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簕杜鵑是最後離開的

那盆簕杜鵑死了很長時間後我才發現。它的屍體橫陳於陽台的邊欄上,死得一點都不悲哀。枯黃的葉子傲嬌地掛在枯乾的枝條上,腰挺背直,精精神神兒的,讓你以為植物即使生來如此也不錯。某年,一個陝西女歌手用方言演繹了一遍流行一時的《演員》。有人說,聽完這個版本,幾乎忘記了薛之謙的原版。看到這株黃燦燦的植物,你也許會輕鬆抹掉對植物的綠瑩瑩的記憶。

看樣子它死去起碼有一個多月了。也就是說,我至少一個月沒跟它發生關係。這並沒影響我什麼。如果影響了我的什麼,我一定有感覺的。我只是偶然到陽台上轉一圈,偶然看了它一眼,偶然發現了它的死。

我對它曾經很在意。搬入新家的時候,我非常想擁有整整一個屋子的植物,就像擁有一個妻子,一個女兒,一排書架,一個廚房,一個能夠容下我葛優癱的沙發。它們都是我生命里不可以缺少的物質。

我買了綠蘿、白玉蘭、紅掌、發財樹、多肉……擺放在各個屋子裡,但獨缺一盆簕杜鵑。

不知為什麼,我就想在陽台上擺一盆碩大的簕杜鵑。

簕杜鵑又名三角梅,出遊時在雲南和廈門一帶都見過。深圳街頭遍布著簕杜鵑。乘公共汽車從世界之窗一帶經過,滿眼的粉紅啊。粉紅本不具侵略性。但那麼一大片粉紅,把心思染得瞬間變色。什麼黑色、藍色、白色、黃色,以及跟黑色藍色白色黃色有關的情緒,都被瞬間碾軋了。

深圳缺少憂傷的底蘊,或許跟簕杜鵑有很大關係。它太強大,無處不在。蹲在路邊,站在樓頂,躲在牆角,趴在牆頭。看一眼,剛剛積攢的一點憂傷刷地一下飛走了。

陽光下,簕杜鵑的每一片葉子都被照耀得發亮。陽光走遍它的全身也沒辦法動搖它的想法。下雨的時候,它們彷彿無處躲藏的小學生,低著頭,忍著打擊,心裡在說:「你來呀,你來呀」,而雨後,葉子更亮了,花朵也更亮了。它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風來了,跟著風搖頭就好了。

它們不是一株花,弱弱地任人搬來搬去;也不是一棵樹木,有直直的枝幹。它們就是一根一根的藤條,各自獨立著,糾纏著,擁抱著,成為扭曲的一大團,然後鮮花掩蓋了這一切。

有如此顯眼的花,誰還在乎滋補它的枝幹和根是什麼樣子。在街上見到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一下子被其美艷打動,產生了非她不娶的想法,你何嘗想過生她養她的人長什麼樣子。

那麼多的隨時可以撞見的粉紅,並不讓人覺得厭倦。一朵又一朵的鮮艷,各有各的方式。

那次把車停進一個小區,車位旁是一個垃圾收集點。一抬頭,好大一坨簕杜鵑,就在小平房的屋頂上,像一顆粉紅炸彈爆炸了一般,直撲我的眼睛和心胸。非常突然的粉紅。它就那麼愣愣地綻放著,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攔都攔不住。

難怪它是深圳的市花,跟深圳的氣質太契合了。深圳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在南中國盛開的一株粉紅的簕杜鵑。

某一天,居然在垃圾箱旁邊發現一株被丟棄的簕杜鵑。一隻骯髒的花盆,懶散地躺在一堆垃圾上。花盆裡,橫七豎八的枝條,雖然被捆紮著,依然根根都散發著不服氣的氣息。

我將其抱回家,擦乾淨,整理好枝條,看到了一兩朵偷偷摸摸的,滿含著警惕的淺藍色簕杜鵑。

既然粉紅那麼容易被人接受,它為什麼還要長成藍色。應該不是為了萬紫千紅的熱鬧。它也沒有為人間增添色彩之類的使命感。所有的色彩都要從自己的理由出發。就像一條魚,可以選擇當鯊魚,選擇當大馬哈魚,也可以選擇當金魚和小丑魚。

哦,那似乎不是它們自己的選擇。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替它們做了選擇。

對於這株簕杜鵑,我高估了自己的愛。

有段時間我像初戀一樣,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事物都讓我懷抱著巨大的興趣,每天挨個兒檢查一遍,審視一遍,順便給簕杜鵑澆一些水。

簕杜鵑擺在陽台的邊緣上,後面是鐵欄杆,欄杆外面是藍天,藍天上飄著白雲。對面是我。我平視著它,看稜角分明的葉子綠得有節奏,理直氣壯。看枝幹越來越骨骼清奇。怎麼看都不厭,怎麼都喜歡。

以前租房子的時候,曾替房東養過幾盆簕杜鵑。房東叮囑我每天記著澆水,邊說邊大刀闊斧地接了滿滿一瓢水,劈頭蓋臉倒在花上,水珠四濺,我穿著拖鞋的腳都被濺濕了。

那時我一個人在深圳闖蕩,很無聊的。看花澆花也成了休息的方式。我站在花的面前,感受著它的些微變化,觀察是否有小蟲和蝴蝶飛過來。慢慢也得出了兩個結論:簕杜鵑喜水,兩日不澆葉子便委頓;它很皮實,無需細嚼慢咽地澆水,隨便給一點就好了。

常態的愛註定是要疲憊的。或者說,我對植物缺少常態的愛,是一時頭腦發熱。

我養的那些花陸陸續續死光了。紅掌第一個死掉的時候,心裡還小小傷感了一下。後來就習慣了。玉蘭死了,多肉死了,發財樹枯萎了。

我一直沒問自己,它們是死於我手嗎?如果在別人家裡,它們是否仍興高采烈地綻開著。

唯獨簕杜鵑還在陽台上活著。它具體活到什麼份兒上,我已經完全不關心。只是偶爾看到它,想到,哦,它還活著。趕到某個周末,我也會心血來潮,連續兩天給它澆水,心說,這些水夠它活半個月的了吧。彷彿它是駱駝,長著駝峰,可以儲存水,隨用隨取。

給它澆水時我想到常年站在路邊的那些簕杜鵑。沒人照顧它們,靠天吃飯,人家不也活得很好嗎?家裡養的這樣,幾天不澆便甩臉子,使性子,給誰看呢。我又不愛你。只是養著你。沒要求你關心我。不求索取,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我還寫了一首長詩,陳述我和簕杜鵑的關係。那首詩名為《綻放》,全文如下:

「你伸出的枯枝/比寡婦還絕望/大太陽烤盡最後一點聲音/每一個字都乾涸了/死在求助的路上//你這木本植物/被種到花盆裡/誰比你委屈 誰比你狂躁/握住根系的泥土/彷彿病人捏緊床單//葉子睡在腳下/再也不會醒來/親人一片一片離開/枝幹更加孤單/一根支架扶住你暈倒的胳膊/你只好拉住他

與他相依為命//一抔水就可以救你/但陽台外面天空湛藍/雲彩美麗 只為自己美麗/一團一坨 飄來飄去/看不到你伸出的呼喊/比啞巴還黯啞//你半夜種下夢想/夢見電閃雷鳴/雨水騎著閃電/耕種你腳下的土地/戰旗獵獵 抗爭就此展開//事實上/是我澆了一瓢水/第二天又澆一瓢水/第三天再澆一瓢水/我數著殘缺的手指/把澆水當成了日子//洇濕的泥土上小蟲歌唱/你的嫩芽開始呼吸/你綠盈盈地笑著/一絲失落閃過心頭//這又有什麼呢/它不是施捨 也不是愛/不是我救了你,是水/我是一個意外/和陰天的雷雨一樣/都是你生命中偶然的閃過/然後杳無蹤影/就像你盼望的 從沒來過」。

很多的愛,都是自我暗示的,但愛來愛去最後還是淡了,沒了。持續不了一生的。持續一生的,是幻覺。

更多的時間裡我在忙忙碌碌,似乎每天都有很重要的事。沒有我關注的日子,簕杜鵑在幹什麼呢?

它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腳酸腿麻也不換個姿勢。我做我的事,它開它的花。幾次想起來,以為它快死的時候,去看它,雖然病病殃殃的樣子,但還好,一杯水就讓它精神煥發了。這讓我產生了小小的幻覺,以為它真的很沒皮沒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想起來就給它澆一點水,想不起來就算了,反正也沒人監督我,我和它也沒簽訂什麼合同,不受約束的責任就不算責任。

後來才知道,除我之外,岳父也一直在給它澆水。它能掙扎這麼長時間,還多虧了岳父。岳父在陽台上種了很多菜。澆菜的時候,順手也倒一點水到花盆裡。

我預知到它會死,但想不到它這麼脆弱,這麼決絕。它挺過了那麼多次的煎熬、痛苦,我以為它能挺過以後更多的苦痛。但我錯了,它終於忍受不了我的無視。

它是慢慢死掉的,還是嘎巴一下子,毅然決然地斷了氣?斷氣的那一刻是超然,還是懷著無限的眷戀?這些都不重要了,它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也會遭遇春暖花開。

簕杜鵑早晚都要死,它的死和我們的死一樣,是天意。

我卻要為身邊的每一個天意負責。

我又給它寫了一首詩,名為《死去的植物》,如下:

「葉子枯乾以後再也不會恢復到綠/緊緊抓住泥土的根須在慢慢鬆開/小小的塵沙旋轉幾圈就會落下/黃葉被風吹走一隻就少一隻//死是一個不肯間斷的行為/猝不及防的死就像親人的死/很快就會習慣/震驚和傷心明天就看不見了/明天看不見的事物還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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