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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天泉證道傳心訣

走進王陽明的生命之

第一百三十章 天泉證道傳心訣

嘉靖六年九月,陽明先生赴任廣西前,發露了一個天機。起端是弟子錢德洪和王畿的一次爭論。

這次爭論內容被後世稱為「四句教」,即: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四句話不是詩,不押韻,佛家把這類文字稱為「偈」。這四句話是陽明先生說的。錢德洪這一年虛歲32,從虛歲26從學陽明先生,已經學了整整6年。他當時認為,凡是陽明先生說的都是不能改動的。王畿認為,教學因材施教,因人說法,人有不同,說法各異,所以法無定法,這四句教言也不是永恆不變的。兩人就發生了爭論。單單兩個弟子之間的爭論無關大局,但是錢德洪和王畿恰好是四位教授師中的其中兩位,幾百位匯聚在紹興的學生需要他們出面指點。陽明先生出征廣西期間,兩人要負責紹興陽明書院和餘姚龍泉山中天閣讀書會的教學工作。兩個教授師發生爭論,讓學生何去何從呢!

晚上,陽明先生坐在碧霞池的天泉橋上,裁判錢德洪與王畿的爭論。

陽明先生聽了二人的爭論說:「我就要遠行,正需要你們兩個來說破這層意思。你們兩位的見識正好互相補充,不能偏執一方。」

錢德洪認同四句教,王畿不認同四句教。王畿認為,既然心體無善無惡,那麼四句教中提到的意、知、物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如果硬說意有善惡,這就意味著心體上也有善惡。

陽明先生說:「我講學主要針對兩種根性的人,對上等慧根的人直接教他直指人心。人心原本是透徹周流的,無善無惡的,完美無缺的,至善的。上等慧根的人一悟入本體,功夫和本體合二為一,身心內外一起通透,直接致良知。其次,對本體被厚重習氣遮蔽的人,只能教他在起心動念上用功,做為善去惡的功夫,功夫成熟時,習氣渣滓克治乾淨,本體光明通體呈現,也就致良知了。王畿的見識,是我教上等慧根學生的方法;德洪的見識,是我教另一類學生的方法。你們兩人的見識合二為一,是一種很穩妥的教法,可以教各類根性的學生。如果各執己見,就不全面了。

這四句教言,適用於所有學生。為什麼這樣說呢?上等慧根的人很罕見。一悟之下直指人心這種境界,即便是前賢顏淵和程顥也不敢承當,哪敢輕易指望會遇到這種人呢!人的習氣很重,不教他踏踏實實做為善去惡的功夫,只是懸空去想去求本體,都是不切實際,最終養成一個虛幻和空寂。這可是儒家修學中的常見病。」

以上記錄來自《傳習錄》,內容出自錢德洪記錄。

王畿在《天泉證道紀》中記述了這次證道的經過,我們轉述一下:

陽明夫子教學,以良知為宗旨,以四句教為方法。錢德洪認為四句教是夫子教學的定本,絲毫不能改變。先生說過,孔聖人教學隨時隨地因材施教,都是隨機說法,沒有固定說法。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的心,意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物。天命之性,粹然至善,至善本身沒有善惡。先生說,根本學問需要自證自悟,不能人云亦云,如果把先生隨機教學的方法當做一成不變的定本,難免會被語言束縛住,這不是善於學習。

以上記述是王畿的見識。下面轉述的是陽明先生的裁判詞:

「我有兩種教學方法,『四無』教法是教上等慧根的學生,『四有』教法是教中等慧根及以下的學生。上等慧根的人悟得無善無噁心體,就從無處做功夫,意、知、物都是無中生有,悟到此處,自然一了百了,本體與功夫知行合一。這個方法簡易直截,是頓悟教學方法。中等慧根及以下的人沒有悟到本體,只能在有善有惡上做功夫,心、知、物都從有中生髮,必須用為善去惡的功夫,隨時為善去惡,從有回歸到無,漸漸悟入本體。兩種教學方法殊途同歸。

上等慧根的人不容易遇到,只能對中等慧根及以下的學生制定教學方法。王畿的見識是『四無』,這是我教上等慧根人用的;德洪的見識是『四有』,這是我教中等慧根及以下人用的。王畿這個見識,我早就想說出來,怕人不敢相信,擔心引起拔苗助長的毛病,所以一直隱忍沒有吐露,這才是傳心秘訣。當年顏淵、程顥也沒敢說破,今天既然被王畿說破,也是天機該發露的時候,不能再保密了。

要知道,『四無』教法只能教上等慧根的人,中等慧根及以下的人無法接受;『四有』教法認為意有善有惡,只能教中等慧根及以下的人,上等慧根的人無法接受。我們生活在紅塵中,凡心沒有斷,雖然已經悟到本體,也需要隨時做為善去惡的漸修功夫,不這樣做就不能超凡入聖。王畿這個見識只能自用,不要輕易教人。信口開河,是泄露天機。德洪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就可以了。

德洪秉性沉靜、弘毅,王畿天資睿智、明慧,兩人修學心得與自己的心性有關。兩種見識如果能夠互相融匯,就會把我的兩種教學方法融匯成一種通用的教學方法。」

以上王畿的見識和陽明先生裁判詞出自王畿的記述。

陽明先生第一種教學方法,即如下四無法:

無善無噁心之體,無善無惡意之動。

無善無惡是良知,無善無惡無格物。

第二種教學方法,即如下四有法:

有善有惡是人心,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兩種教學方法融匯成了流傳至今的四句教。

四句教中的善惡意思有深有淺,淺顯的意思指一般道德意義上的善惡,深一層的意思比較難以理解。心的本體,可以說它善,可以說它至善。至善自然沒有惡,但是也沒有善,實質是靈明昭覺,所以又叫無善無惡。

《傳習錄》有段語錄是說至善的。陽明先生說:「心體上存不得一念,就像眼中進不得一粒沙子一樣。這一念是惡念自然存不得,就是善念也存不得,就像眼中放不得金沙一樣。」

再引一段《傳習錄》語錄問答。

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蕩蕩的,是不是應該存個善念?」

答:「惡念去除後,就是善念,就是恢復心的本體。比如日光被雲彩遮蔽住了,雲彩飄走後,光明就恢復了。惡念已經去除了,又要存個善念,好比是在日光下再點一盞燈。」

錢德洪與王畿的爭論類似於唐代禪宗六祖慧能和神秀的兩首偈子之間的差別,錢德洪像神秀一樣主張漸修,王畿像慧能一樣主張頓悟。但是儒家的良知與佛家的空無還是有些差別。我們摘引兩段語錄。

陽明先生說:「道家說的虛,儒家聖人難道能往虛上添加得一絲一毫的實?佛家說的無,儒家聖人難道能往無上添加一絲一毫的有?良知的虛即是天這個太虛,良知的無即是太虛無形無相,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動物人物,這些有形有相的事事物物都在太虛中流行發用,卻沒有絲毫障礙到太虛。儒家聖人只是順應良知,天地萬物都在我良知發用流行中,但是卻沒有任何事物能障礙到良知。」

陽明先生說:「佛家怕父子、夫婦人倫關係拖累,逃避了這些人倫關係,這是從有躲到空里。儒家安守父子關係,安守夫婦關係,儒家有萬物一體之仁,能夠渾然與物同體,雖然利用萬物,雖然萬物皆備,卻能心中無物,能夠廓然大公。」

真正的以心傳心傳的究竟是什麼呢?是無善無惡的心體,心體是沒法傳的,只是印證,只是當下承擔,承當就是印證。無善無惡的心體又被稱為廓然大公,廓然大公就是無私無我,簡稱為無我。在良知究竟意義上來說,有我就是自私,就是「無善無惡」中的「惡」,去除這一惡,就恢復了心的本體,就恢復了良知。良知是與生俱來的,人人具足,不需要別人傳給我們,傳給我們的只能是方法,而方法好比是過河的船,過了河船就沒用了。

這兩種教學方法對我們來說是兩種修學方法,兩種方法是陽明先生親身經歷摸索出來的,「四有」學習方法是他龍場悟道前一直在踐行的,「四無」學習方法是他龍場悟道後一直在踐行的。他12歲立下做聖人的志向後,就一直在做為善去惡的格物功夫,中間曾經歷了不少破折和斷續,到了環境惡劣的龍場,生命朝不保夕,功名利祿已經成了浮雲,他的修學方法發生了變化。怎麼發生變化的呢?他以前自認是個凡人,一直想學聖人做聖人,一直沒敢想自己是不是聖人。到龍場後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再不做個了斷這輩子可能就沒機會了。他就想如果我是孔子,我面臨現在這個處境,我應該怎麼辦。好了,他的人生角色發生了質變。他以聖人自居,他自認就是聖人,比照聖人廓然大公的心,他在心上搜尋還有什麼私心。經過縝密搜索,他發現功名利祿、朝廷、家庭這些概念在生死面前已經煙消雲散,心頭唯一的恐懼和挂念就是一個死字。他就一直盯著這個死字研究,研究,研究,終於有一天他認清了死亡的真相。什麼真相呢?就是儒家說的「仁者壽」,死亡是一種假象,肉身有死亡,仁心沒有生死,是一種永恆的存在。看破了死亡,心中自然也就沒有了絲毫牽掛,就像上面介紹的太虛一樣。

他明白了,修來修去,本來是無需修的;學來學去,本來是無需學的,因為良知本來就在,它完美無缺,它與生俱來,它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從此,他總結出了「四無」教學法。四五教學法的實質是,首先自信我就是聖人,我就是良知化身,確立這一自信後,檢索心中與聖人條件不符合的私心雜念,去除私心雜念,就成了徹底的聖人。這個需要孫悟空自封齊天大聖的大勇氣和大氣派。

王艮和王畿有這個大勇氣和大氣派,他們認為良知是現成的,是不需要修的。他們這個大勇氣和大氣派帶壞了一批狂妄之徒。他們忽略了,陽明先生龍場悟道後一直在繼續踏踏實實做為善去惡的功夫。

總結一下:

一、學致良知,既要有大氣派,又要腳踏實地。

二、無善無惡是廓然大公的無我之心,簡單說就是:良知無我。

此為連載《走進王陽明的生命》第13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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