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興》看杜甫
古人云:「知人論世,以意逆志。」要想看懂杜詩,首先必須要對杜甫生平有所了解,只有如此才能對《秋興》中的各個情感的轉折有更深的理解。
杜甫生於距今1306年的唐朝,他少年出遊,遍歷大好山川,同時也結識了一生摯友「詩仙」李白,自然性格豪氣萬丈,養成了豪放不羈的人格與習慣,正如其詩中所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前期的詩篇詞藻華麗,是同代的傑出之作。
天寶六年,唐玄宗下詔令天下「通一藝者」前往京城應試,時年三十五歲的杜甫也參與其中。然而,事與願違,看似光明正大的掄才大典,實則是李林甫野無遺賢的陰謀。毫無疑問,陰謀之下,杜甫慘然落榜,「舉進士不中第,困長安」。
時隔四年,杜甫因獻三大禮賦暫得參列選序資格,又過四年,因生計所迫,杜甫輾轉周折之後才最終改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負責掌管門禁,看管兵器。同年,回奉先,驚聞幼子早夭,感嘆十年長安漂泊,怒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作下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同時期的作品,感時傷事,憂國憂民,境界奇絕,同時期鮮有人可與之匹敵。
同年,四十四歲的杜甫遇到了人生的最大轉折點「安史之亂」。長安城破之後,不似因官居高位而被嚴加看管的王維,身為小吏的杜甫得以出逃,前往靈武,但不幸中途被叛軍抓獲,送反長安,期間寫下《曲江二首》等名篇佳作。
至德二年,四十六歲的杜甫冒死出逃,前往鳳翔,被唐肅宗任命為左拾遺。同年,因觸怒龍顏而被貶華州。次年年底返鄉探親,作「三吏」、「三別」。經過戰火的摧殘,杜甫的愛國之心更加強烈,詩風沉鬱頓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乾元二年,四十八歲的杜甫南下成都,在友人的幫助下於浣花溪畔修建草堂,暫時過上了安穩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五年後,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依靠,窮困潦倒,不得已再下夔州,幸有夔州都督柏茂林照顧,得以定居於此。這段時間,詩人已至暮年,長年勞苦再加親友離散,他的內心已然沉痛欲絕,詩文更加遒勁有力,而情感亦是發生了由外而內的轉變,於寫實中摻雜幻想,文筆更加老辣,詩文更加深沉。
大曆三年,五十七歲的杜甫思鄉心切,啟程返鄉,然生活困難,盜賊作亂,不得。大曆五年,杜甫病重,逝於舟中,時年五十九歲。
杜甫一生創作詩文無數,其中以「三吏」、「三別」、《秋興》、《詠懷古迹》等最為著名。但也正是因為詩聖著作等身,想在三言兩語之內描述清楚實是妄言,因此我希望從一個窗口來淺析杜甫,從他在七律上的成就來分析杜甫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七言律詩因其結構複雜,音韻要求呆板,在唐朝之前一直處於探索的不成熟階段。
七言詩在歷史上有記載的第一篇作品,是曹丕所作的《燕歌行》,而後發展產生了四聯的七言律詩。然後世所作卻多為結構與音韻所束,過分強調對仗,以至於產生「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的僵硬對仗;「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的不諧音律。縱使斗酒詩百篇的青蓮居士,也不免有「吾輩豈是蓬蒿人」連押的平韻的出格之作。李白好似水擊三千里之鯤鵬,展翅高飛,但是七律的種種規則卻如樊籠一般使其拳腳難以伸張,若要一展才華除非打破束縛。因此,李白雖有大才,然於七律之中,亦難稱絕代。
直到杜甫出現,七律才真正得到發展,他早年的七律中亦是有《曲江》、《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等名作。然而他終究不是李白那樣的「天賦型」詩人,對於他這樣的現實主義大家來說,人生經驗積累的價值是無可比擬的。因此杜甫晚年的作品較之前期更加深刻有力,同時他晚年作品夾雜著他半生漂泊與國破家亡的情感,更是體現著悲觀的哲學美。《秋興》是杜甫晚年七律作品的最高成就,其中家國情感與個人思鄉融為一體,現在我們以本詩為例,深入分析杜甫的行文特點與沉鬱頓挫的風格。
《秋興》作於唐大曆二年(也有稱作於大曆元年,但從「叢菊兩開他日淚」可看出此言不實),暮年的杜甫於此時羈旅四川夔州。該首組詩詳盡的記敘了杜甫晚年的思想生活狀況與對往事的回憶,對其解讀能夠從筆下了解到杜甫的人生,得以管中窺豹,再現詩聖當年之光輝。
我們之前說過,律詩有結構僵硬、音調死板等缺點,想要寫好實在不易,這從之前舉的例子中即可看出。但杜甫終究不是等閑之人,面對題材的約束,他通過一系列的創新最終克服了這些缺點。其雖為現實主義的詩人,但他卻不拘泥於寫實,通過「象喻」的手法,以「意象」化的景物來表達感情。因此,雖說結構嚴密,但杜甫可以通過不拘泥於文法的句式來既滿足對仗,又充分於描寫。這一點可以從《秋興》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中看出。有部分人認為調換名詞順序是應用倒裝句式的原因,然而實際考慮卻可以發現這種判斷並不妥當。如果是倒裝句式,那本句則應當變成「香稻粒啄余鸚鵡,碧梧枝棲老鳳凰」。刻意地拆開「香稻」與「粒」,「鳳凰」與「枝」即表現了作者以行文順序來強調思想感情的用意,強調「香稻」、「鳳凰」等在杜甫心中代表盛唐生活的美好景象,用回憶來襯托現今環境的凄涼。
綜上,基於《秋興》文法的特殊性,在解讀的過程中,讀者必須有一份深刻而通達的感受能力,不拘泥於文字的表面含義,避免作過於現實的解說與評論。
同時,不同於一般的單篇詩文,《秋興》是由八篇律詩組成的故事性極強的組詩。第一篇是組詩的開頭,交代了時間與詩人大體的心情。接下來的則是第一首的再發展,表達了思家念歸之情。第三首則是承上啟下之作,承接上文的現實之景,開啟下文的回憶。第四首則對少年時代的懷念,以及隱隱的一絲對朝廷的譴責,開啟後文並列的描寫,更是堪稱全詩樞紐。第五首則是回憶當值期間的舊事。第六首表達了依舊是長安舊事,同時與第七首一起構築了鮮明的今昔對比,表達詩人的憾恨之情。第八首則是用了同樣的強烈的對比將意識拉回現實,又多添了一分時光飛逝的年老之感。八首詩以現實開始,歷經幻境,又回到現實,環環相扣,是密不可分的一體。
杜甫在組詩第一首的開篇即運用景物描寫,寫景由小而大,先寫「玉露」而後至「楓樹林」,「玉露」、「紅楓」本是美麗事物,但「凋傷」二字卻描寫了美景在寒風中飽受摧殘的景象,令人更加痛心與傷感。同時,本句的情感也在第二句得到強化,傷感從自身擴展到整三峽之中。
頷聯的兩句承接上文,但又有所擴大,首聯中僅僅只是描寫岸邊楓林,巫山巫峽,而頷聯更是極目遠眺,將視野擴展至整個長江以及「塞上」,使思家,年衰,飄泊羈旅等的情感更宏大更具壓迫感,令人更加不適。
但是一味的放大感情終究只能渲染氣氛,並不能使感情更加真實。因此詩人在頸聯的描寫對象又從天地返回自身。「叢菊兩開」指於此地漂泊二載,「他日淚」既指作者因回憶往日悲傷生活而流下來的淚水,又是指作者在以往的艱難生活為國家,為黎民百姓留下的淚水。「孤舟一系」既有自身似孤舟般無依無靠的寂寥之情,又有此生命運全部繫於一艘小舟之中的絕望孤獨之感。一語雙關之下將本來需要長篇大論才能講清的感情,融入到了短短十四個字中。同時本句還運用省略,使句式更加短促有力。叢菊(已經)兩開(我因想到)他日(情感而落)淚,(現在)孤舟一系(江邊,萬般苦痛令我產生了思念)故園(之)心。這樣的寫法很好地克服了七律的缺點,令篇幅短小,結構嚴格的句式有了散文般更大的文字張力。
行文至尾聯,其實感情都已抒發完全,但還全詩還不能結束,不光是七律的題材限制,也不僅僅是尾聯要留白,更多的是要為《秋興》的第二首作對接。組詩作為一個整體,詩與詩之間都有緊密的聯繫。尾聯的景物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時間的流逝,詩人靜靜的佇立江邊,由早到晚。白天里靜觀「江間波浪,塞上風雲」,而時至夜晚,群星划過天幕,詩人則又是一般滋味湧上心頭,值此寫下了第二篇「夔府孤城落日斜」。
「夔府」即是杜甫晚年謫居之所,他在夔州居住將近兩年,創作詩篇四百多首,塑造了真正成熟的文學風格。首句既是點明了寫作時間,又是暗示詩人在城樓上已經枯坐一日,時值傍晚,他又依照著北斗星的指引遙望京城的方向,更加於無所事事中暗示了自己的痛苦與思鄉之情。
在頷聯中提到的「槎」是一種小舟,傳說東海之上,每年八月會有浮槎前往,接引人前往海上仙山,每年不絕。因此,「浮槎」被古人看作是極有「信譽」之物,從不失期。然而杜甫的詩中卻說「八月槎」是子虛烏有之物。原因正在於詩人寄希望於跟從述職返京的嚴武返回故鄉,然而嚴武卻英年早逝,詩人的願望自然也落空。希望有多大,失望也就有多大。同時他又聽到了凄厲的猿鳴聲,回憶中的喜悅一時轉化為無盡哀傷,不覺潸然而泣。
萬般念家,作者的心中便不免地浮現出長安舊景。頸聯中提到的「畫省」是作者以往任職的中書省的代稱。本句中的「違」字,意同現代漢語中的「久違」,是離開的意思。作者離家萬里同時又身患重病,只能終日伏於枕上,傷心之感溢於言表。而同時,四面又並非悄無聲息,悲涼的胡笳之聲恰如一個引子,將作者的悲傷之情完全激發出來,通過環境描寫將氣氛推入高潮。
高潮之後,詩文卻突然回到平淡。詩人彷彿一位講故事的老者,故事講到一半突然發現時間已晚,就此停止。這樣的表述看似無意為之,實則更加強調了時光的流逝,詩人因思鄉而徹夜未眠,傷感之情溢於言表。
本詩還可以被劃分為兩個部分,前兩聯是對眼前時光變遷之景的描寫,而後兩聯則由實入虛,起到了虛實結合的作用。其實不光是本詩,整組《秋興》亦為虛實結合的典範,第二首便是第一個轉折點,由實入虛。
其次,就本詩的內容而言,它和「玉露凋傷楓樹林」聯合組成的小整體完美記敘了時間的流逝過程,講述了詩人由早到晚的心路變化歷程。雖都為愁緒,然而內容卻並不盡相同,詩人的內心首先為秋天降臨的傷感,而後因自然環境而變得愁悶,再想到離鄉多年而倍感思念,緊接著就轉入難以回鄉的羈旅之思,而後以稍稍地釋然畫上一個小小的逗號。然而這個情感鏈卻遠遠沒有結束,後續的詩文將逐一地連接到這一鏈條之上,使情感鏈更加豐富動人。
另有一點,作者在前兩首詩的字裡行間表現著思想盼歸之情。然而杜甫的家鄉在鞏縣(今河南鞏義),詩中描寫的卻總是長安的景象。或許很多人到現在就會認為我所言的思鄉並不確切,其實不然,允許我在此賣個關子,這一問題留到後期再去談。
行文至第三首,開篇描寫的即是早晨景象。詩人熬夜整晚直至天明,心中的繁多情緒便躍然紙上,令人動容。
白帝城中的千家萬戶連同城牆一起在陽光下靜靜佇立,詩人每日都前往坐落於綠水青山懷抱中的小樓獨坐。在獨坐的時間裡,詩人看遍了白帝城內外的種種情形。頷聯雖說是陳述的語氣,但實際上飽含的更是作者移情外物的想法。漁人夜夜連宿江上,燕子自在飛翔,這些本是白帝城中的尋常景象,然而詩人卻用「還」、「故」二字表達了譴責之意。他「責備」漁人與燕子為何偏偏在自己苦惱煩悶的時候表現出如此清閑自在之意。這責備顯得毫無道理,然而正是這種荒謬更顯得詩人心中的痛苦憤懣。
時間繼續流逝,詩人開始回憶自己的人生。頸聯中其實包含了兩個典故「匡衡抗疏」以及「劉向傳經」,用古人與自己對比。念及自己的為官生涯,詩人想到了漢代名臣匡衡。同樣希望為朝廷效力,匡衡官至丞相,而自己卻一生功名微薄。轉念間不談坐官,詩人又想到了名儒劉向,他與自己一樣不在朝廷供職,然而卻可以開辦書院,傳播自己的儒學思想,而自己卻只能漂泊一生,萬事不順心。杜甫在另一首詩中說「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一生的不得志塑造了他悲觀的性格,遂促成了他「沉鬱頓挫」的詩風。
末句中的「輕肥」一詞語出《論語》,常用於形容驕奢淫逸的生活,「自」之一字更是有轉折的意蘊。詩人的故友現在大多已經身居高位,然而自己卻還是漂泊江上,巨大的今昔對比使得詩人感嘆自己的命運,慨嘆中有一絲譴責譴責。他身為「左拾遺」,甘願冒著生命危險向皇帝諫言,最終卻謫居於此。然而他的故友有些卻放棄原則,阿諛奉承,以至於本沒有什麼功業卻「衣馬自輕肥」。這其中的悲憤正是杜甫現實主義風格的特徵。
行文到了第四首,詩人開始回憶心中的長安。作者在夔州謫居,依舊有遠方之客到來,作者從他的那裡聽說長安的局勢依舊像棋局一樣變化莫測,往來近百年的興衰往事讓人產生了說不盡的傷感。當年豪華的房屋已經換了新的主人,而因為安史之亂的爆發新的朝廷也已建立。此句的「世事」既是長安的波詭雲譎的局勢,更是自身的身世浮沉,詩人年少輕狂,而後便進入仕途。但事與願違,社會的動蕩使得渴望一番作為詩人一生無為,這也是全詩的慨嘆之源。
繼續行文,詩人轉念間似乎聽到了北部關山間軍鼓的聲響,然而賓士與道路上的傳令車馬卻遲遲不發。回到現實之中,時間已經到了暮秋,古書上曾記載「魚龍以秋冬為暮」,天下所有的水族到了秋天都會開始長達兩季的睡眠。詩人高坐城牆之上,身旁無親朋好友,甚至連江中的魚龍也已經消失,自己心頭的孤獨之感更加強烈。他於是就開始了更深地回憶,回憶長安舊景,希望用往日的經歷麻痹自己,令自己暫時忘記悲傷的現狀。
本詩描寫直白易懂,但卻仍有兩大疑問千古流傳。其一是征西車馬羽書遲的最後一字,究竟為「遲」還是為「馳」,其二是「故國平居有所思」中到底有何種情思。
先就字的爭議來談,兩個字在歷史上都有證據,可以說都是正確之言。然而就我本人而言,我更加贊成「遲」字的說法。其一,《秋興》八首之中多用對比與反襯,本句若只是描寫了兩處景象用以烘托情緒,未免有些拙劣,不符《秋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稱。其二,就歷史事實而言,《秋興》是作者回憶的真實寫照,而安史之亂前期,皇帝本就基本無所作為,因此「遲」字更加合情合理。
再就第二個問題來討論。綜合前文,我們已經總結出了《秋興》的前半部分的思想情懷。第一首表達了詩人的悲秋之情,思鄉情懷,感嘆自身漂泊孤獨的渺小之感。第二首強化了思鄉之感,同時新加入了對往事的懷念之情。第三首則是強化了對自身命運的感嘆,而加入了更為明顯的今昔對比。八首詩之間情感亦是環環相扣,逐步加深,不斷豐富,多有轉折。而之前承認「遲」字的存在正是為此處的情感分析加入了更多內涵。這本已十分厚重,但杜甫對家國的愛卻更加深沉。「有所思」指的是杜甫在整組詩中的情感,不光代指之前的情感,更是後文的開端。因此我認為本詩的結尾其實不應當是句號,而該是冒號,用冒號來引出下文對往日的種種回憶,這才是「有所思」的真正內涵。
「千家山郭靜朝暉」一詩在錢謙益先生的眼中是《秋興》八首的核心,這一評論不僅基於它的位置,更是因為它將《秋興》的情感帶入「正軌」。然而我認為本詩才應當是全詩的核心,它將前文收束,並開始了全面的回憶。後面的四篇分別描繪了改變杜甫命運的四個地方,用詳盡的描寫暗示作者對往日的珍惜,這種珍惜越是強烈,傷感就越是強烈。這更加突出了杜甫行文注重對比與反襯的特點。
第一個地點即是華清宮,並以此代替整個皇宮。杜甫在這裡獻上《三大禮賦》,並開始踏上仕途。在他的印象中,這裡的萬物都充滿著神聖的氣息,即是連呈露的金盤也直衝霄漢,往日的楊貴妃與唐玄宗也如同玉帝王母般光彩照人。從杜甫的往日作品可以看出,他對於玄宗寵愛楊貴妃一事十分反感,詩作中長含譴責的意味。然而在本詩中,他卻對當時的生活如此讚美,足以看出他對往日生活的深切懷念。
本詩的尾聯詩人又想到現在的生活。一個「驚」字向讀者展現了詩人在回憶中驚醒,轉而哀嘆的景象。詩人原本正沉迷於對蓬萊仙宮般長安的回憶,然而可能因為病痛驟然驚醒,驚覺自身已經時日無多,再一次發出感嘆,感嘆何時才能重回京城再應一回點卯。這雖是問句,但答案顯而易見。對詩人來說最痛苦的不是現在的體弱多病,而是明知長安已經光復,卻無法重返京城的絕望。杜甫對國家的熱愛由此表現地淋漓盡致。
本組詩的後四首是並列的結構,首先回憶了華清宮,而後則是長安城。在第六首詩中詩人想到了皇帝居住的花萼樓與芙蓉苑,更想到了當時皇帝出行時的盛大景象。然而再當詩人回憶到這令人愛憐的歌舞昇平之地,在往日的烽煙中卻兩度辱於外族之手,詩人於是發出感慨「秦中自古帝王州」的哀嘆。秦地是自古以來的政治中心,在詩人心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詩人在《秋興》的八首中思鄉之情濃重得無以言表,然而提的卻總是長安,家鄉鞏縣卻隻字未提。我們可以就此論斷,在詩人心中國家的命運高於自己的一切,國家的都城長安已經成為詩人心中的故鄉,這即是我們所言的家國情懷。
行文已過大半,詩人的滿腔熱忱卻絲毫不減,昆明池是漢武帝為平百越叛亂所興建的訓練水軍之地,位於長安附近。詩人困居長安期間經常來到此處。昆明池畔曾經樹立著許多石雕,這石雕本是平常之物,然而詩人離開長安十年之久仍能清晰地記得它們造型。在他的心中,石頭雕成的織女與石鯨都彷彿活了過來,一在月光中下編織絲線,另一在風雨中張牙舞爪。詩人利用兩種詭譎至極的景象營造出變幻莫測的場景,暗示風雨變幻的國家形勢。這也是杜甫晚年詩作中常見的表現形式,詩歌所描寫的意象並不一定有所指代,有可能僅僅是為了烘托環境氣氛。歷史上曾有人認為本句仍是在以石鯨暗示安史二人,然而多屬臆斷,並無史實可以佐證,也無此類運用先例,因此可以看出推論不實。
在本組詩第七首的頸聯,詩人的意識又一次回到大曆二年,但想的卻不是自己,而仍是昆明池。他想像昆明池因為多年無人看護而使菰米如黑雲,蓮花空墜落,一片美好的景象白白凋落。自古而來正是美景凋零最令人傷心,南唐中主李璟曾在《攤破浣溪沙》中寫道「菡萏香銷翠葉殘」,他利用「菡萏」來襯托荷花的古樸美,用美景的凋零來釋放出更加感人的力量,這不得不說是與杜甫善用對比的筆法相合。
行文至第八首,《秋興》進入到了尾聲,但杜甫卻捨不得讓回憶就此結束。他一連寫下了四個地名「昆吾亭」、「御宿川」、「紫閣峰」、「美陂」,這四個地名都是杜甫割捨不下的地方,詩人還想繼續的說下去,他希望將一生的回憶都寫入詩篇之中。然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於是詩人在此時停下平鋪的筆墨,開始對長安城外的美景進行細緻的描寫。美陂之泮有多得連人和動物都享用不盡的香稻米,有連鳳凰都會停下願意終此一生的梧桐樹林。此兩句既是寫實又是寫虛,實景即如上所示,虛景則是以香稻代指大唐物華天寶,珍寶多到享之不盡;鳳凰代指人才,大唐聖上開明,政通人和,天下人才到了這裡都會想窮盡自己一生來為天朝服務。這既是杜甫筆下的往日大唐,更是他心中的真實感覺,正因為此詩人在當初才希望入仕為官,為大唐建功立業。
行文到了頸聯,詩人依舊沒有停下回憶的腳步。他想到當時曲江之泮常常有美人來此踏青,折一些自己喜歡的花草戴在頭上,於己於彼,賞心悅目。而自己則和友人一道泛舟湖上,彷彿仙人一般,即使天色已晚也不回城而是向湖面的更深處划去。這樣的景象哪怕是連身處現代的我們也能感受到裡面的濃濃樂趣,更何況是已至暮年的詩人。此時此刻,詩人心中已經被喜悅所佔滿,往日的痛苦彷彿都已經煙消雲散。
可惜事與願違,詩人終究還是垂垂老矣,喜悅到了盡頭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感又將詩人拉回了現實。雖然往日無比美好,然而自己卻已經是死期將至。詩人感嘆:我曾經用最華麗的詩文描寫了無數景物,天下所有美麗的事物都在自己面前的宣紙之上。然而我現在已滿頭白髮,閱讀著以前的詩篇,連感嘆的力氣也耗散一空,無奈之下低頭沉思不盡。
《秋興》一詩傳播千百年,自然會有各種不同之版本。在這裡我選擇的是「彩筆曾經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這一版。雖然許多名家都認為「白頭今望」更加合適,也符合對仗。但是我還是認為「白頭」一詞已然點名具體時間,而「吟詩」亦是古人品評詩作的方法。作者陷入極深的回憶後不由自主得回想起往日之事,吟誦起昔年詩文亦在情理之中。而且如此一來聲形俱全,給人更加生動的畫面,這亦是杜甫的行文特點。
隨著作者的白頭低下,《秋興》一詩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然而《秋興》所描寫的事還遠遠沒有結束。我們可以看到傷感之後,作者必定又是長長嘆息,然後轉入新一輪的眺望、嘆息、疲倦。可謂《秋興》正是杜甫晚年的真實寫照,生命不息,《秋興》不止。因此我才選用這樣一組詩來詮釋杜甫的思想情感,它既有寫實又有虛景,全然不似《詠懷古迹》中的一味懷古,也不像《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一味譴責,更不是「三吏」、「三別」中對自己的簡短描寫。《秋興》是作者的自傳,想要於短篇內讀懂杜甫,讀出他的心聲,《秋興》正是最佳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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