肥,村民將酒坊的酒糟挖盡,從而形成另一個深坑。

「文革」之前,村中地主的痕迹只剩牌坊和三地主本人了。牌坊仍矗立於村子東南方向,不覺換了人間。父親讀小學時候還常常路過,在此乘涼。1966年,拉倒牌坊的日子終究到來了,兩位村民在百餘名紅衛兵鼓動下爬上牌坊,用繩子拴在牌頭,用了兩天時間將牌坊拉倒並搗碎,圍觀者千人。豐縣地處黃河故道平原,缺少石料,因此牌坊的石頭很快被村民瘋搶,鋪路修橋,建設房屋,還有部分用作砌豬圈或改為豬石槽。牌坊的石獸被生產隊當作拴牛馬之用,百年之物,從此泯滅。

牌坊倒掉之後,三地主不斷被審問家中的財產下落,他只得交代出一處位於馬廄石槽旁的藏錢地點,紅衛兵隨即挖出了幾麻袋銅錢以及兩塊銀元寶。初戰告捷的紅衛兵,再次批鬥三地主,要求招供以前家中槍支的下落。自知在劫難逃的三地主,於頭一天晚上在牛棚中上吊身亡。第二天被發現後,一席裹屍,埋在村東河堤。

牌坊構件

地主的傳說

1966年之後,地主在村中已是廬墓無存。對村民而言,地主的意義只剩下銀元了。「文革」期間,生產隊在一次挖土積肥的時候,在地主當年的茅房中挖出三千塊銀元,這也見當年地主的財力。村裡決定私分,全村三百人,每人分得十塊大洋。可是不久走漏風聲,鄉里聞知,每家被要求將銀元上繳鄉里信用社,換取氨水化肥。祖父當時家中九口人,分得九十塊大洋,由父親背著前往鄉里上繳。正讀初中的父親急需錢財,於是私自留下一塊,謊稱路上丟失,竟然得以過關。他用這一塊大洋兌換了兩塊六毛錢,買了一支當時稀有的鋼筆以及作業本,還有一雙玻璃絲的襪子。「文革」後期,住在地主老宅基地附近的一對兄弟,哥哥在刨樹時發現一罐銀元,藏在家中,秘不示人,打算私吞,可是家中幼子童言無忌將其說出,引得兄弟反目。

村中最為傳奇的是地主家中的一口水缸。1950年代在村寨的南門附近,一輛生產隊載重馬車的車輪突然陷落,坑口是一口倒扣的大鐵鍋,而被壓碎的鐵鍋下面竟是一口青花瓷缸。有人認出這正是地主家的水缸。缸中裝滿了綢緞被面及女人衣物,但是挖出不久,綢緞衣物見風就變成了灰燼,只留下這口大缸。此缸為圓口,直徑約一米,高約八十公分,白底印有藍色菊花。缸身為雙層,中為真空,類似於今日暖水瓶,具有保鮮作用。

這口青花瓷缸被生產隊作牛棚儲水之用,每晚用於淘洗草料,水可以幾日不腐。逢年過節,則被生產隊食堂作儲糖之用。可幾日不壞,令人稱奇。七十年代末,生產隊解散,所有公物拍賣。此缸要價30元。當時祖父是生產隊長,父親在衛生院上班,經濟比農民稍好。在祖父勸說下,父親買下這口缸。當時父親一個月工資5元,30元是他半年的工資。

幼年時候,記得此缸放在家中堂屋的西間,盛放麵粉,即使炎炎夏日,麵粉從來不生蟲。九十年代初,此缸以1200元的價格被古董商買走,當時父親月工資200元,這還是他半年的工資。

村老傳說地主還有一口印有金色老虎的大缸,但是至今尚未出土,所以地主的傳說仍在繼續,因為財富。懷璧其罪,此言不虛。

參考資料:

Elizabeth Perry: Rebels and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劉文忠:《人爭一口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

吳壽彭:《逗留於農村經濟時代的徐海各屬》,《東方雜誌》第27卷第6號,第71頁。

豐縣檔案館藏:《黃體潤日記》

豐縣便集《劉氏族譜》

單縣張集三官廟《張氏族譜》

個人採訪,2015年6月,首羨鎮茅庄

(作者:張雷,江蘇豐縣人,北京大學碩士,美國雪城大學博士,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中國歷史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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