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之死
原標題:吳起之死
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381年),悼王卒,吳起返回郢都,伏在悼亡屍體上痛哭流涕,被亂箭射死,死後車裂分屍。
所謂「商鞅立法而支解,吳起刻削而車裂」(《淮南子》),世間之事,就是這麼弔詭。
李光耀之所以敢大言不慚:「別人總說我設立某些法律是為了打擊政敵,但同樣的法律也同樣適用在我身上。」是因為他就是皇上,所以最終結果也如他所言:「從來沒有人起訴過我」。皇上不需要靠山,他們本身就是靠山,但世人卻做不到這一點。
那年,吳起帶著失落與無奈,離開了魏國,來到了楚國。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流亡了。
對於吳起這個人,史料的記敘,反差極大,即便是在《史記·吳起列傳》當中,前後之間,也簡直判若兩人。或許,吳起本身就是多面且矛盾的;或許,只是因為其一生得罪太廣,故意黑他罷了。
善於用兵,主導改革,三易其主,下場凄慘。除去這些明確的事實,而對於吳起這個人本身,卻是早已模糊不清了。
說他是個武夫?他曾經師從孔子高徒曽參之子曾申,受左丘明親傳《左傳》,著有《吳子》傳世。
魯國人說他猜忌殘忍、殺妻求榮。李悝說他貪而好色、用兵一流。魏文王認為他廉潔公正、深得人心。楚悼王對他信任有加、銳意改革。《吳子》當中則是儒雅崇禮、文韜武略。
說他位高權重?在衛國受人嘲笑,殺了人逃亡魯國;為魯國戰勝齊國,卻被人排擠,投奔魏國;在魏國勵精圖治,又被陰謀算計,出走楚國;為楚國南征北戰改革興國,最終亂箭射死。
吳起謀兵謀國,卻終究謀不好這一生。身後評價眾說紛紜,卻難辨真假。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史記》中記敘吳起早年經歷時,用了「魯人或惡吳起曰」作為開頭。所以意思魯國有人是這樣黑吳起的,也就是不保證其客觀真實性。魯國有些人對於吳起的描述,像極了千年之後的一部奇書——巴金先生的《孔老二罪惡的一生》。
我們假設魯人沒有捏造事實,那麼刨去主觀色彩的論述,我們可以得到吳起最早的經歷。
吳起,衛國人,家境不錯,自認為比較有才幹,到處雲遊謀求重用,但不遂人願,家財也因此而敗光了。鄉里人都便以此譏笑他。在某一天,終於爆發,吳起一個一個連殺了三十多個嘲笑污衊他的人,告別了母親,開始了流亡生涯。臨別前,吳起對母親說,「我將來要沒當上卿相,我永遠也不會回來。」就這樣,吳起與家鄉訣別,拜師於曽申門下。即便是後來得知母親去世,吳起也沒有回去。曾申也因此覺得吳起「不孝」,而斷絕了師生關係。被儒家逐出師門,吳起便以兵家投奔魯國國君。恰逢齊國進犯魯國,國君打算重用吳起,但是擔心吳起的妻子是齊國人,而心存芥蒂。吳起得知後,二話不說,把妻子殺了,率軍攻齊,大勝。但由於魯國作為一個小國,戰勝齊國顯得太拽,要被其他國家找茬,而且吳起是衛國的逃犯,重用則得罪衛國。於是吳起最終還是離開了魯國。
除卻其他,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凄涼的母親,其次是一位對故鄉充滿了仇恨,急切渴望成功到病態的青年才俊,以及一位不幸的妻子。
姑且我們就把這些當事實吧。殺妻求將這件事,亦為司馬遷所採信。在家鄉所經歷的事,成為了折磨其一生的包袱;而在魯國的經歷,似乎成為了暗示其結局的伏筆。
吳起的一生,就是一部戰國紅與黑。
吳起到了魏國,受到魏文王重用,連下強秦五城。之後,又「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吳子·圖國》)。
而有趣的是,吳起面見魏文侯的時候,穿的卻是儒服,講的是禮義仁德。所謂「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克勞塞維茨《戰爭論》),吳起對於戰爭的認識,不僅限於戰術戰略,而是有著政治上的高度。
吳起、李悝、西門豹。。。。。。魏文侯時期的魏國,真可謂是繁星璀璨。
當時的魏國,也處在李悝變法當中,這對吳起的影響也非常大。吳起在當時的魏國便確立了「武卒制」。通俗的說,就是把原本的義務募兵制,改為了職業常備軍制,保持了一支少而精的「魏武卒」。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荀子·議兵篇》
魏武卒按照標準嚴格選拔,必須體格強健,能全副武裝越野行軍。而選中之後的待遇,也是比較優厚。
除此之外,還設立了嚴明的賞罰機制,撫恤烈士家屬。
如此三年,「兼車五百乘,騎三千,而破秦五十萬眾」,以此而「威震天下」。
魏武侯即位之後,吳起勸諫其治國之道「在德不在險」,得到武侯肯定。但是後來吳起被魏國國相公叔設計排擠,最終還是不得不離開魏國,到了楚國。
雖然此時的吳起依舊是落魄無奈,但是他卻已經有了最寶貴的財富:閱歷與經驗。
《吳子》當中對於各國的特徵與弱點,已經分析的非常透徹。而在魏國期間的經歷與實踐,尤其是參與變法,更是得到了重要的收穫。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憤而離鄉的叛逆青年,或者說,這些年,他內心中,一直都是那個叛逆的青年。
楚悼王的賞識,給了吳起施展拳腳的空間。
楚國是個大國,但是也積弊已久。《吳子》中分析楚軍,便是:「楚性弱,其地廣,其政騷,其民疲,故整而不久。擊此之道,襲亂其屯,先奪其氣,輕進速退,弊而勞之,勿與戰爭,其軍可敗。」
楚國由於地廣,採取了類似周王朝分封制的封君制,最後的結果自然也像周王朝那樣,各地尾大不掉,國家看似壯大,但都是虛胖。而日益壯大的封君們,卻對楚國的最高權力,有了更多的窺伺。楚悼王之父楚聲王,便是在郢都內,為「盜」所殺。楚國的治安那麼糟糕么?而事實的真相,想必也是「你懂的」。
官僚機構臃腫,權貴寄生於國家,處處敲骨吸髓,人人醉生夢死。
吳起開始了他在政治上對官僚與權貴的征伐。此時的吳起,已經是楚國的令尹(宰相),當年與母親的「卿相之約」,也終於實現了。
龐大的官僚與權貴,把持著楚國的政治,阻礙著楚國的發展,壓迫著楚國的經濟。吳起這個儒家出生的兵家,開始做起了法家的事。機構精簡,削減人員開支,以增加軍費。對於各地封君,國家只供養三代,三代之後取消爵祿,以供養有功將士。將貴族遷徙至邊疆墾荒,限制了貴族干政能力。
嚴苛的法令,如同一劑猛葯,在快速治療楚國敗象之時,也帶來了權貴集團大老虎們的劇痛。一個從魏國來的衛國人,企圖憑一己之力來撼動楚國權貴。只有儘可能快的打壓削減貴族階級,楚國才有希望。而同樣的,「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
而一個「盡」字,又包含了多少不寒而慄。
那又如何?雖千萬人吾往矣!
吳起變法成效初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而這樣,使得「諸侯患楚之強」,吳起再次得罪於天下。但應該感到恐懼的,從來不該是他,永遠都是他的對手。因為,他是吳起。
但是,在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381年),從郢都傳來了悼王死去的噩耗。故事終於來到了開頭的那一幕。吳起手腕再高明,可他終究是個異國之人,在楚國就猶如水中浮萍,為無根之草。悼王一死,得罪遍國內外的吳起,該何去何從呢?
吳起的一生,都背負著當年的陰影。而最終也是在楚國,他最終成為了卿相。悼亡雖死,但改革之事未竟,權貴沒有完全打壓,怎能半途而廢辜負先王?但也正是悼王已死,吳起失去靠山,又如何憑空借力,去剷除剩下虎視眈眈的權貴,徹底阻止原來貴族們的反撲?
在南平百越的前線,吳起毅然回到了郢都,來到了楚悼王的葬禮上。當初,楚聲王堂堂一位國君,尚且死於「盜賊」,吳起一人,回到郢都,就是赴死。
士為知己者死。吳起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一個肯定。從在衛國之時,他就迫切的想要一個肯定。但是命運卻對他如此吝嗇,即便自己做得再好,不論怎麼死命的追逐,從沒有卿相之位,甚至最終只得到一次次的流亡。
這次我不走了,我要回到那裡,回到我面見悼王的地方,去完成最後一件事。
吳起伏在楚悼王的屍體上失聲痛哭,為悼王,也為自己。這一回他不再選擇離開,而是選擇永遠的留在這裡。早已按捺不住的權貴們則抓住了這個大好時機,把吳起亂箭射死在了悼王身上。利箭穿過吳起的身體,也深深刺進了悼王的屍體里。
「荊國之法,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呂氏春秋·貴卒》
傷害先王屍體,是死罪,誅三族。
「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並中王屍者。坐射起而夷宗者七十餘家。」
吳起最終通過這樣一種方式,為楚國的變法,掃清了最後的障礙。雖然死後,屍體被車裂,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棄禮貪利曰暴。。。。。。暴必以詐服。」——《吳子·圖國》
這是吳起一生最後的謀略,一個完美的落幕。
「吳起之智,可謂捷矣。」
太史公感嘆:「吳起向魏武侯講為政在德不在險,然而一到楚國執政卻因為刻薄、暴戾、少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嘆啊!」由儒家變法家轉換,也許有當初李悝變法的影響,也許有魏楚兩國的不同國情。但是吳起最後選擇死在了楚國,難道不是為了悼王么?
楚悼王,「肆行勞祀曰悼;中年早夭曰悼;恐懼從處曰悼;未中早夭曰悼」(《逸周書·謚法解》)。以此看來,楚王應當是「中年早夭」比較合適。
對於吳起而言,也就是:說好一同縱橫天下,但為何就此消失不見?
為了在迷茫困頓中的那一次絕對信任,許下半生戎馬,伴君至死同歸。
陳宏明 2015.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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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關於吳起當初在魏國如何被魏相公叔設計排擠出魏國,正文里沒說,在此作為番外或是彩蛋來說一說。
公叔痤娶了魏武侯女兒為妻,又接任了魏國的國相。公叔的前任,田文與吳起相比,還算是可以一較高下。吳起對於田文,也算是心服口服。但是公叔顯然不如田文,那麼吳起就是個難處理的不安定因素。
而吳起勞苦功高,能力又強,足智多謀,根基深厚,又受到魏文侯、魏武侯兩代國王的賞識,想要扳倒,談何容易。
公叔痤的僕人便出了個主意,公叔便依計行事。
公叔痤面見魏武侯,說,吳起功勞那麼大,但是魏國國家小,又臨接強秦,環境不好,我總擔心大王留不住吳起,吳起本人肯定也有跳槽的打算。
魏武侯一聽,覺得挺有道理,便問:「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這個不難。大王到時候就把公主嫁給他。如果他打算在魏國長久留下來,一定會接受,如果他有離開的打算,自然是不樂意接受的了。這樣就可以試探出吳起的意思。」
魏武侯欣然應允。
公叔痤這邊從魏武侯那裡回來,那邊就宴請吳起。席間,公叔故意讓同樣身為公主的妻子對著自己撒潑耍橫,刁蠻無禮。吳起見了,心生懼意。
等到魏武侯向吳起提出,要把自己的女兒下嫁給他的時候,吳起想起在公叔家的一幕,當然不能直言魏公主刁蠻,只能婉拒了。
而武侯似乎也覺得明白了什麼,於是便不再信任重用吳起。而吳起也覺得似乎是得罪了武侯。之所以留在了魏國,無非是有先王與今上的信任。但如今什麼都沒有了,於是最終還是默默離開了魏國。
《史記》當中,魏國的事情就記載到了這裡,但是在《呂氏春秋》之中,意外發現還有一段。
吳起在魏國時曾經長期主政西河郡。而所謂西河郡,原本是秦國版圖,正是吳起為魏國打下來的,而作為虎狼之國的強秦,竟一直不敢東向。
吳起決定動身離開魏國之前,依舊在西河。王錯像魏武侯進獻讒言,使得武侯決定召回吳起。
吳起只能離開西河,返回魏都安邑。路過岸門時,吳起讓車夫停車,默默地回望著遠方的西河郡,不知不覺眼淚成行。
大丈夫怎會輕言落淚,何況是吳起這樣的人。車夫見此,問道:「我看您是個即便是失去天下也不會在意的人,為何今日離開西河卻如此難過?」
吳起擦去眼淚,默默的說了句:「你不懂。。。。。。」
今日魏王把我召回去,徹底表明不再信任我了。一切都結束了。西河郡是我用鮮血為魏國凝鑄的強國紀念碑。是我攻下這裡,是我建設這裡,我如今離去,誰可敵秦國捲土重來?失掉西河,魏國的輝煌也將不再,沃土的鮮血,也終究也是白流。
一切都白費了知道嗎?我吳起這十幾年來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知道嗎?
之後不久,吳起離開了魏國。再後來,西河郡果然被秦國重新佔據,秦國再次強大,魏國卻難以再次與之抗衡。當年吳起率五萬魏武卒,破強秦五十萬眾,也只能永遠的留在史書中,慢慢的積滿塵埃。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仆謂吳起曰:「竊觀公之意,視釋天下若釋躧,今去 西河而泣,何也?」吳起抿泣而應之曰:「子不識。君知我而使我畢能,西河可 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取不久矣,魏從此削矣。」吳起果 去魏入楚。有間,西河畢入秦,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先見而泣也。」——《呂氏春秋·仲冬紀第十一》
身為秦相的呂不韋,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會是什麼心情呢?
還有點耐人尋味的事實。
吳起離開魏國到了楚國,開始變法,楚國再次強盛,後來和趙國一起戰勝了魏國。不知道吳起是什麼心情,是否會想起當初離開西河時,落下的眼淚。
梁惠王(既魏惠王,魏武王之子)八年(公元前362年),此時吳起已經死去十多年了,依舊是魏相的公叔痤率軍打了一次勝仗。魏王高興至極,親自接風迎接,要賞賜公叔痤「田百萬祿之」。公叔痤推辭了。他說,這是手底下將士以及當年吳起的功勞。
魏王因此便賞賜了有功的大將二人,一人賞田十萬,並找到吳起的後人,賞田二十萬。然後,魏王感嘆,公叔痤真他媽不愧是個長者啊!既幫寡人打勝仗,還不忘賢者之後,又不貪冒他人功勞。於是再加四十萬,加上原來的一百萬,總共賞了公叔痤田畝一百四十萬。(王曰:「公叔豈非長者哉!既為寡人勝強敵矣,又不遺賢者之後,不掩能士之跡,公叔何可無益乎?」故又與田四十萬,加之百萬之上,使百四十萬。)
有功將領十萬,吳起後人二十萬,公叔痤一百四十萬。幾十年過去了,老油條還是那根老油條。
次年,也就是梁惠王九年,公叔老油條病重,梁惠王就去探望,問,你死了,社稷怎麼辦?老油條回答:「我有個侍從,叫公孫鞅,希望大王重用,不能重用,一定要殺掉,千萬不要把這個人放走。」梁惠王覺得公叔痤已經糊塗了,並沒有重視公孫鞅。但是老油條才沒有糊塗,因為公孫鞅的確有才幹,公叔痤怕他威脅自己地位,所以直到快死了,才向梁惠王推薦這個人。
後來,梁惠王沒有聽從公叔痤的建議,重用公孫鞅,但同樣的,也沒有聽從他的建議殺掉公孫鞅。後來,公孫鞅離開魏國,去了秦國。
後來,這個公孫鞅率軍在河西之戰(也就是秦國從魏國奪回了吳起當年打下的西河郡)中立下功勞,被封在了商,史稱商鞅。
而魏國,昔日的繁盛霸業早已不可挽回,在齊秦的兩面夾擊之下,只能疲於奔命苟延殘喘。而魏國的衰落,也為秦國出關東征掃平了障礙。
魏國曾經擁有吳起、商鞅、李悝、西門豹、龐涓、孫臏。。。。。。昔日的戰國首雄,最終也只能如將死之人般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而歷史,正等待著一位千古一帝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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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
關於《吳子》,全書共四十八篇,今存六篇。歷來一直有人質疑該書為後人偽作。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因為書中的那句「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自誇也不帶這麼大口氣的。不過後來想到《史記》當中,他與田文爭論功勞高下,似乎覺得吳起也許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不過不論《吳子》是否為吳起所作,但是其成書年代的確比較早,而且內容個人看來也較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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