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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里達樂園》:陽光之州也有陰天

《佛羅里達樂園》:陽光之州也有陰天

《佛羅里達樂園》(The Florida Project)主要場景可以在Google Map上尋獲──查尋佛羅里達州的The Magic Castle Inn & Suites(奇幻城堡旅社),即能看見一幢彷彿浸泡在葡萄色素中的廉價旅館,卡通紫的牆面幾乎讓人想起《小美人魚》里的海巫婆烏蘇拉。

此片英文原名The Florida Project,影射的正是美國常見的低收入戶彙集的公共住宅(簡稱project)。在這幢住滿「隱形無家可歸者」(經濟能力僅能支付廉價旅館的最低開銷的人)的旅社裡,愛吃冰淇淋的六歲小女孩夢妮(Moonee)四處遊盪,對成人世界裡雷聲隱隱、緩緩聚攏的愁雲渾然不覺,整天與鄰居玩伴跨界冒險,極盡所能地找樂子,即使那些小小的快樂並不端莊,甚至充滿危險。導演肖恩?貝克(Sean Baker)透過孩子的視野,高竿地描繪了想像與現實的斷層,但是也不忘在那黑暗的深淵中,探掘善良與希望的星火。

顯而易見,劇中的「奇幻城堡」並非鼎鼎大名的迪士尼童話城堡——電影中有對夫妻在網路上訂房,誤以為預訂的是迪士尼度假中心,暗夜中抵達現場,目睹這其貌不揚長得像葡萄海綿蛋糕的破旅社,熱愛迪士尼的妻子氣哭了,蜜月中的夫妻開始吵架。天上人間,世俗對於幸福快樂的單面向投射,映襯著「奇幻城堡」里日復一日極其幻滅的生活,如此輕描淡寫的衝突對比,是貫穿《佛羅里達樂園》的主旋律。

「奇幻城堡」旅社距離「迪士尼世界」(Disney World)並不遠,片中有一幕,離經叛道的媽媽海莉(Halley)帶著夢妮與另一名小朋友沿著公路搭便車,提著蛋糕到附近的荒地替孩子慶生,近距離觀賞別人的煙火──那艷光四射的煙火,其實是迪士尼世界每晚宴饗遊客定時施放的節目。與迪士尼比鄰而居,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社會底層,只有在無私的天空底下,他人看不見的幽暗之處,才能假裝那煙花是為自己而綻放。

過去,佛羅里達經常被塑造成各種意義上的烏托邦,相較於冰天雪地的北國,這裡的沙灘浪花與陽光向來洋溢著南方樂園的幻影。人們樂於想像邁阿密縱容金錢的揮霍與狂歡,偷渡客將之視為重生的奶與蜜之地;就連迪士尼主題樂園在這裡都是複數的存在,稱霸全球,足以自成一個「世界」。綜覽影史,訴說著佛羅里達之夢的故事何其多,《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1969)是此類的極致代表之一,重病之人即使知道來日無多,無論如何也要搭上前往佛州的巴士,在美夢之中死去;《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1984)的年輕人執意離開白雪茫茫的北方,漫無目標地來到佛羅里達破爛小旅館,忽而莫名其妙發了財;還有諸如《疤面煞星》(Scarface)這樣的黑幫故事,結合了難民與移民的美國夢,將佛州打造成金碧輝煌、「天下唯我獨尊」(THE WORLD IS YOURS是片中噴泉雕像上的題字,也是重要場景)的惡之華。

《佛羅里達樂園》顯然偏離了「陽光之州」的烏托邦傳統,不但如此,還重挫了所有與佛州緊密結合的標籤(暴富、優渥、美國夢等等)──所幸陽光仍在。導演肖恩?貝克向來擅長透過都會邊陲的人物,素描出社會的亂影,並且在一些不容於世道的人事之中,看見人性的微光。在這部片中,做為一名處處不及格的單親媽媽,海莉的墮落是一連串的骨牌效應,但是在那毀敗之中,她也曾試圖突圍過,如同她試圖偷渡別人的煙火與餐點,去替孩子製造一瞬的快樂。故事裡扮演大家長角色的旅館經理巴比(Bobby)雖然處處為人著想,但在片中一小段不起眼的電梯戲份中,觀眾隱約感受到了他不為人知的、無情的陰暗面。肖恩?貝克藉由這些不起眼的參差對照,顛覆主流媒體長期迪士尼化的敘事方式、刻板的價值系統,質疑英雄無敵的好人、萬惡不赦的壞人,絕對的幸福或不幸。

《佛羅里達樂園》:陽光之州也有陰天

為了呈現小女孩夢妮的視野,導演貝克刻意大量使用35厘米膠捲底片拍攝《佛羅里達樂園》,片中帶有一點慵懶風情的飽和色澤,確實增添了泡影似的奇幻感。在某種程度上,肖恩?貝克的風格讓人聯想到賈木許(Jim Jarmusch)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表現形式、講究的色彩、詼諧的對話與詩意;不過,貝克的作品並沒有賈木許那種文青式的雕琢感,也並不沉溺在各式各樣引經據典的文化指涉,音樂更加現代感,剪輯精準卻保留粗曠的取鏡,而且並不迴避卑劣或者粗鄙的生活面向,這一切使得他的作品更加寫實。在拍攝《佛羅里達樂園》之前,貝克以iPhone拍攝的《橘色》(Tangerine,2015)已經相當成熟地展現了他的個人風格,《佛羅里達樂園》的出現,更毫無疑問確立了不可取代的作者印記,他對於地方特質、龐雜人性的澄澈觀察,讓人印象深刻。

《橘色》選擇了耶誕夜的繁華洛杉磯為背景,就和《佛羅里達樂園》一樣,巧妙藉由一個地區的地理位置差異,凸顯出故事中各個角色的社會位置。即使是歡樂的耶誕夜,在流金閃爍的好萊塢與聖塔莫尼卡,即使是陽光璀璨的陽光之州與主題樂園一帶,也是有如此多的荒唐、虛假與晦澀難解之處。洛杉磯與佛羅里達州種族多元,貝克在他最近的這兩部片中,都毫不遮掩的置入人們對外來種族或不同膚色人種的無知與歧視,這些細節皆非常具體地展現了貝克對於地方文化的社會批判。因此,《佛羅里達樂園》不是類似《潛水艇》(Submarine,2010)或《陽光小美女》(Miss Little Sunshine,2006)那種歡樂滿人間的俏皮孩子電影,嘗起來像無害的甜品。不,貝克的「奇幻城堡」有水漬有烏雲,有點酸楚,但那是沉澱之後才有的滋味。

夢妮在最無助的時刻,與玩伴牽手奔向無緣得見的迪士尼城堡,那種尋求慰藉的強烈寄託,就如同《午夜牛郎》中執意奔往佛州的垂死之人一樣,有種斷然的悲愴,只是她自己並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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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里達樂園》:陽光之州也有陰天

台灣人但熱愛港式奶茶與黑白淡奶,覺得香港菜市裡的紅燈罩很美。家裡有雞蛋仔模具、戰鬥碗和公雞碗。寫過一點影評發表於《放映周報》。曾獲台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作品收錄於《九歌103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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