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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林華:願向自然求忠告

裸心堡航拍。| 裸心谷提供

有一種旅行不是為了抵達,而是放下,

是身心的度假,

是為了在別的時間和地點出發!

你到底,到底為什麼要回家去?

我要看那的菱角還長有幾根刺,

我家後院里可還有開花的竹子?

——聞一多《故鄉》

居住在浙江省莫干山麓大山深處的村民們,已經記不得自哪一年開始,他們祖祖輩輩賴以寄居,近些年又因其後輩走出大山而漸漸空巢破敗的山間土屋,忽然變得熱鬧緊俏起來。先是三三兩兩,來了一些外國人,租用他們的房子,加以改造,變成一個個舒適的「生態農舍」。然後是每逢周末,成群的「老外」們自城裡蜂擁而至,蝸居民宿,關掉手機,遠離網路,輕鬆自在瘋玩兩天,又呼嘯而去,返城迎接一周的忙碌。

不過是一個尋常周末,我和我的作家朋友們相伴而行,完成了一次心儀已久的鄉村之旅。

走近深山,滿目蒼翠,但見一棟棟農家小樓掩映在高坡幽谷間,樓層均不過二三層。村路很窄,屋前的人行道不寬,有些地段只能走在沿街人家的台階甚至門檻上,一旦有汽車駛過,你還得忙不迭地靠邊讓路。山村瀰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獨有的鄉村悠閑氣息,居民神定氣閑,悠遊自在。農舍外貌不揚,似乎都懶得精心梳妝,簡樸粗陋中透出一絲自然淡定,有點大巧若拙的意味。偶有房屋塗上一點桃紅、淺藍、鮮黃色,像疏放的畫家不經意間用色塊抹成的鮮亮油畫,與自然環境有著別緻的和諧,也與我們在各地司空見慣了的,那些鋼筋水泥鑄就的農村新「洋房」有了區別,顯得另類,卻是有了新的面貌,新的氣質。走進一家家土屋,發覺其布局之妙,用材之巧,遠勝於那些個的所謂豪華別墅:農家老屋拆下來的木頭被鋸開做成了長條桌,一段段的老木頭拼裝而成客房的房門,大樹墩成了圓桌,農家常見的土罐成了煙灰缸,豬槽變成洗臉池,垃圾桶用竹子編製而成,燈罩則用樹枝包裹。卧室里晃蕩晃蕩慢慢轉動的,是木質大吊扇。

置身土屋中,感覺胸腔中似有一股熱氣生成,並漸漸上涌至腦際。我知道,這理應是因了農舍的樸素大美和純粹而陶醉,也應該因某種莫名的親切感而深深感動。但似乎還不限於此。怎麼回事呢?曾經在世人眼裡因為陳舊、不夠時尚現代,而令大家不屑,急欲丟棄而後快的一些東西,在老外眼裡成了寶貝,是誰的觀念有偏差?而我們,到底應該追求什麼樣的生活品質與方式?曾經放鬆舒適的、如溪水一般緩緩流淌的日子,真的離我們而揮別,一去不復返了嗎?

對於如我相似年紀的一代人來說,這裡的環境和氣場,不過是把個人與自然的關係,猶如拍攝舊紀錄片一般,時空轉換,把我們拉回到了有田野可以奔跑、有繁星可以細數的童年時代。我相信,這種童真與安詳,恰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它是那樣真切地陪伴了我們的成長,經過歲月的積澱,成為我們賴以艱難面對生存難題的精神家園。曾經嬉戲玩耍的村口遮天蔽日的大樹,被歲月打磨得錚錚發亮的鋪滿青石板的街巷等,所有這些能夠承載我們甜美回憶細節的舊時景物,真正成為我們的財富,在越來越騷動浮躁的滾滾紅塵中,於迷茫昏睡時,常常能夠不經意間弄疼弄醒我們,提醒我們: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正確方向。

置身此景,很容易讓人理想到遙遠的英倫三島,人們對於鄉村的特殊情感。英國歷史上,曾經有著長達三百多年的圈地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工業革命對英國鄉村的破壞,對農民的尊嚴的剝奪。從16世紀起,英國鄉村開始以牧業代替農耕,迫使大批佃農離開土地,背井離鄉,到城市艱辛謀生,歷幾個世紀不絕。因此,對鄉村生活、對田園風光的熱愛和描述,在18世紀後的英國浪漫主義文學藝術作品裡,幾乎代替了愛情而成為文學藝術的主題。從莎士比亞到勃朗特三姐妹,從羅塞蒂到透納,英國的藝術家在英國文學美術作品中,總是能夠將鄉村情結表現得淋漓盡致。

鄉村生活為什麼如此可愛而難得?顯而易見的是,鄉村具有城市所不具備的獨特的美麗田野風光。現代人如蟻如蜂結穴於城市,充斥眼球和賴以棲身的是高樓大廈,生存空間有限,心胸因之憋屈,寬廣美麗的鄉村田野自然就是城市人的嚮往,來到風景優美的鄉村悠遊度假因而就是城裡人的所愛。除了宜人的景色,我還確信,英國人喜歡鄉村另有深意,那就是鄉村生活所先天賦予人類的、彌足珍貴的自由與尊嚴。19世紀中期始,英國人在抗議工業革命給他們的家園帶來破壞的同時,也拚命爭取他們享受自然的權利,其中包括在私家田地上權利,因為英國工業革命之初的城市對他們來說就是煉獄。在那裡,人們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得不到體面的職業和相應的收入,甚至得不到基本的生活保障。這不能不讓他們懷念生活在鄉村裡的自在且有起碼尊嚴的日子。工業革命後期始,英國人更堅信鄉村是骯髒城市的避難所,自然是煩囂世界的伊甸園,就開始了他們舉世聞名的每年到鄉村定期度假的紳士生活習俗。老實說,類似這樣的一段變革、抗爭的歷史,今天我們的感受何其真切!

您是否認同:有一種旅行不是為了抵達,而是放下,是身心的度假,是為了在別的時間和地點出發!從這個意義上說,莫干山麓間的民宿,是把安放情懷之爪伸在了現代人的最癢處。對於大山,我們與山村裡出走了又返回的年輕人一樣,亦是歸客。「夢裡不知身是客」,對於漂泊者而言,家園,是讓人一想起,內心就充滿千般柔情萬般蜜意的地方。所以即使遠走天涯,人們依然需要在心底保持與此地區的一種緊密的聯結。設若哪一天這種聯結被切斷,或者那些記憶被格式化,那就很可能令我們無比失落,縱然故鄉還是那個故鄉,家還是那個家,但一定在我們內心深處面目全非,故鄉與我們形同陌路,令我們形同流浪兒。我更相信,那種叫做鄉愁的東西是浸淫在血脈里,植入於骨髓里的。不然,像農家土屋這樣極普通、甚而至於再偏僻不過的地方,怎麼叫人生出如此深刻強烈、難以抗拒的懷念與感傷?這麼一路想來,不由自主地心生一絲惆悵。

看到過一則新聞:島國沖繩有一個鄉村,叫「大宜味」,聞名世界。紛至沓來的人們原本為探究長壽秘密而來,卻意外地為村落、田園、海天的自然之美,深深地打動。你也許想不到,這裡地處日本列島最南端,是日本最貧窮的地方,卻也因遠離日本本土,成為一片未受到現代工業污染的凈土。原始、清新的環境,讓這裡成為天然的養生館。而且,大宜味的人們食清淡,勤走動,謙和有禮,心情平靜愉快,適當勞作,而不過度操勞。大宜味的故事是值得我們好好品味一下,故鄉的榮辱牽掛著我們的一生,人類也總有永葆青春的夢想。

名詩《人,詩意地棲息》的作者,我所喜愛的十八世紀德國浪漫詩人荷爾德林曾經說過:「假如大師使你們恐懼,(那就)向偉大的自然請求忠告」。自然在哪裡?其實自然就在那裡,就在我們身邊。自然當然是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是芳草萋萋的青青原野,是我們司空見慣、不以為奇的破舊田舍、簡易農具、裊裊炊煙,自然也是聞得到青草氣、牛糞味的順暢清新的自如呼吸,是日起日落雲捲雲舒的平淡歲月。

離別鄉村,朋友們似意猶未盡。足下之旅已然結束,相信思想苦旅,遂無盡期。千萬里,如何能夠尋覓回迷失的精神家園?

願向自然求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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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發於《浙江散文》雜誌。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副會長、首屆魯迅雜文獎金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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