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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大世界】城市腫瘤

雷瓊,女,生於1964年2月,湖北省監利縣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荊州日報》文學副刊編輯。著有文集《太陽花開》,小說、散文、詩歌散見於各報刊雜誌。

從病房到手術室是一條生與死的漫長之路。幽暗的樓道那麼寂靜,孟飛有一種通往墳墓的感覺,他被推進一間同樣昏暗的手術室,一絲陽光透過淺藍色的窗帘射向他,這是上帝對他最後的觸摸嗎?幾位白衣天使忙碌起來,要他放鬆心情,馬上就好了,現在開始打麻藥了。這一切多麼像臨終祈禱,但他並未得到些許安慰,無盡的孤獨襲來,他感到越來越冷,彷彿陷入綿綿的黑暗之中,不一會便失去了知覺。但他隱約聽見肚子被劃開的撕裂聲,聽到臟器被掏出的聲音。他如一具丟失靈魂的殭屍,任人解剖與圍觀。

……

曾經的苦痛都隨風而去

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

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

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這春天裡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春天裡

汪峰的歌從遙遠的地方飄來,這是孟飛最喜歡的歌。他拚命想睜開眼睛,想用手抓住什麼,但無力的放棄了,仍然是無盡的黑暗,什麼也抓不住。他想,這一定是來到另一個世界了。

「飛哥,飛哥,我看見你動了,你醒了嗎?」狗子將手機音樂調小「就知道你喜歡這首歌,只要聽這歌你就來神。」

他握住孟飛的手,驟然間接踵而來的大悲大喜,讓他有點失控。醫生說如果手術,生與死各佔百分之五十,術後能醒來就算活了。

「拌——媽——日——的,痛——」孟飛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無比虛弱的字,把狗子樂開了花。

「醫生!醫生!快來呀,他醒了!醒了!飛哥飛哥,你死不了啦!你又活過來了!」

周教授是這座省府一流醫院的頂極醫生,在歐洲留學多年,他的醫術譽滿省內外。慕名而來的病人讓他有干不完的活,他曾滿懷悲憫地說,醫生越忙越證明這個世界還不那麼美好。

周教授來到孟飛病床邊,一張如來佛的臉綻開微笑「認得出我嗎?」並細心查看孟飛手術後的情況。

孟飛努力地點點頭還想說什麼,被周醫生制止,要他好好休息。

他從護士手裡接過病歷時說「手術很成功,但要細心護理,不能出半點差錯。」又溫和地對狗子說「你不愧是他的好兄弟!繼續加油!穩定他的情緒,好好看護!」

他早已忘了孟飛剛入院時對他的粗暴無理。

那天門診,周教授看了孟飛的化驗單,望著這個手臂刺有青龍的年輕人,想用合適的語言向他陳述病情。孟飛最初還算鎮定「您就直說吧,我到底得了什麼病,沒關係,我承受得起。」

周醫生溫和而宛轉地說「別急,你先住院吧,還需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認,無論什麼情況,我們都會儘力醫治」

孟飛急了「怎麼還要住院?那還檢查個卵,你就說這幾項查到什麼了?」

周教授嚴肅地說「血小板少!紅血球少!血紅蛋白少!三少!淋巴出了問題!必須住院!趕緊住院!」

孟飛愣了片刻,轉瞬就失控了。

你是說我得了淋巴癌?放你的屁!你看我多結實,你是吃乾飯的吧?醫術TM不行吧……

老子哪有時間住院,還好多事等老子去處理……

老子怎麼會得癌!是想黑老子的錢吧……

陪同來的狗子拉住孟飛「哥,你冷靜點!聽醫生的!再鬧別怪兄弟我不客氣!」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孟飛止住了罵聲,低下頭用雙手抱住,發出輕微的啜泣聲。

周教授以他的經驗與修養,沒有再對孟飛說話,不動聲色地寫病歷與入院單,讓孟飛盡情發泄,這是一種絕望的表現。從醫這麼多年,他什麼人沒見過?那些絕望的病人要麼死一樣的沉寂,要麼傷心欲碎或猛獸般的憤怒。但任何狀況都絲毫影響不了他對病人的拯救。他問狗子是孟飛什麼人,要求通知孟飛的家人。狗子說「我是他兄弟,他家裡沒靠得住的人了,我可以對他負責!」

能把一匹野馬束縛在病床上實屬不易。孟飛在一家信貸抵押偵探公司任老總,是個大忙人,忙業務、忙各種酒店會所的應酬。幾天的吊瓶、抽血化驗、穿刺檢查等,已把他的堅硬的銳氣磨礪了一半。總有電話打來,請示這個女人要怎麼處理、那筆款子要怎麼辦,他怒回「老子現在海邊度假呢,你們看著辦!別跟老子整出么事來就行!哎喲——疼——」

電話那頭問「孟總,您怎麼啦?度假應該很爽怎麼還疼呢?」

他沒再回話,把手機丟在一邊。他向正在給他做穿刺檢查的周教授哀求「您行行好,讓我出院好嗎?真他媽的活受罪!」

「不能!我不治好你,你出去堅持不了多久,再來找我就不是受罪這麼簡單了!」

周教授心想,這個混小子不知死活,已病入膏肓了還想著出院。這幾日的各項檢驗,淋巴瘤診斷已明確無誤,病灶在脾臟上,要儘快切除阻斷擴散,否則性命難保。但病人還在浮躁中,必須讓他靜下來配合治療。他與狗子詳談過,孟飛年幼時母親就去世了,跟著酒鬼父親艱難度日,十多歲就混跡街頭,狗子比他小三歲,境況也好不到哪去。狗子說,「從小孟哥就照著他,把他當親弟,他沒用,總是飢一餐飽一餐到處流浪,但孟哥有本事,一弄到錢就去找他,帶他買衣服上館子。自從他出任這信貸抵押偵探公司老總後,就招了狗子去管事,這才有了穩定的生活。他說「孟哥就是我親哥,一幫兄弟都靠他養活,您一定要治好他,我聽您的!」

周教授看了看狗子,說「你要做到讓他不受任何干擾,能安靜治病,行嗎?」

「行!我這就去公司,安排好他的後顧之憂!」

對於狗子所說信貸抵押偵探公司,這類名稱含糊曖昧的公司,周教授似乎早有所聞。在光天化日與霓虹燈交錯的夜幕下,踩著法律的紅線賺昧良心的錢,像城市的腫瘤,在某個陰暗角落蔓延。但他是個醫生,他只能治肉體上的腫瘤。為了與死神賽跑,他昨晚一夜沒睡,根據孟飛的病情制定了精準的治療方案:立即外科手術切除脾臟,再進行化療。

孟飛在白底黑字的化驗單面前終於安靜下來。周教授說「也不是那麼可怕,根據我的經驗,只要你配合治療,還是可以治癒的。你年輕,身體底子好,要有信心!」周教授的話給他絕望的心照進一絲希望之光。他接受了現實,在生死各半的時刻,他突然想起酒鬼父親與前女友小柯,他們曾對他說過相同的話「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再不回頭就晚了!」只是沒想到報應來得太快了。想到自己做過的爛事,也該死有餘辜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從未被命運之神寵愛過,他只不過是一隻被蜘蛛網束縛的可憐蟲。他的公司背後真正的老闆是老瘤,他的老大。他只是老瘤的一顆棋子。老瘤在這個城市擁有酒店、富人俱樂部、高級會所、KTV酒吧多處,那些有錢的客戶,衣著光鮮的外表下隱藏著另一個靈魂,往往在豪華的遮羞布下暴露無疑。老瘤善於在這些人身上尋覓啄食,用美酒、女人、毒品、賭場等,賺取他們同樣來歷不明的白花花的銀子。當客戶快被榨乾時,就推薦給孟飛的公司去借款,高額的利息讓他們抵押了公司、房產或者又受賄去了。老瘤的大額進帳就是這樣玩來的,孟飛則收穫剩下的湯汁。這就是老瘤設計的遊戲,在這座繁華城市的一角天天上演。

但這些只是冰山一角。這個公司還承擔其它的業務,比如借款後不能如期還款的女孩,就推薦給老瘤,大多女孩進了那裡就走上了不歸的風塵路;不能如期還款的男孩則被老瘤的有關部門培訓,變成他的又一顆小卒,在那些場所為他賺錢。但孟飛始終留有底線,不逼迫不強制,只是推薦。

孟飛這個扯淡的公司,員工大多是招聘來的三無人員,無畢業證、暫住證、結婚證,他們掙扎在社會的底層,如一群螻蟻。穿上工服後,他們就變得人模狗樣了。只有小柯是前台一道亮麗的風景。在一次公司的年會中,孟飛與小柯都喝醉了,他們為各自的痛苦幹杯,孟飛說為他的酒鬼父親把他母親給喝死了乾杯!小柯說為她的父親與別的女人好上了乾杯!最後他們就擁抱在一起了。酒醒後他們便戀愛了。

那是孟飛二十六年灰暗人生中的唯一亮點,小柯是他的一縷陽光,照亮了那年的春夏秋,但到了冬天,小柯還是走了。他們時常吵架,都是為公司那些不正當的業務,用小柯的話說,賺這樣的錢簡直是失去了良知!她一直想改變孟飛,勸他走正道,與她一同離開這裡。而孟飛卻說,等再賺一大筆錢就與她結婚。小柯說,我可不會花這骯髒的錢!孟飛也怒了,罵她蠢貨!那天小柯哭著走了,消失在雪花飄舞的大街上,從此杳無音信。

周教授下的判決書,使孟飛變得頹靡不振。手術前周教授握住他的手,傳遞給他一絲溫暖與力量,他本想給周教授道歉,眼睛卻不爭氣地濕了。周教授說「狗子跟我說你是硬漢呢,我相信你不會害怕,你可要挺住,一定會好的,你還欠我一個道歉呢!」在這幾天的接觸中,他被這位涵養深厚的中年教授所吸引,他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讓他徹底折服,如果有來生,他一定做像周教授這樣的人。

曾經的苦痛都隨風而去

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

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

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

汪峰的歌聲再一次把孟飛喚醒。這次他徹底清醒了,知道自己從手術室出來後真的沒死,周教授沒有失言,果真沒讓他死。他想不通,一個做盡壞事的傢伙,周教授為什麼拚命拯救他,像他這樣的人治好了對這個世界有什麼好處?

腫瘤切除後,接下來便是化療。當五顏六色的藥液流入他體內時,那種翻江倒海讓孟飛生不如死。周教授送給他一本小說《生命之光》,讓他轉移注意力減輕痛苦。於是他開始看小說,沒想到他被書中人物迷住了。主人翁生活在美國中部的小鎮,少年時離家出走,誤入黑道,跟隨老大幹盡了壞事,成年後,他漸漸覺醒,決定除掉這些城市醜惡的腫瘤,經過周密的策劃,作出了一個驚人舉動,後將這個最大的黑道窩點端掉了,回到家鄉成為人們的驕傲。

周教授查房時,孟飛就與他討論書中情節。周教授說,這就是作為人性的光輝!主人翁心中那縷微弱的陽光終於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幾個月後,孟飛痊癒了,出院那天,周教授一直將他送到溫暖和煦的陽光下,孟飛有點不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您是給我第二次生命的恩人,也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我為最初進院時對您的粗暴無理道歉,對不起您!我真是個混蛋!」

「我也因你又獲新生而有了成就感!加油吧,希望你越來越好!」周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孟飛沒有先回他裝修豪華的家,他和狗子買了煙酒,還有很多吃的東西,直接把車開到酒鬼那。兩年多來,他第一次來看他,平常只是派狗子送錢來。他看到酒鬼背更駝了,人更老了。他曾經那麼地恨他,恨他喝酒,恨他使媽媽離去。現在他一點都不恨他了,他與狗子將東西搬到屋裡。酒鬼見到他們便步履蹣跚地走來,滿口酒氣地罵道「這是哪個狗日的,還曉得回來啊,你冒死得外頭,冒遭報應啊?」

狗子連忙勸道「叔,別生氣,他這不是回來了嗎?他也蠻不容易的,您看都瘦了一圈了。」

酒鬼睜大他醉迷迷的眼睛,掃了一下孟飛,對狗子說「么搞成這個鬼樣了?」

見狗子不做聲,孟飛便說「還不是多虧你天天咒我,菩薩顯靈了!我遭報應了!差點死了!你滿意了吧?」

狗子說「叔,飛哥只是病了一場,冒得么事,現在好了。」

酒鬼便不作聲了,抱著酒瓶喝酒去了。孟飛與狗子幫酒鬼收拾完屋子,準備回孟飛的家。酒鬼卻口齒清楚地吼道「你哪天真要死了就死到屋裡來,別死在外面做孤魂野鬼!」

狗子見到飛哥捂著紅了的眼睛,急步向門外走去。

孟飛感覺自己完全變了,狗子也說他變成一個新人了。似乎周教授摘除腫瘤的同時,還給他的靈魂埋下了別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正在發芽。孟飛戴上狗子給他買的樣式很酷的帽子,無比振奮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與狗子一同露出了快樂的微笑。

老瘤打來電話,責備他總不見人影,說有一個大單,要與他在酒吧面談。昏暗的燈光下,老瘤並未發現孟飛的異樣。他說釣到一條大魚,是某廳長養情婦與受賄的資料,北上廣等有數處房產,海外有大額存款,這次你要親自出馬運作,以最快的速度盡量多撈到錢。

孟飛爽快地答應,一定按大哥的指示辦!多謝大哥的關照!

讓老瘤萬萬沒想到的是,幾天後在電視里看到他的魚落馬的消息,這次他顆粒無收。

又過了一久,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吸引了周教授的眼球:公安部門挖掉了本市最大的涉黑團伙,黑頭目老瘤旗下的所有娛樂場所與公司全部被查封,市民們為剷除這個城市腫瘤而大快人心。

周教授笑了,心中閃過一絲快意,正如他摘除病人腫瘤時的那種快意。

《年夜的歌聲

雷瓊,女,生於1964年2月,湖北省監利縣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荊州日報》文學副刊編輯。著有文集《太陽花開》,小說、散文、詩歌散見於各報刊雜誌。

媽媽說「唱完這支歌,春天就到了!」說這話時,最小的弟弟剛學會唱《小燕子》。

那年冬天非常寒冷,太陽沒有絲毫的溫度,只徒增耀眼的白光。廣袤的平原變成無際的雪原,鳥兒早已沒了蹤跡,門前的長河結了厚厚的冰,長長的冰凌掛滿樹枝與屋檐上。這樣的冬天可把我們樂壞了!小夥伴們忙著堆雪人打雪戰,在冰河上奔跑打滾,或看冰層下靜止的水草,猜想魚兒們的去向。

別人家的孩子可一整天在外野,而我們家不行,我必須按規定的時間將弟妹們帶回家。在堂屋,父親早已升起樹蔸火向,八仙桌上四方各放了紙筆,硯台放在正中。這是我們假期必做的書法課,他希望我們中能出一位偉大的書法家,但我們都毫無興趣,每每鬼畫桃符,把紙禍完後,就去玩燒烤大餐。我們個個都是燒烤大王,糍粑鼓而不糊,魚要香而酥脆,連骨吃的,糰子要烤熟透帶脆皮。這是在火向邊的最高境界。我曾懷疑我們的職業是否都錯了,原本應該去開燒烤店的。

父親對我們很失望,看來沒一個是書法家的料。好在他老人家英明,訂了《長江文藝》、《大眾電影》等雜誌,還買了很多圖書,專治我們假期多動症。但療效還是不佳,一不小心,弟妹們便遛出去了,我也借口找他們去,一去也瘋玩的沒了蹤影。

曾經有一個夜晚,我偷聽到父母的竊竊私語。

「看來這五個孩子沒希望了,他們在學校不好好讀書,成績考的這麼差,但對文學與書法都不感興趣,只曉得玩兒,唉!以後怎麼生存!」父親嘆息道「老子做死做活的,到頭來該不是養了幾個苕貨吧?」

「呸!你才是個苕貨,我的娃兒個個都乖,你沒發現他們都能哼上幾句歌嗎?」

「這有么子用,唱歌哪能討得了飯吃。」

「這不一定,你看這世道變的多快,說不定哪天就能公開聽鄧麗君的歌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母親常在深夜偷聽「敵台。」

「敵台」在當時是禁止的,這是反革命的行為,反革命是要殊之滅之的。我姑父就因此坐過牢,我們家不能再有人坐牢了,況且父親的回鄉身份只能在處事中慎之又慎。父親本是市裡農校畢業,這在當時當地是了不得的學歷,畢業後在城裡工作,母親當時也在城裡工作。他們因音樂而結緣,婚後非常幸福。但那個年代不能擁有自己的小確幸,人人都要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就在這人整人的革命中,我父親被小人陷害回了老家,母親也隨之跟了去。因我母親愛好音樂,後在老家的小學當了一名音樂老師。在漫長而艱辛的生活中,彈奏腳風琴成了她的一大樂趣。

我常為母親收聽「敵台」而當心,但又很好奇,鄧麗君唱的歌真有那麼好聽?以至於她甘願冒如此風險?

我們家有一大一小兩個收音機,大的放堂屋壁窗大家聽,小的可隨身攜帶。小收音機是父親專程去城裡買的,平常由母親掌管,我與弟妹們誰成績考的好,誰就可帶著玩,這相當於現在還未出世的蘋果8限量版那麼拉風。為得到那寶貝,我無比賣力的聽課做算術,成績單一帶回家就得到了收音機。但我的目的不是為拉風,就想聽「敵台」里那個鄧麗君。

那天正好父母都到姥姥家吃酒去了,眼看時機已到,天還沒黑,我就哄弟妹們去睡覺。按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但他們偏不聽我這猴子的話,哪肯乖乖睡覺,非要玩收音機聽歌,沒想到他們個個是音樂發燒友,革命歌曲邊聽邊唱越唱越興奮。《紅星照我去戰鬥》《在希望的田野上》沒完沒了,直到我將台扭到另一個方向,所有人安靜了下來。收音機里飄出柔情的女聲《小城故事》《又見飲煙》一首接一首,我們全都著迷了。不知何時,門「咣」地一聲,雙親大人回來了,沒等我關機逃跑,耳光已上了身,不多不少,每人一記。我們家是嚴重的嬌生慣養性,能吃上耳光證明事態嚴重!爸爸怒吼「任何人以後不準碰收音機!今天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講!」

母親勸道「別太緊張了,沒那麼嚴重,政策在變,春天就要來了,別嚇著孩子們。」從那以後,母親開始教我們識簡譜,學習音樂基礎知識。並交給我一本厚厚的歌曲本,「你帶他們幾個小的學歌,年夜舉行音樂會」。這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從那天起,我們不再毫無節制地野了。我們幾乎學會了當時所有流行的歌。母親把腳風琴搬回家裡,為我們伴奏排練。

村裡人雖早已習慣了我們家的不正常,但時不時說些閑話。爺爺聽到閑言碎語便跑到我家訓斥:

「你們吃飽了撐的慌吧,沒事做跟老子去田裡挑菠菜到街上去賣!一個個都瘋成什麼樣了!哪有這樣過日子的!」

他的一通訓斥引來鄰里的哄堂大笑,我父親連擁帶推地把爺爺向門外擠,「您郎就別為我家操心了,我的娃我自己教,以後是貓是狗自己認。」這話其實也是說給村裡人聽的,意思是你們少管老子家閑事。

離大年三十越來越近,天氣也越來越寒冷了,吹口氣都能成冰。雪越積越厚,人們都不出門了,關在家吃臘魚臘肉喝米酒,啃糍粑炒米麻糖,就如過冬的老鼠,屯足了食物,心安理得地等待年的到來。

大年三十,我與妹妹幫母親準備年飯,弟弟們便幫父親牽紙寫對聯、掛燈籠、拜祖宗燒錢紙。等一切就緒,父親點燃了年飯的鞭炮,因為要開音樂會,我們的年飯要比別人家早。飯後,我們洗澡換新衣,父親把火堆加了粗乾柴,好讓火燒的更旺,到處都點了蠟燭,使屋內顯得無比亮堂。

音樂會的消息並未公開,但小夥伴們都帶了板凳來我家。母親調試好琴,向我示意。我按早擬好的節目單依次報單目,這算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出彩做主持。

第一個節目是小妹的《采蘑菇的小姑娘》,緊接著小弟的《泥娃娃》,大弟的《紅星照我去戰鬥》,大妹的《馬兒啊你慢些走》,我唱了《軍港之夜色》《在希望的田野上》。隨著節目的越來越精彩,人越聚越多,我還看到了我爺爺,他站在人群的最後面伸長了脖子。父親將糖食果子、麻糖炒米、瓜子花生等擺滿了八仙桌,還不時去添加,後又上了各種滷菜。人們毫不客氣地邊吃邊看我們的演出。母親的歌把音樂會推向高潮,她自彈自唱《南泥灣》《洪湖水浪打浪》,我聽見最愛說我們家閑話的三幺姑也唱了起來,原來她也偷著學會了。最精彩的是我父親的《花兒與少年》《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當他倆合唱《九九艷陽天》《紅梅贊》《我的祖國》時,很多人跟著唱了起來,屋子裡充滿了掌聲與叫好聲。我第一次聽到他們如此動聽的歌聲。這歌聲,飄揚在平原的夜空,是那麼嘹亮溫暖。

曲盡人散,黑的夜被鵝毛大雪裝點得繽紛柔和,那個年夜,我家的燈光在是那片平原里顯得格外明亮,如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回頭望見小弟與小妹躺在母親的懷裡,含笑進入了夢香,歌聲定在他們的甜夢中回蕩。這多麼象十八世紀歐洲名畫,母親如畫中的聖母,小弟與小妹正如那畫中的天使。火光照耀在他們臉上,使他們無比明亮、溫情、美麗。

《山居者

雷瓊,女,生於1964年2月,湖北省監利縣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荊州日報》文學副刊編輯。著有文集《太陽花開》,小說、散文、詩歌散見於各報刊雜誌。

凌晨四點,這是最不該受到打擾的時段。王小婧坐在車裡,給周良發了一條微信:我走了。然後取出手機卡拋出窗外,啟動了她的紫色愛車。她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周良既是她的老闆又是情人。情人這層關係最終沒被紙包住,他的後院起火了。鬧得連公司的清潔工都知曉了,她感覺全公司的人都在暗中嘲笑或鄙視她。王小婧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但二十九層高的辦公區哪來的土地呢。她可不想跳樓,那太難看了,再說她不想讓別人誤會她為周良殉情。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很多時候,當周良激情澎湃地沉迷於她的身體時,她卻心不在焉地遊離於另一個世界,往往令周良很掃興。時間一長,周良認為她有精神恍惚症。

最近她的確病了。與老闆的隱情暴露後,哪裡還敢去公司上班。周良的電話她一個也沒接,周良來了幾次,她將門反鎖不讓他進。她從未把什麼東西寄托在他身上,她把與他的關係看作偶然事件。但是這個偶然事件的暴露,還是成了她的一個坎。在這偌大的城市裡,她又孤身一人了。她病得很嚴重,好像幾個世紀沒睡覺了,日夜掙扎在莫名的情緒里惶恐不安。每當黑夜來臨,面對床與睡眠會無比恐懼,因為只要入睡就噩夢連連,不是要被人掐死,就是被人從懸崖絕壁上推下,即將落入萬丈深淵,嚇出一身冷汗,再也別想睡著了。她去看醫生,給出的診斷為重度抑鬱症,開了一大堆葯,並建議她換個環境與生活方式。

正好!她想從這座城市消失,走得遠遠的。但去哪呢?她突然想起一個模糊的地名,松王溝!但又不能確定那是目的地,因為她沒有把握能找到那裡。管它呢,離開就行!

她開始做離開前的準備。她最先去房產中介賣房。這是老闆給她買的,是她業績與身體的獎勵,因賤價很快就出手了。車是自己買的,將伴隨她去流浪。她把周良的東西打包發了快遞,又將自己有用又不佔空間的日用品與衣物打包,搬到車上。車裡除了她的駕座,其它地方都塞得滿滿的。

王小婧出發時,這座城市還未從昨晚的醉意中醒來,天空吝嗇地灑下寥弱的微光,街道靜得能聽見蟬鳴。車輛出奇的少,偶爾有清掃車慢吞吞地遊動。王小婧加大馬力,隨心所欲地在這座城中穿行,這種駕馭城市的感覺如遊戲般不真實。就如同她常感虛無的人生。

她很快就駛上了新建的索拉橋。這座城市最擅長建橋,橋也是這座城市的驕傲。紅色的斜拉杆像巨大的琴弦,將整座大橋綳得緊緊的。王小婧想,如果這琴弦斷了,橋面一定會垂直落下,她與車定會如災難片中的那樣,瞬間墜落江中,還會激起一朵壯觀的浪花。她嘴角浮起笑容,似乎很樂意這樣的結果。

太陽剛露出一點弧形時,王小婧就把這座城甩在身後了。

這是她六歲時就開始嚮往的城市。那一年,媽媽拋棄了山裡的窮家,把她當小貓小狗送人了,然後與一個男人遠走高飛,據說就在這個城市裡。那些幻影般的景象時常出現在夢裡。

幻影中,媽媽點燃生日蛋糕,好多鄰居到家裡為她慶祝生日,她梳了非常漂亮的髮辮,穿上了新衣,宛若公主。這是爸爸去世後與媽媽最開心的一天。晚上媽媽抱著她親了又親,半夜媽媽一邊哭泣,一邊說「明天姑姑來接你去她家,往後姑姑就當你媽了,你就去她那上學,要聽她話,自己學會照顧好自己,要忘記媽媽和這個家。」

小婧夢囈道「你為什麼不要我啊?我走了小蝌蚪怎麼辦?」

災難來得太突然,往往讓人措手不及。第二天,遠嫁平原的姑姑真的來了,小婧害怕地躲到離家不遠的山洞裡,從石壁里取出那顆透亮的綠石子。這是爸爸從遠山帶給她的禮物。爸爸說害怕的時候就來這裡找綠石子說話。媽媽與姑姑找到她,她把綠石子塞回石壁的小洞里,但她卻無處可藏,只有任她們抱了出去。姑姑帶來很多禮物,有好吃的還有好看的布娃娃,姑姑把她抱在懷裡說「小婧婧,姑姑好喜歡你,姑姑帶你去我家,還有很多好東西等你呢。」

「不!我不去你那!我不離開媽媽!」

媽媽拉著她的小手「乖孩子,媽要出門打工,等有錢了,媽去接你。」

小婧感覺天都塌了下來,她開始拚命的哭。她掙脫她們跑到屋旁的水池邊,那些小蝌蚪正快樂自由地遊動,她怎能與它們分離啊。

小婧最終還是被姑姑抱上了三輪車。她的哭喊聲在山間回蕩,媽媽靠在屋前的身影漸漸模糊,門前的松樹林不一會便籠罩在灰色的雲霧裡。

後來姑姑說,媽媽去了這個城市。

她在姑姑家的那幾年是人生中最難熬的日子。表哥表弟經常欺負她,姑父基本上把她當隱形人。好在姑媽看在王家獨苗的份上,或者是媽媽的匯款上,堅持讓她上學。她沒有相好的同伴,讀書成了小婧的唯一,每次考試成績總是第一。她考入了鎮上的初中,就住到了學生宿舍,除了暑假去幫姑姑做農活,平常很少回家。高中畢業後再沒有收到媽媽的匯款了。從此,周末與寒暑假她都得打工賺錢。她的花季是在生活與孤獨的掙扎中度過。而所有的掙扎只為到這個城市去找媽媽!大學期間,她走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想找到媽媽,這如同大海撈針,很快幻想就破滅了。姑姑不知從哪得到消息,說媽媽幾年前就死了。王小婧想去松王溝看看,姑姑說「已沒有松王溝了,那裡人都搬走了,連路都沒了,你與你媽的戶口早已註銷,還去幹嘛呢?」是啊,註銷了就是報銷了!

「轟」地一聲巨響,將胡正平從坐禪中震醒。這震耳欲聾的響聲就在頭頂,好像從山上滾下一塊巨石。他從洞里跑出來,只見一輛紫色小車四輪朝天還在打轉。他急忙爬上去。裡面有人!壞了!他靠近車窗向里看了看,裡面滿是凌亂的行李衣物,用手扒了扒,就摸到了一個人。他猛地踢開車門,掀開雜物,是一個女人!他慢慢把她拖了出來,平放在地上,人已昏迷但還有氣息。頭部和手部、腿部正在流血,他給她包紮了傷口,便去找手機報警,卻怎麼也找不到,肯定在剛才的慌亂中搞丟了。他在車裡找到這個女人的手機,但發現手機里沒有卡。

太陽已經落山,怎麼辦?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他不想把一個陌生人帶回家,何況是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不知是死是活。

胡正平曾下決心這輩子不再沾女人。他對女人早已絕望,也許是女人對一個失敗者的絕望。他妻子常說他是一個失敗者,因為買不起房,結婚四年都不肯要孩子。最後不小心懷孕了,他欣喜若狂,停止了創作,去公園給人畫肖像賺現錢。但妻子還是偷偷打掉了孩子,並送給他一紙離婚協議。

他厭倦了現世的生活,他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這個世界不需要他。於是,他躲到這個與世隔絕地方。當初尋到這裡時他就一見鍾情了。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四面環山,山坡上長著松樹,一些野花點綴其間,透過樹林可看到山腳下的湖,一條清泉在卵石間流淌。這不正是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嗎?這裡有他取之不盡的繪畫素材。他不明白,這樣的地方為什麼遭遺棄,那些村民為什麼偏要搬到鎮上去住。帶他來的村民指著隱藏在雜草叢中的破敗房屋,說「這地方你覺得還能住嗎?」胡正平抑制住心中的竊喜,那人又說「這裡不會有人來找你收租金,早已沒主人了,你花錢修整了就是你的了。」胡正平很激動,他很感激這位樸實的村民,也很感謝上帝,在人生最倒霉的時候送給他這麼好的禮物。

胡正平對這處荒地產生了開拓的激情。他首先開闢一條通向房屋的路,利用房前屋後的松樹修補房屋。與其說修補不如說重新改造。他按自己的審美在建一個自己的小屋。其實他一直幻想有座林中小木屋,可以自由自喝酒發獃,看書畫畫。幻想出門不堵車、空氣中沒有霧霾、不當心飲水安全、不當心蔬菜上的農藥、沒有按揭買房的壓力、沒人罵他失敗者、沒人嘲笑他的畫等等。這裡好像能夠實現他所有的幻想。

房屋主體工程完成後,胡正平在屋前搭建了一個較寬的長廊,用松木裝飾了卧室與畫室,並做了衣櫃與床、畫架、書桌、餐桌、椅子等。他甚至從山上砍來藤子做了一把搖椅,放在長廊里。他就地取材並創造性地利用到極致。不大的客廳也是餐廳,廚房、衛生間接通了泉水。這座小屋能滿足他生活的一切需求。屋子周圍的荒地已開墾,種了好幾種菜,在房前屋後栽了一些果樹。

胡正平將廢棄的水池,重新注入清澈的泉水,搬來形狀各異的石頭,在池中稍微造了一下型,便成了很藝術的假山。但還差點什麼呢,哦,再去山下的湖裡撈來魚和一些荷花與睡蓮,放到水池裡,這才叫完美!他還找到一個山洞,洞口爬滿薔薇,裡面很乾燥,應該是個冬暖夏涼的好地方。他把這收拾了一番,作為他的又一個隱秘之處。

胡正平去城裡買了各種各樣的燈,裝在他的小屋與長廊里。每當夜晚來臨,他將所有的燈打亮,這座小屋在夜色里就顯得格外醒目,宛若天上的星星墜落在這寂靜的山谷里。

他很自信自己的藝術造詣,在這方天地里發揮到了極致。令常來幫忙的村民讚嘆不已。胡正平快樂地沉醉在自己的創造里,他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失敗者。

房屋的整修花了半年的時間才完工。胡正平給自己的小屋起名為「松苑」,並用木板雕刻後掛在大門的旁邊。他終於安頓下來,開始了寧靜的山居生活。他很迷戀這樣的生活,在這裡度過的兩個春夏秋冬,他清醒地認識了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已應該幹嘛。他第一次如此輕鬆地擁有了創作熱情,開始潛心研究繪畫藝術。自從來到這裡,他對大自然有了更深的了解。大山深處的民宅、純樸的山裡人、希望小學的孩子們、在草地上撒歡的馬牛羊、天空森林、田野河流等在他的筆下有了無限的靈動。他把對人性的思考與愛融入到作品裡。這使他的藝術造詣得到了更高的升華。最近,他的作品在網上的銷售有了起色。已有多幅作品在藝展中獲獎。他開始給山裡的孩子們上美術課,並從賣畫的收入中拿出部分,捐助給貧困的留守學生。他把自己當成了山裡人,山裡人也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女人的嘆息聲打破了他的思緒。終於醒了!他鬆了口氣,「喂,你能動嗎?讓我看看傷到骨頭沒有。」女人的聲音很微弱,他聽不清說了什麼。看來是不能動了,他寧靜的生活不得不被這個女人打破了,救人要緊!他輕輕的扶起她,將她背回了家。他用熱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血跡,他發現這是一張年輕漂亮的臉。又給她餵了水,等她徹底清醒後,他才去弄吃的,的確很餓了。他也給她端來稀飯,女人搖了搖頭說了一句話「你真的不該救我,」搞的他差點噎住了,忍了半天,他才回她:

「敢情你原來是在尋死啊!你哪裡不好尋死,為何偏偏跑到我這尋死呢?」

女人已沒有力氣理會他,把身體轉向了一邊。胡正平則去畫室支起單人床架,疲憊不堪地睡下了。

王小婧半夜醒來,看見窗外的夜空,閃爍的繁星懸在黑黝黝的山峰上。她感覺曾在哪裡見過,這是哪裡?她想起昨天的車禍,車子衝下去的那一刻,以為死定了。如果死了,一場鬧劇就收場了。她一直都在折騰自己。在學校折騰自己努力學習,老師說她「是個成績優秀的問題學生;」在公司折騰自己多創業績,她的上司說她「是個工作能力很強的問題員工。」她想起畢業後的招聘會上,周良一邊看她的表格,一邊問她「你是孤兒?」

她輕輕地點了下頭。

周良把表格遞給助手,低語道「這個定了。」他不知是出於憐憫還是別的因素,反正王小婧很順利地進了這個公司,令同學們大跌眼鏡。因為這家公司的名氣在這個城市是響噹噹的,要想進去很難。但她並未如同學們想像的那樣高興,做什麼工作對她來說無所謂。

天亮了,王小婧仔細地打量房間,房間里非常整潔乾淨,床與衣櫃等都是木製的,有點粗笨但很樸實。她緊咬牙關,勉強移到窗前。她看清了那個救她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襯衫,下身是件褪色的牛仔褲,腳上的運動鞋已分不清顏色。他的頭髮梳向腦後,有點蓬鬆。他的臉是被太陽曬過的深棕色,飽滿的前額下有一對明亮而並不友好的大眼睛。

菜地不算大,但有序地分割成幾塊,每一塊都種著不同的種類。辣椒開著白色的小花,小黃瓜躲在爬藤的寬葉里,西紅柿也結了小果,還有那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葉菜,長勢喜人。王小婧注視著這片菜地與這個男人,他正在給匍匐在地里的藤形植物做支架。他將從山裡砍來的細竹子,斜插在土裡,架成一個一個的X形狀,再與另一排X架相連,既穩固又漂亮。他有條不紊的動作,如技術嫻熟的工程師。幾隻鳥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飛來飛去,遠處的山野升起淡淡的薄霧。王小婧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她猜不出他的年齡,他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做粗活的農民,舉手投足間透著一種儒雅。那他是誰呢?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

這時,胡正平停下手中的活,回頭望了望她,王小婧趕緊把頭扭向一邊。只聽那男人大聲說「看來你應該沒傷到骨頭,都是些皮外傷,車裡的衣物毛毯等軟雜物救了你的命,」他一邊忙活一邊又說「等到了上班時間,我就去鎮上報案,交警會來處理你的車禍案件,他們會送你去醫院。」

「求你了,千萬別報案,我自己會離開。」

他望著王小婧哀求的眼睛,詢問道「為什麼?你犯法了?是逃犯?那我更不敢留你了,否則,我就犯窩藏罪了。」

沉寂了一會,只見王小婧憤怒地瞪了他一眼,接著爆出一連串的粗話「放屁!我他媽犯什麼罪呀,逃什麼逃?我他媽只想找個地方消失而已,你他媽幹嘛救我呀,你以為你他媽是誰?要不是你,我昨晚就結束他媽的苦逼的人生了,說不定今天又輪迴新的人生了……」

話還未說完,她便無力地倒下了。

他慌忙跑進屋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只見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他不知所措,胡亂地給她擦了擦就起身離開,卻被王小婧一把抓住,嘴裡發出虛弱的聲音,「求你了,別報案。」他沒有回答,無可奈何地走出了房間。

他心軟了,也許這個女人與他當初進山時一樣,遇到了過不去的坎,便對她有了一點猩猩相惜的同情。他決定先不去鎮上報案,去廚房給她做早餐。

王小婧低聲說「對不起,剛才不該對你這樣說話,給你添麻煩了,你放心吧,我能走動了就離開這裡。」

他語調也變得溫和了很多「吃吧,先養養再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天總不會塌下來,托個人生多難啊,要六道輪迴,別總想著死,與其去死不如賴著活。」

王小婧由衷地對他說「謝謝。」

接下來的一天清晨,這個男人為她殺了一隻雞,在廚房煲湯,王小婧睡在床上聞到了香味,她感覺到了久違的食慾,一種莫名的溫暖慢慢浸透到受傷的肢體。等他端來雞湯時,王小婧很不好意思地假裝睡著了。

他說「我出去一會,你吃完後去洗洗吧,你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都餿成什麼樣了,葯與紗布放在衛生間,你自己處理傷口吧。」

他一邊向門外走一邊又說「柜子里有睡衣,你隨便穿。」

的確,血與汗的混合味早就讓她無法忍受了。喝完雞湯,似乎增添了一點力氣。她慢慢移到衛生間。出乎意料,這個小小的衛生間也分乾濕區域,樹枝做的架子釘在牆上,整齊有序地掛滿毛巾與浴巾,浴具碼在牆上那塊粗笨的木板上,使牆面有種質樸的美感。看得出浴池是磚砌的,貼了小瓷磚,已經過主人精心地打磨。她打開龍頭,放了熱水,很小心地清洗了身上的血跡,把結成塊狀的頭髮洗清理順,從新給傷口上了葯,再用紗布包紮整齊。對著鏡子看了看,感覺自己精神了很多。

她開始巡視整座屋子。廚房緊挨衛生間,小巧而整潔,簡單的廚具耐看實用。冰箱里放滿飲品、肉魚等食物。由此可看出這是一個踏實過日子的男人,但肯定不是一個農人。她推開一扇關著的門,就驚呆了!這是一間畫室兼書房,畫架上的畫還未完成。書架上放著很多中外名著,其中有很多是她喜歡的,如《霧都孤兒》《基督山伯爵》《麥田的守望者》《土地的成果》《百年孤獨》等,這些書曾給過她孤獨的時光少有的快樂。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這個男人不是農人!她開始在這間房子里搜索,希望能找到有關他的蛛絲馬跡。終於在一本畫冊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胡正平,某市美術家協會會員,她看到幾行獲獎信息與其它資料。「我靠!」這個男人原來與她曾住在同一個城市!心裡一陣慌亂,順手打開畫室的窗,想透透氣,一股熟悉的芳香飄進來,抬頭便看到滿山的松樹。她拿起那本《百年孤獨》,走到屋外的長廊里,坐到那把粗笨卻很舒適的搖椅上,長長地嘔了口氣,讓心靜下來,夢幻般地享受重溫經典的時光。

胡正平背著個大包袱走來,望見坐在長廊下看書的王小婧,露出欣喜而驚訝的表情,這是那個滿口粗話的女人嗎?她穿著他的睡衣,顯得嬌小玲瓏,白凈的臉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略顯憂鬱,齊肩的黑髮披在腦後,儘管傷痕纍纍,也無法掩飾她的年輕漂亮與知性優雅。

他放下包袱便說「今天感覺不錯呀,我去整理了一下現場,沒壞的東西都在這,你應該用得著。」

王小婧微笑著向他伸出手「謝謝你,胡正平,我叫王小婧。」

胡正平握住她的手「我早知道啦,已翻看了你的身份證,也知道你在哪上班,看來你也私闖了我的畫室,我們扯平了。」

王小婧在包袱里找到一個手提包,從裡面取出一沓鈔票,遞給胡正平。

她說:「請收下這點錢,我在你這也好安心養傷,真的是麻煩你了。」

「算了,我這又不是五星級酒店,花不了什麼錢,你就安心養傷吧。反正田裡有菜,籠子里有雞,水池裡有魚,冰箱里有肉,你要是覺得過不去,等好點了幫菜園除除草吧。」

「行!」

王小婧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沒過幾天,王小婧感覺恢復很多,身上的疼痛感漸漸消失。她可以行走自如了。她在屋旁的水池邊發獃,一群小蝌蚪游來游去,好像在哪見過,一時便糊塗了。胡正平一般早飯後就出去了,有時他在果園裡整枝或菜地里除草。有時騎摩托車出去給山裡孩子們上課,天黑才回。王小婧很愜意地養著傷,她喜歡上了這座叫「松苑」的山野小屋,似乎她本該屬於這裡。這座安靜的小屋沒有網路,但屋頂裝了衛星接受器,可收到所有的衛視節目。她有時去菜園除草,也去山間走走,去看那些薔薇。這正是開花的季節,空氣中散發的芳香,彷彿在清洗她蒙滿塵埃的心肺,她閉上眼睛,靈魂就飄到遙遠的時光。偶爾遇見一朵正待開放的花骨朵,她會欣喜若狂,做上記號,以便明日找它或等待它的綻放。走著走著,她就來到那條小溪,沿著溪邊的卵石一直走到湖邊。她坐在湖邊的草地上,看魚兒在清澈的水裡流動,看倒映在湖裡的山影。她忘記了從前的自己,忘記了她是從哪來,忘記了車禍。恍惚中,這裡的一切似曾相識,如她遙遠記憶里的家。但她兒時的家在松王溝啊,松王溝在哪裡,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門前是一大片松樹林,還有很多鄰居。而這裡沒有松樹林也沒有鄰居。

她開始試著給菜地除草,整理果園。X形的竹子架上已爬上了青色的嫩藤,開著小白花的辣椒長出了小尖尖,其他菜類都在不斷的長大、開花結果。她摘下新鮮的茄子、西紅柿或青菜,做了豐富的晚餐,等待那個男人的歸來。

他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她了,受不了她如仙子般在花叢中、在小溪旁、在湖邊的身影,受不了她在菜地里勞動的樣子。王小婧去菜地除草時,總是把那頭齊肩的長髮用一塊細花方巾包住,只把一點發尾留在肩後,她修長的身姿很適合她那身白色的長裙,微風一吹,顯得無比飄逸。胡正平便走神了,他最近的畫風改變了。以前略顯幽暗的風景,變成了色調明快的人物。畫中的人物全都是王小婧的身影。

黃昏時分,他們坐在長廊里,面對雲起雲落的山野,討論《百年孤獨》。她似乎比他更理解書中幾代主人翁的孤獨與命運。他們談梵高談高更。王小婧說她家裡全是他倆的畫,《麥田》《星空》《向日葵》《日出印象》等。她說她曾是何等地喜歡這些畫。

她問胡正平:「你覺得梵谷與高更是在用眼睛看世界嗎?」

「不,他們從來不用眼睛看世界!」胡正平答道。

「那他們用什麼來看世界呢?」

「用靈魂。」

王小婧對他充滿欽佩甚至有點崇拜。

胡正平發現與這個女人的靈魂越來越接近了。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修鍊已久的從容會崩潰一潰。他從進山的那天起就已定下心來,打算獨自度過餘生,他不想再傷害任何女人。這些天來,他如不出去勞動,就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作畫,或去那個山洞裡坐禪讀經。他很少與王小婧講話,他不能因這個女人攪亂了心。

王小婧的傷痊癒了,這比她預想的時間要快。但她卻找借口拖延離開的時間。

她對胡正平說「菜園裡草又長出來了,我要去除乾淨。」等草除乾淨了。她又說「果樹上長了好多小蟲,我要去捉走它們,不然,花蕾被它們吃了,就沒果子了。」

胡正平只簡單地回應「嗯」「哦。」

下雨了。空氣變得悶熱,雨點打在屋頂的瓦上,落到屋檐下,發出「叮咚叮咚」的響聲。遠山已被雨霧遮掩得看不到一點綠色。吃過晚飯,胡正平就把自己關到了畫室。王小婧收拾完屋子後去長廊發獃看雨。她很想去畫室,或期盼他能出來,她想與這個男人在一起分享這雨中的惆悵。但直到天黑胡正平也沒出來。打雷了,一道閃光射來,她嚇得叫了起來。

「你不要命了,這種閃電可以打死人的!快進去!」胡正平吼道。

看到她可憐的樣子,胡正平很想安撫她,但語氣卻不由自主地帶出怒意。

王小婧拿起遙控器,正準備開電視,他又說「這種天氣最好別開電視。」

王小婧就去他畫室準備找一本書打發時間。胡正平來不及阻擋門就被她推開了。只見畫室里擺了幾幅新作,全是畫的她!胡正平在一旁呆若木雞。

過了好一會,他說「我看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應回去上班了。這樣的公司不會允許一個員工有這麼長的假期!等天晴了,我就去叫車送你。」

「你這是在趕我走嗎?」

「你必須離開這裡,你在這我很煩!」胡正平說完拿起畫筆,不與她說話了。

王小婧突然噙滿淚水,默默地離開了畫室。

是啊,她原本就是沒人要的,哪怕萍水相逢的人也討厭她,從小就是這樣的,這是她的宿命。

她收拾了行李,輕輕的帶上門便走進雨里。

王小婧神使鬼差地走到那天車禍的地方,她發現了有個山洞,便進去躲雨,心想,等天亮了再出發。她打開手機電筒照了照,就驚愕了!她向最裡面的石壁走去,猶豫了一會,摸向下面的一個小洞,突然就一動不動釘在那了。她緩緩地拿出一顆綠色透亮的石子!

王小婧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原來這就是松王溝!是她童年時的家啊,這山洞是她的,那水池也曾屬於她,那山那水、那小溪、松樹、薔薇、那樣的天空、夜幕上的繁星……

她開始大聲的哭泣,哭得如洞外的雨水,不得停息。

胡正平見沒有了動靜,以為她去睡了,但見她房門大開,往裡一看,壞了!沒人,房間里也沒她東西了。他拿了電筒就沖入雨中。

他大聲地喊「王小婧,你在哪?」

他的喊聲淹沒在雷雨聲中。他對自己粗暴的行為後悔莫及,他用電筒在雨中猛掃,哪怕把整座山翻過來也要找到她。

「王小婧,你別走!你別走!」他和著雷雨拚命的呼喚。

「王小婧,你在哪?讓我找到你啊,我要找到你……」

一聲比一聲凄厲。

找到山洞時,胡正平聽到隱若的哭聲,是王小婧!他進去一把抱住了她,將她發抖的身體緊緊貼住。王小婧也抱住了他,哭得更加如泣如訴。胡正平一把撕下王小婧濕透的衣服,一具光滑柔軟的身體將他徹底擊碎,他所有的修練突然就這樣土崩瓦解了。兩人頓時瘋狂地在黑暗的山洞裡交織在一起。胡正平用力地將嘴貼住她,阻止了她的哭聲,他們拚命地親吻,融入。所有的痛苦、孤獨、落漠,都化為雨水流失了。

此刻,雨越下越大,雷聲如禮炮響起,而閃電像黑夜裡綻放的禮花,絢麗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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