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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茗星ART#魯迅是誰?我們是誰

八十年代中期,魯迅話題逐漸被移出政治祭壇,挪進學術領域;九十年代迄今,官方對魯迅話題開始了沉默、迴避、冷淡的戲劇性過程。「在朝」轉向「在野」,隨即在學界與民間展開「魯迅爭議」,王朔,是這場爭議的發難者。

在我們今天的社會尺度中,魯迅是最不該被談論的人。按照胡塞爾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魯迅的性格、脾氣,不管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然而全中國專門研究魯迅、吃魯迅飯的專家,據說仍有兩萬人。

四九年後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到了1979年文革後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報紙上許多久違的老臉出現了:胡風、聶甘弩、丁玲、肖軍……一個個都是劫後餘生。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志,真是相貌堂堂。

《論他媽的》我們讀著,以為是在批判國民性,其實語氣把握的好極了,寫到結尾一筆宕開,宕得這麼懇切,又這麼漂亮,真是只有魯迅。我們再回頭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們——康有為算得是雄辯滔滔,可是不好玩;陳獨秀算得鮮明鋒利,可是不好玩;胡適算得開明紳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算得風流蓋世,他好玩嗎?好笑倒是有一點;茅盾則一點好玩的基因也沒有;郁達夫算是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並不就是好玩;再說周作人,他的人品文章淡歸淡,總還缺一點好玩,論境界,我以為比他哥哥的縱橫交錯有聲色,到底窄了好幾圈,雖然這樣說法不免有偏愛之嫌。

生於光緒年間的魯迅也自認是唯物主義初學者時,他憑自己的筆力與洞察力,單獨一人,大膽地、自說自話地,異常敏銳而前衛地,觸及了二戰以後現代寫作的種種問題與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訊息、靠學習獲知並實踐這類新的文學觀念,而是憑藉他自己內在的天性,即我所謂的「好玩」,玩弄文學,玩弄時代,玩弄他自己。

文章的張力,是人格的張力,寫作的維度,也是人格的維度——憤怒、但是同時好玩;深刻、然而精通遊戲;挑釁、卻隨時自嘲,批判、卻忽然話說回來……魯迅作文,就是這樣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維度與張力。他的語氣和風調,哪裡只是激憤犀利這一路,他會忽兒深沉厚道,如他的回憶文字;忽兒辛辣調皮,如中年以後的雜文;忽兒平實鄭重,如涉及學問或翻譯;忽兒精深蒼老,如《故事新編》;忽兒溫柔傷感,如《朝華夕拾》;而有一種非常絕望、空虛的況味,幾乎出現在他各個時期的文字中——尤其在他的序、跋、題記、後記中,以上那些反差極大的品質,會出人意料地揉雜在一起,難分難解。

魯迅先生後期的雜文越到後來,越是深味「寫作的愉悅」。有些絕妙的文章,我們在《古文觀止》中也不容易找到相似而相應的例。雄辯如韓愈,變幻如蘇軾,讀到魯迅的雜文,都會驚異讚賞,因魯迅觸及的主題與問題,遠比古人雜異。

將魯迅與今人比,又是一大話題。譬如魯迅的《花邊文學》,幾乎每篇都是遊戲文章的妙品,此後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再也不可能請到這樣的筆杆子。魯迅晚期雜文,尤其是《且介亭》系列,我借桑塔格形容巴特爾的詞語,則老先生七十多年前就半自覺地傾心於「寫作本身」——當魯迅悶在上海獨自玩耍時,本雅明、薩特、巴特爾、德里達等等,都還是小青年或高中生。

再借桑塔格對巴特爾的描述——所謂「修辭策略」、所謂「散文與反散文的實踐」、所謂「寫作變成了衝動與制約的記錄」、所謂「思想的藝術變成一種公開的表演」、所謂「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說」、所謂「短文的複合體 」與「跨範疇的寫作」,這些後現代寫作特質不論是否能夠或有必要挪回去比照魯迅,然而在魯迅晚期的雜文中,早已無所不在。

魯迅的早歲、中年與晚期,分別歷經清政府、軍閥執政府與國民政府。實在說,他不是這三路政權的天敵:他是晚清官費的海歸派,是民國初年的教育部官員,後來走開單幹,靠近左翼,一如胡適的歸屬右翼——魯迅的書被國民黨一直被禁止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胡適的書被新中國一直被禁止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不論怎麼說,這兩位五四人物終究不過是不肯安分的文人。而從最高道德看,則魯迅之為魯迅,乃因他天生是個異端。

革命者、政治家,不是異端。異端,是順逆兩面、左右兩派,甚至在自己的陣營中也不討好,並不肯討好的人。史料證明:魯迅與左翼,胡適與右翼,均持續發生深刻的矛盾。而魯迅較之於胡適,尤為異端。

2002年周海嬰回憶錄《我與魯迅七十年》,到了新世紀,「魯迅爭議」衍生了「還原魯迅」的願望。幾十年來,中國歷史遠遠近近的大人物幾乎都被弄得面目全非。而魯迅的被扭曲,是現代中國一樁超級公案。從五十年「政治話題」到近二十年的「魯迅爭議」,中國畢竟有所進步了,今天,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但這並不意味著魯迅的「還原」。

魯迅先生的壽命是五十多年,他死後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魯迅著作是一份遺產,被極端政治化的魯迅是另一份遺產。魯迅的幽靈、魯迅的讀者,七十年來始終在兩個魯迅、兩份遺產之間遊盪。這是魯迅公案的一面。另一面,我們看看西方。譬如但丁、蒙田、莎士比亞、歌德、黑格爾、托爾斯泰、尼采、馬克思……都是巨大的歷史公案、文化公案,他們在身後被不斷解讀、塑造、發掘、延伸。他們屬於不同的國族和時代,但不屬於政權;他們對文化與政治發生深遠影響,但從未被現實政治吞沒;他們的主張階段性過時了,因為後人接續了他們的文脈;他們歷久常新,因為他們早經熔鑄為文化之鏈與歷史坐標。

魯迅喜歡罵人,是否導致文革期間人們互相攻訐鬥爭的惡習?阿彌陀佛!這樣的問題需要回答么?有趣的倒是看看別的國家、別的時代,文學家思想家怎樣罵人——我不認為這是罵人,反而指為罵人者,真是一種罵。但既是誰都用這個詞,姑且從眾吧——太遠的例子不去說,僅看比魯迅略早、略晚,或大致同期的人物:有人問福婁拜最近在幹什麼,他說,我在繼續詛咒我的同胞,向他們頭上倒糞便;托爾斯泰一輩子罵人,誰都罵,罵皇帝和教主,罵莎士比亞和尼采,罵前輩赫爾岑,罵老朋友屠格涅夫,當然,也罵他自己;尼採的咒罵則指向整個基督教世界,他說,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那就是耶穌,而「耶穌教」是兩千年來歐洲最大的政治……在中國,應該為溫柔敦厚的良人們編一冊世界文豪罵人史,雖然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發生過文革,那樣人整人。

「魯迅話題」不能只談魯迅。只談魯迅,將會加深他的孤立,使這孤立更精緻,更難以把握,「魯迅研究 」本該是文化研究,然而我們時代貨真價實的文化在哪裡,拿什麼去研究魯迅——當海涅對哥德微妙地不敬、龐德改動艾略特的詩章、巴特評析紀德的文體、紀德發掘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深度、博爾赫斯偏愛叔本華的哲學、昆德拉分析貝多芬的樂譜,他們不必顧慮種族與時空的阻隔,因為他們當然地屬於同一的、有效的歐洲人文大統,不曾迷失於歷史謊言,更不會在歷史斷層的深隙中,坐井觀天;當以賽亞·柏林大範圍質疑啟蒙遺產,並居然從康德的線索中清理出民族主義信號時,他是在挽救並豐富前輩的學說,而他縱橫撿視古希臘迄今的思想遺產,乃基於對西方文化版圖足夠的資格與確信。

當年《吶喊》《彷徨》再版時,魯迅就不願意,說不要用他陰暗的念頭影響小孩子,七十年來的歷史劇情是我們解讀魯迅的珍貴資源,因為他的光焰需要我們世代作有效的映襯。換句話說,魯迅早將自己燒毀了,他的價值可能照亮的,應該是我們——我們願意被照亮嗎?

還原魯迅和無數歷史人物,有待於「我們」發生根本的變化,重要的不是魯迅,不是還原,而是「我們」的變化。---陳丹青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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