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處機們的武功怎麼死活練不上去?
來源|六神磊磊讀金庸
一
金庸的武俠小說里,有一種現象,可以叫做「丘處機現象」:
有的人明明條件很好,平台也很不錯,但武功練到一定的程度,就像撞到了天花板,怎麼也上不去了。
丘處機等幾個師兄弟們就是這樣的典型,明明師父的武功天下第一,師叔也是出類拔萃,可自己卻停滯不前,幾十年沒有什麼進步。
他們的武功,名義上是天下前十、前二十的水平,但實質卻是江湖二流。震懾什麼小鑽風、奔波兒灞之類的幺魔小鬼,那是綽綽有餘,可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卻又天差地遠。
在牛家村,全真七子遇到黃藥師,一照面就被劈劈啪啪幾乎每人抽了一嘴巴,活像大人打孩子。黃蓉曾經講過一句刻薄的話,說他們「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丘處機們資源條件這麼好,武功卻死也練不上去?
二
首先,肯定有資質、天賦的原因。
有些人的天賦你不好比。喬峰生來便註定是戰神,普通的一招一式,到了他手裡就有絕大威力。張三丰十幾歲的時候就氣場不凡,讓楊過看了都暗暗稱奇。這是天賦,屬於老天賞飯。
但天賦並不是全部。一個例子明擺著的,郭靖的資質就並不好。
學武功老不長進,除了天賦,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不妨來看看《射鵰》一開始,丘處機說的一句得意洋洋的話:
「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
他這句話是在什麼場合下講的呢?是對牛家村的兩位村民講的。對方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只是普通的民間豪客。
換句話說,他不但在炫耀,而且是在對外行炫耀。
什麼「歪詩」、「三腳貓的武藝」,貌似謙虛,實際卻是掩不住的沾沾自喜,似乎正等著別人追拍一記:哎呀呀您這麼厲害的武功都才人生第三強,那您看病寫詩可得多厲害。
這裡面反映出來的心理狀態,很能說明問題——過早的自滿,放棄了更高的目標,是丘處機們停滯不前的致命原因。
三
丘處機出名,出得很早,「長春子」很早就蜚聲江湖了。
普通人聽到了他的名字,「撲地便拜」。連江南七怪這樣的地頭蛇聽到他的名字,也覺得如雷貫耳,如果不是一開始雙方鬧了場誤會,也多半要星星眼,求合影,求加微信。
他紅得太早了、太容易了。相比之下,黃藥師、歐陽鋒等絕頂高手在大眾層面反而沒有那麼知名。你看牛家村裡兩個村漢——郭嘯天、楊鐵心,都知道丘處機的大名,對「長春子」三個字驚為天人。他們知道黃藥師嗎?不知道。
當一個人太過容易地得到了誇獎,往往就自我感覺良好,失去了下一個目標。很多人都是在這種心態下淪為庸才的。
比如郭靖的不成器的徒弟——武修文、武敦儒,他們跟著郭靖,贏在了起跑線上,學的武功都很上乘,很容易就能超越一般青年,得到普羅大眾的褒獎和羨慕。「名師出高徒」之類的話,他們肯定從小都聽到耳朵起繭:
「(群雄)均想:「郭大俠名震當世……連教出來的徒兒也這般厲害。」
——《神鵰俠侶》
大家都說武修文們很「厲害」,久而久之,他們也就覺得自己不錯了。一個人早早地就自滿了,還能有什麼進步?
四
黃蓉的「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一句評語,不能說完全冤枉。
你看丘處機,表面上豪情萬丈,到處約架,曾吵著要約架黃藥師,又約架過梅超風、約架霍都王子、約架江南七怪,真是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
可是幾十年來,幾乎沒有看到他鑽研創新什麼武功。
就不把他和黃藥師、周伯通等創新大師比了,對比一下他的後輩楊過,這個年輕人始終有危機感,一直覺得自己武功不行,總是在不停地反思和創新。
楊過看到了別人把書法化入武功,自己就根據晉代人的詩,創新了一套劍法出來。金輪法王說他的武功駁雜不純,他如醍醐灌頂,深以為是,「苦苦思索,甚是煩惱」,甚至在山頂上不吃不喝,苦思冥想。
後來他立志創新武學,下了決心: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那時候的楊過也不過就二十歲。
從這個意義上說,全真七子等真的是白活了。
五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生活在一個平庸的集體之中。
在「全真七子」之中,丘處機武功第一,成了公認的七子之冠。這種平庸集體中的榮譽,很容易讓他產生虛幻的成就感。
我已經夠好了,我已經不用再練了,我已經是「七子之冠」了啊,師兄弟們都沒我強,整個門派、整個公司的人都最崇拜我。
我們通常往往以為,集體中的激烈競爭能夠讓人更傑出。但這還真不一定,有時候,一個整體平庸的集體,會讓人更舒適、更心安理得,從而失去進取心。
大家都賺2000塊,我2100,我好富哦,幹嘛要和那些賺一萬塊的比呢?
和丘處機相比,武修文們生活的集體就更加平庸了——他身邊只有一個平庸的哥哥武敦儒,還有一個平庸的師妹郭芙。
只要自己的武功在這三個人里還看得下去,不被拉下太多,也就心安理得了;或者說,只要我的武功比芙妹好一點,讓她覺得我挺強的,我就滿意了。
他們互相當著對方的遮羞布和按摩劑,一起淪陷在平庸的路上,失去了更高的目標。
這麼一想,幸虧楊過早早地離開了這個班級,沒有和他們一起混。
六
真正的高手,對自己的武功都會有諸多不滿,覺得武學之道,淵深難測,無窮無盡。
郭靖在終南山,一下震斷了對手十二把劍,另外有兩把沒斷,他就暗嘆:「畢竟我功力尚未精純。」
這是不斷攀登、不斷追求下一個目標的態度。
可是丘處機呢,你總會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武功挺自負,說自己的武功已然「稍足自慰」,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他也不想想,師父武功天下第一,自己有點成績是應當的。眼下連老師的兩三成武功怕都沒學到,應該時刻感到愧對恩師才對,有什麼地方值得「稍足自慰」的呢?
小楊過被人當頭棒喝,比如被金輪法王指出武功不純,會立時驚覺,開始認真思索。
丘處機呢?不知道被棒喝多少次了,卻有個毛病——只會發火,不會反思。
他遇到梅超風,知道不敵,按道理是個棒喝了吧?該回家好好練功吧?但他不,只是發火罵人:「好妖婦……」
自己師兄弟們被黃藥師劈劈啪啪暴打,遭遇「生平從未有的大敗」,旁邊的歐陽鋒哈哈大笑:「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這樣算不算當頭棒喝?可他仍然沒有半點慚愧,只會大罵黃老邪。
之後去圍剿李莫愁,又鬧得灰頭土臉,算不算又是一次棒喝?可他卻拍拍身上的土回來了,還大剌剌教育師弟:勝敗乃兵家常事!
只有到了最後,敵人幾乎把全真教剿滅了,每個人都能騎在全真派頭上拉屎,幾個老道才幡然醒悟,從「玄門正宗」、「威震天下」的幻覺里蘇醒了過來,覺得顏面無光,有愧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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