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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撩到大唐皇帝該怎麼辦?【古言小說】

原標題:一不小心撩到大唐皇帝該怎麼辦?【古言小說】


從掖庭罪眷到天子寵後,謝若耶一直都道「古來痴情能幾人,帝王真心最善易」,所以她從不去揣測他的心。


我和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陵。他說,李家天子多情痴,朕算一個。


她遂成一代福後,享盡大唐榮耀。


本文又名《孝明後記》。

第一章 有女若耶


那天天晴,街肆上人頭攢動,熙來攘往。


「殿下,下面熱鬧成那樣,不去看看?」說話的青年叫吐突承璀,是個內侍。


「市井小民的雞毛蒜皮,有什麼趣兒。」李淳正負手立於二樓的窗邊,他眉如墨染,鳳眼狹長深邃,著深藍宮錦聯紋襕袍,玉帶,腰間系著蟒紋香囊,人中龍鳳之姿貴不可言。


「你瞧那娘子的妝容,有意思的很。」吐突承璀道。


李淳擰眉看去——


城內戴家香粉店前,一女子穿男服脫簪,著淚妝,臉面和脖頸塗滿白色鉛粉,斜紅、面靨俱無,只唇點一抹口脂,眉蓄淡淡惆悵,如哭似泣。


婦人的長相不差,只是眼中染著幾分潑辣兇悍,配上這副妝容,那喪勁兒,就是哭喪婆子瞧見恐怕都要自嘆弗如。


玄宗以後,有好事的人說,當年玄宗的後宮裡嬪娥喜歡化淚妝,一看就不祥,所以才有後來的安祿山反叛。


從此宮中民間皆以為淚妝不吉,再沒有女子問津,眼前的婦人,怕是和戴家有仇,打扮成這樣故意來壞人家生意的吧。

搖扇故作風流的士子、女客紛紛駐足圍攏,把戴家香粉店門前擠的水泄不通,有人開腔:「這不是謝家的二房娘子嗎?」


婦人聞聲朝那人投去一眼,嚇的多嘴的男子立即噤聲。


戴家的生意被她搶去風頭,顯然是做不成了。


戴家家主戴瓊得知後從內院出來,他身著一襲絳黑細葛長袍,寬袖隨腰,領口和袖口皆綉用銀線綉著如意發財紋,一張發福的臉上掛笑,「喲,謝二娘子,您這是買桃花粉來了?瞧這臉兒白的,你們謝家不會沒上好的胭脂了吧?」


「我呸——」婦人滕地雙手叉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戴瓊,你偷我謝家桃花粉的配方,小人行徑,老娘今天非砸爛你的招牌不可。」


「呵呵呵,謝二娘子,謝寡婦,你說這桃花粉的配方是你家的,有什麼憑證?誰不知道我戴家是揚州城裡的第一家香粉店,你謝家的哪樣東西不是我鋪子里賣剩下的。」戴瓊臉上的笑漸轉成陰冷。


那婦人忽地上前揪住戴瓊的衣領,啐了一口:「哼,老娘今天教給你點自知之明,半月之前,你四處找人收買銀硃是怎麼回事?誰不知道你戴家的香粉一直用硃砂,忽然換成銀硃,一定是葛二那個賊胚子告訴你我謝家桃花粉的秘方就妙在銀硃上,還想抵賴。」


銀硃比硃砂更紅艷細膩,制紅粉時用來代替硃砂,制出的粉黏附性特別好,妝容持久不落,還能讓雙頰的光澤柔和明凈,皎皎然如美玉一般。


***


戴瓊臉色鐵青,用力一甩,脫開婦人的糾纏,冷哼道:「謝歸元能用銀硃?我戴瓊難道就不能,無憑無證,肆意誣衊!分明是你謝家想吃獨食,不把銀子給別人賺,還叫你這潑婦來敗興,他就不怕跌到陰溝裡翻船。」倒打一耙,言辭冠冕堂皇。

謝、戴兩家在生意上水火不容由來已久,謝歸元從長安岐王府醫正告老回鄉開鋪之日,戴家的香粉生意已經傳承三代。生意雖好,可戴瓊為人才疏目淺,沿用舊方,因循固守,只想擠走對手而不知推出新品。


謝家則費盡心思經營,不斷改進香粉製作方法,因此謝家香粉日益受到青睞,店鋪終日顧客盈門,漸漸超過戴家,三年間勢頭便已如日中天,足以和戴家平分秋色。


眼看著自家生意每況愈下,戴瓊氣不過,不惜重金從謝家收買一名叫葛二的掌柜,套得謝家秘方,藉此想扳倒謝家,重霸揚州香粉市場。


婦人懶得和他爭吵,正要再次動手,忽然身邊擠過來一個小孩兒,九歲上下,水靈靈的一張白玉雕就的圓臉,略帶英氣的長眉下嵌著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烏溜溜的眸子出奇的靈活,草青色衣袍,額後垂一抓髻。


她是謝家孫女輩里行三的,名喚若耶。


「阿娘,我阿翁讓你回去照看鋪面,我三叔又吐白沫啦。」她拉扯著婦人的衣襟,揚起小臉道。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出一陣鬨笑。戴瓊面露譏笑,腆著肚子轉身進到店鋪里。


揚州城中人人皆知,謝家老三謝羽整日煉丹修道,手執拂塵談虛無,對生意和銀兩的事一點都不上心,連賬本都不屑一看,不是巴望著能長生不老、白日飛升,就是長吁短嘆,感慨塵世煩憂,煉丹爐子一開便與道友——一隻豢養多年的白鶴同服,往往仙去不成,家人時不時得請郎中過府給他續命。


***


剛才還在樓上喝茶的李淳和吐突承璀已經下來,擠在人群里。

「不過是兩家爭執,果然沒什麼好瞧的。」吐突承璀嘴上說著,卻看的興緻勃勃,「要是那小郎君不來,後面有的好戲看嘍。」


未等李淳開口,謝若耶耳朵靈,忽然轉過身來,瞧清楚二人的模樣,目光落在他臉上。


自知屬下失言,青年郡王微窘,漠然揚起下巴,目光越過她的頭頂,不說話。


迎面拂過的明明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卻叫的他鬢間泌出幾點冷汗。


圍觀的人搖搖頭各自散去。


背過身去,謝二娘子拿出隨身攜帶的粉盒,用寬大袖袍遮住,瞬間放下,雙頰已暈染霞色。「若耶,走吧。」她拉住女兒的手,腳步飛快利索。


謝若耶再一次轉過臉來,目光直奔李淳,很快,又扭過頭去。


那矮小的身影很快淡出李淳的視線,他淡淡瞥吐突承璀一眼。


訝然一下,吐突承璀拿扇子敲敲嘴,「是某失言,日後見著他,一定賠罪,賠罪。」


李淳笑道:「汝以後說話要小心,別連累吾落下刻薄不厚道的名聲。」

「是是,」吐突承璀連連應下,「說起來謝家謝歸元,我當年在長安還聽過他的名頭,哎,岐王府里的面脂口脂、香粉澡豆,都是這位獻上的方子吧?嘖嘖,沒想到還鄉之後做起這麼大的行當,真是生財有道啊。可惜好男不經賈,賺的錢帛再多,終究是不入流。」


李淳略略挑起眉眼,不置可否。


他自七歲起就被祖父李適抱到大明宮中撫養,哪兒會知道下面宗室王府里的瑣細,更何況他於這些事情又從不上心。


二人朝前逛去,大運河沿岸歌樓酒館林立,箏聲笑語不斷,路上到處可見新羅人、胡人、波斯大食商人,女子梳著高髻,有的帶著帷帽,有的乾脆穿上男裝,甚至連婢女都不帶,自自在在地走在大街上,處處是一派通都大邑的旖旎氣象。


李淳轉了一圈,興緻缺缺,無聊中道:「他猜出了我的身份。」


吐突承璀一愣,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誰?那小郎君?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今日又沒有佩印,連宗室的龍紋玉佩都沒懸在身上。」


他今日的打扮不過是尋常卿相之家的公子做派。


「下注嗎?」李淳挑眉。


吐突承璀圍著他轉了幾圈,想從他身上找到皇室貴胄的標記,「某怎麼就看不出來?」


「十有八九。」李淳呵呵道。

那小郎君最後投來的一眼,先是疑惑,而後瞭然,商人眼尖,更兼各路消息靈通,揚州城裡來了什麼人,大多逃不過他們的法眼。


吐突承璀哪信這個邪,嘴上說著「郡王英明」之類的奉承話,心裡卻十分不以為然。


***


謝家香粉店位居城中,坐北朝南,與大運河岸林立的紅樓遙遙相對,兩側各挑著紅燈籠,左邊柱子上書「面既傅粉」,右邊的柱子上書:「能令色艷」,上方高懸一塊梨花木匾,龍飛鳳舞地寫著「謝春堂」三個大字。


自從桃花粉的配方被戴瓊偷去後,謝春堂的生意乍然有些冷清,櫃面上僅有零零星星的買客,謝若耶跟著她娘一進去,聽見有女子在唱曲:「想著和他窗前嗔燕語,點胭脂描斜紅,畫長眉畫短眉,如今奴倚門立,寄語那薄情郎,何時再共鴛鴦衾……」


想來是她大伯謝朔臨時被抓來照看鋪子,覺得無趣,便叫剛從紅樓里買回來的小妾在唱曲兒作樂。


「阿娘,我去看看三叔。」謝若耶見她娘拉著一張臉,趕緊要溜。


「去吧去吧。」謝二娘子道。


從後門穿出去,隔條街便是謝家宅院。繞過雪白的影壁,地面鋪著青磚,正廳八扇樟木門開闔大氣,面闊五間,謝若耶沿著花牆游廊來到偏僻的西跨院。


院子的地面上癱著一隻白鶴,正在一下有一下又沒有地吐氣,眼看是不成了。謝若耶探頭朝屋裡瞅瞅,蹲下來,摸著白鶴的脖子給它順氣,這樣,即使死,也能少受點兒罪吧。她想。

忽然,白鶴梗了梗脖子,吐出一粒殷紅的丹藥,又活了。


——這一天是大唐的貞元十九年,三月,廣陵郡王李淳奉旨到達揚州的次日。


第二章 杜秋娘


「三娘。」門裡傳來一聲。


「阿翁。」


她走進屋子,首位上坐著一個穿著靛藍蘇緞長袍,眼睛精明,花白頭髮,短須,右手正揭開茶蓋試著熱涼的男子,年紀約莫五十歲左右。


他的動作悠然,看來謝羽又被救了過來。


「你阿娘又去找戴瓊鬧了?」謝歸元大皺其眉。


謝若耶點點頭。


「桃花粉的配方已經泄露出去,謝家要想扳回這局,只能暫時先在梨花粉上再打打主意,或者……」他的話說到一半打住,在商言商,商人間爾虞我詐本就不稀罕,與其不死不休地和戴家鬧,不如在品質上碾軋對手。

另外的路嘛,他還沒選好賭注。


不明所以地聽她祖父嘮叨,一臉的意興闌珊,只想打瞌睡,謝若耶瞧見她祖父深嘆一口氣。


別看這些年謝家生意做的進金進銀的,可就是不進子孫,長房謝朔前後抬進門九房妻妾,才生出三個女兒,二房謝殊早逝,膝下只有謝若耶一個女兒,行三。老三謝羽好道,於子嗣上更是不提也罷。


謝朔正值旺年,本該擔起事兒的,誰知一味地沉溺女人,家裡的不算,青樓里不知養下多少個相好,還對外吹噓,妻妾是用來延續子嗣香火的,外頭的才不枉風流,各司其職,絕不能混為一談。


謝若耶她娘是鮮卑女子,行事大膽沒有章法,可心倒是爭強好勝的,不僅打理生意,四處結好揚州的達官貴人,還把女兒從小充作男兒教養,一日逼著她學香粉的製作方子,一日又摁著她看賬本,慢慢滲透謝家的香粉生意,等謝歸元反應過來她只是個小孫女而且玩心頗重的時候,已經離不開她了。


比方說這桃花粉的配方被戴家得手一事,還不是他覺得謝若耶是個女孩兒,謝二娘子又不識字,才把配料採買單子拿給葛二去辦的,誰知轉手就被戴瓊用重金收買了去。


謝若耶勉強打起精神,圓溜溜的眸子眨了下:「梨花粉的配方不過比桃花粉少了一味銀硃,本該只有一白一紅的顏色差別,可咱們在制粉的時候,方法大不相同。梨花粉在用的時候才取雞子調和,而桃花粉,制的時候就用雞子調和放入細瓷瓶蒸熟,晾乾後再研細,用水調和敷面。孫女一直沒想明白,這卻是為何?」


謝歸元沉思片刻,食指輕敲桌面,「梨花粉的製法傳承已久,向來都是用的時候才調入雞粉,只因桃花粉里有一味銀硃,銀硃很難融到雞子里,所以才想出蒸熟晾乾再化粉這個法子。」


「三娘知道了。」謝若耶瞧著她的小白手,像是明白又像沒有明白。


謝歸元也在尋思,從商業的角度來說,如果梨花粉在制的時候和桃花粉一樣把雞子蒸進去,塗面的時候只需用水化開而不是用雞子,會不會因此便利許多。

「三叔他——」謝若耶不時地往裡間瞟一眼。


謝歸元不願意提他似的,冷臉道:「他這裡烏煙瘴氣的東西多,沒的毒壞了你,找你娘去吧。」


謝若耶只得跟著他出來,路過院子的時候,見那隻白鶴半眯縫眼睛,兩腳朝天躺在乾草垛上曬著太陽打盹,時不時還打個哈欠。


謝歸元怒掃了它一眼,「畜生,這院子里又不養貓逗狗,哪兒學的如此不堪入目的姿態?」


為附庸風雅,謝羽專門叫人在院子里種下一棵高大松樹供他棲息,他就不解,幾日不見,這鶴兄怎就性情大轉,仙風道骨全不見,還就地滾躺起來。


「想必三叔的同道朋友中有尚清談,行為不羈的,它受了教。不傷大雅的,阿翁無須跟它計較。」小小的人在說話的時候顯出幾分變通和滑頭。


***


路上遇到管家張朴,他匆匆走上來,躬身一禮:「阿郎,三娘,人到了,暫且安置在東跨院。」


「請她到偏廳候著。」謝歸元道。


幾個月前他到金陵去採買銀硃,遇到一名歌妓,叫做杜秋的。她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長到七八歲上父親犯事,這才沒入教坊樂籍。


見她色藝雙絕,謝歸元以為奇貨可居,當場交下訂金,簽下字據,約定三個月之內奉上餘下的百兩金,將杜秋贖走。


說來用重金買下一歌妓,到底還是為了防著戴家,聽說戴瓊想結交鹽鐵轉運使李錡倚為靠山,府里蓄養著數個絕色歌妓胡女,請的教習師傅,日日在練舞劍,歌曲,就差找個機緣送人進李府。


李錡仗著皇家宗室身份和皇帝信任,在揚州一手遮天,城內的商賈想盡辦法巴結他,若有些個沒眼色的,不走他的門路,不多久就被對手擠垮,再也翻不了身。


謝家時時盯著戴家的動靜,反之,戴家何嘗不是恨不得把謝家的僕人一晚上倒了幾次夜壺都打聽的門清。


「阿郎、三娘,戴府里蓄養的歌妓、胡女,都是揚州本地青樓里出來的,一定沒有比杜秋娘更出挑的。」


「哼,量他府里的賤婢也成不了氣候。」謝歸元嘴上不屑道,心頭卻惶惶不安。


戴瓊除了脂粉的功夫略微遜色外,風流方面的造詣在揚州城可是有口皆碑,不是絕色伶俐女子,怎會入他的眼,更不會被他屯為家妓,費心費力地請人教導歌舞。


「阿郎,葛二的事難道就這麼算了?」張朴忽然提起,吃裡爬外的東西,難道就這樣白白放過。


「這事兒緩一緩再說,等風頭過去,找人作個手腳,葛二弄死,家裡男女帶出去發賣。」謝歸元道。


做生意的表面上畢竟講究個以和為貴,就算報復,也要自己手上洗的乾乾淨淨,不落人口實。


「是是。」聽到主家的狠話,張朴的手腳抖了下,何時起,東家也變的心狠手辣起來。


***


「三娘,你隨阿翁去見見她。」


走到正廳邊上,謝若耶想出去,卻被他阿翁叫住,她只好微微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面。


正堂偏廳,一個略略豐盈的女子聽到腳步站起身來,裊裊的八字細眉,拂妝,面頰淡掃鵝黃,貼杏靨。她穿著一身薔薇色寬袖交領衫、綉卉草長石榴裙,手挽輕紗黃色披帛,發挽望仙髻,簪流蘇銀釵,水目彎眉,眸中籠半點淡淡哀婉,更透出風情萬種的金陵韻味。


「杜秋見過阿郎、小郎君。」


「這是三娘。」謝歸元把謝若耶拉到跟前,嘆口氣:「謝府無男孫,三娘權且充作男兒教養。」


「見過三娘。」杜秋復又朝謝若耶盈盈一禮,絲毫沒有尋常歌妓的局促和淺薄。


謝若耶雖然並不是很清楚祖父為何要從金陵弄一歌妓回來,圓眸一轉,她想到這是一個明日上街玩兒的好借口,「阿翁,三娘聽說秋娘舞劍是金陵一絕,三娘想學,明日去街上買支軟劍可好。」


「公孫大娘在前,奴何敢稱絕?奴的劍舞是繆傳。」杜秋道。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她死後哪還有女子敢自誇劍舞,她學的不過是毛皮。


「秋娘過謙。」謝若耶應付道,心裡另有他事。


「阿翁同意了。」謝歸元頷首。


萬不得已才將謝若耶充作男兒教養的,會劍舞的女子頗受人尊重,他怎會不叫孫女去學。


他又道:「張朴,送仲陽回去休息,養足精神明日可叫婢女帶她去揚州城裡轉轉。」


杜秋謝過他,回到東垮院,撫琴自傷一回身世,認命地卸了環釵倚在沉香木榻上,過午的陽光灑落進來,華蟲鏤空的香爐,繪著仕女簪花圖的檀木屏風,一室寂然,光下的她,綽綽單影,說不出的孤涼。


不知不覺坐到黃昏,聽到門口吱呀一聲,起身一瞧,是謝府的婢女送了飯過來,進屋呈上來,一道松鼠桂魚,一道金錢蝦餅,清蒸刀魚兩條,還有一小碟子麻油冷盤,湯羹,甜點一份。


「娘子趁熱用吧。」婢女很是客氣。


「多謝你。」杜秋還禮道。


婢女見她眼睛紅紅的,知是哭過,道:「聽說阿郎欣賞你一番風骨,贖到府中只為免去娘子歌樓賣藝之苦,不會強迫你做妾為小的,還是放寬心吧。」


「讓你見笑了。奴是想起昔日姊妹,一時傷感,流了些無謂的淚。」杜秋苦笑道。


婢女見她言詞似有敷衍之意,不好再問,道:「娘子用了飯早點安歇吧,奴出去了。」


她之所以願意被謝歸元贖回府中養為家伎,不是看重謝府的錢財,亦不是趕緊他的欣賞,她知道,像謝家這樣的商人,經營之外,為權貴卿相推薦美姬嬌妾是常有的事兒。


與其在歌樓里老去嫁為商人婦,不如到士子卿相家裡做正經的姬妾,若是運氣好的,生下一男半女,這輩子就算不差了。


及夜,黛青色的天空露出一彎弦月,聽著揚州城裡隱隱的取樂聲,她撫一陣子琴,才沐浴睡下。


第三章 碧蟬藍胭脂


次日,風和煦。


一早,用了飯,溫習過芙蓉粉的配方、製法,謝若耶穿上男裝,拐去鋪子里和她娘打過招呼,穿街進巷繞到城西的元家,見大門開著,她在門口站住,正要喊話,一十四、五歲的清瘦少年從堂屋出來,見是她,星眸發出光澤:「三娘,你怎麼來了?」


「元二,我好久沒見你去上學,來瞧瞧你在家裡做什麼。」她沒說目的。


少年元稹訕訕道:「我爹病了,我家拿不出這個月的束脩給先生,就輟學在家裡。」


「這是我賺的錢,你拿去吧。」謝若耶從口袋裡掏出錢袋子,塞到元稹手裡。


元稹忙推回來:「這怎麼行,無功不受祿,就算是你賺的錢我也不能拿。」


「眼下我幫你,等你日後考上功名,帶我去長安看看,就算還我了呀。」謝若耶又給他塞回去。


他的白衫不僅破舊而且短了一截,腳上的鞋很大,應該是穿他父親的,但這並不能掩飾住少年元稹身上隱隱可見的讀書人的清高,他一味推辭,至到謝若耶紅著眼睛說:「元二,你知道我娘一直想給我請個傅姆,整個揚州城打聽下來,有學問的大娘都嫌我家地位低微,不肯屈就。我聽說你娘出身名門,原是大家閨秀——」


***


「若耶小娘子,你來找二郎?」元稹的阿娘朱氏恰在這時候進門。


謝若耶一頓,機靈地迎上去,幫她卸去手上的包裹,「朱大娘從哪裡回來?」


「接了些新羅商人的衣衫回來漿洗。」朱氏邊拾掇東西邊道,她也曾經是洛陽名門繡戶出來的女兒,若不是丈夫病重,豈會幹這些粗活。


「阿娘,三娘說想讓你做她的傅姆。」元稹道。


朱氏先是一驚,接著蹙眉道:「蒙三娘看重,妾著實不成,恐耽誤三娘,還請三娘另擇高明。」


元稹見她娘不肯答應,勸道:「阿娘,三娘她是真心想做學問的。」


「三娘志氣大,妾是怕耽誤了她。」朱氏主意堅決。


謝若耶聞言垂下頭去,知朱氏嫌她家的地位低微,忙告辭出來,巷子七拐八彎的,她心不在焉地走著,一身的失落。


「三娘,你的錢。」元稹從後面追上來,手裡拿著她的錢袋子。


「元二,朱大娘不肯教我學問,你不肯收我的錢,是怕將來考上功名被人說道嗎?」謝若耶悻悻地道。


元稹的手僵在半空,臉色極窘,「三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娘......她也不是這個意思。」


「元二,算了,不說這個。對了,我阿翁說你聰明好學,你要是錯過明年朝廷的『禮記、尚書』考試,那多可惜。」謝若耶道,他不肯受她的錢,連學都上不起,明年怎麼去長安。


朝廷的考試分進士和明經兩科,明經就是「禮記、尚書」兩科,相對進士更容易考些,因此更受一些想儘快擺脫貧窮士子的青睞。


謝歸元曾提出資助元稹考取功名,被他父母拒絕,謝家以為元家是士子風骨,愈加敬重,謝若耶她娘私下裡還有召他做細郎的意思。


元稹默默收起銀子,拱手一禮,「三娘,我日後做了相公,絕不會忘記你的。」


「我走了。」謝若耶先前皺巴巴的小圓臉這才舒展開。


元稹站在那兒,等她的影子完全看不見,收去眼中不可言說的眷戀,轉身回去。


「二郎,知道阿娘為何拒絕三娘嗎?」朱氏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正在服侍他阿大喝葯。


「阿娘嫌她阿翁是商人。」元稹小聲道。


朝廷規定,商人之家,終生不得改籍,男子不能入考科舉,女子不能選才人,縱使家財萬貫,也擺脫不了低微的地位。


朱氏放下藥碗,搖頭道:「二郎,若只是這樣就罷了,聽街坊說,謝二娘子有意為她選個讀書人做細郎,阿娘之所以不敢跟她走的近,是怕將來她娘一開口提親,咱們沒法推掉。」


她的話叫元稹一下沒回過神來,清秀的面容顫了下,「三娘,她知道這事兒嗎?」


「誰知道她娘有沒有和她提過。」朱氏又道:「不管她知不知道,咱們是萬萬不能讓她有結親的念頭的,你將來入仕,家中門第不高,自然要選高門的閨秀聯姻才有助益。」


元稹看著他阿娘憔悴蒼老的臉,嘆了半天氣,不敢說違逆的話,施了禮,回到房裡繼續讀他的聖賢書。


***


謝若耶轉到街肆上買了一支舞劍用的軟飄飄的劍器,價錢不高,品相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她隨意拿在手上,天黑之前回到謝府。


「年少追夢,幾許閑愁。幾許閑愁,幾許躊躇。一指流沙,時光轉眼瘦。」


一進府,就聽見東跨院傳出比黃鶯還好聽,卻不帶一絲靡靡之氣的歌聲,謝若耶怔怔地立在那兒,聽著,聽著。


「三娘。」一個豆蔻年紀少女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微豐的身材,鴨蛋臉面,頰上深深暈了一層桃花粉,深黛色的出繭眉,近鬢的地方描著一抹月牙形的彎紅,淺笑之下非常可親。


她就是謝府的長孫女,謝若景,話不多,為人木訥的很,連被奴婢欺負都不吭一聲的。


「阿姐。」謝若耶往她身後瞧瞧,見沒有其他人,才道:「你去哪裡?」


「我在房裡聽著這聲音婉轉,過去見見她。」謝歸元體恤杜秋娘昨日新來,車馬勞頓,不讓府上的人去擾她,因此謝家上下並沒有人敢請她過去一見。


就連謝朔,雖然私下裡對他阿爺買來的美色歌妓饞涎的很,也只敢叫管家陪著到她院子里略問了幾句。


「阿姐,我也要去見她,只是剛回來還沒和我阿娘打過招呼,不如咱們過會兒再去,約上二娘、四娘,也省得一個人說上兩句話就冷場。」謝若耶道。


四姊妹一起去,她娘才不好拉住她看賬本,背方子,能多玩好一會兒呢。


跟她娘打過招呼,順道去了二娘的房裡,謝若平正和小婢子們玩兒鬥草。一個拿起手裡的乾花揚了揚,「我有紅藍花。」那一個道:「我有茉莉花。」這一個也說:「我有茜草。」那一個又搶著說:「我有落葵。」若平拿出一支藍瑩瑩的花兒,「我有鴨跖草。」


一個要接,只聽謝若耶笑道:「二娘,這叫碧蟬花。」


「還叫淡竹花。」謝若平丟開小婢子們,提裙起來,咯咯咯咯地笑著:「三娘整日穿男裝招搖過市,還講究文雅做什麼,我看叫它鴨跖草最好,草里能開花的稀罕。」


「咱們用它做的胭脂叫碧蟬藍胭脂,若叫鴨跖藍胭脂,光聽這名字就沒人買了。」三娘踮腳去捏她的臉。


「二娘的歪理真多。」謝若景道,說了來意,三人一起把四娘若鳳找來,一路笑著拐到東跨院。


杜秋娘剛卸了妝,正塗上蜜膏子保養肌膚,見姐妹四人過來,要重去上傅粉,被謝若景一把拉住,笑說:「我們二娘和三娘從來不傅粉的,你何必費了事又叫她們沒面子。」


她偏頭看去,果見二娘、三娘都素著肌膚,連口脂都不點,四娘還是孩子,身量小小的,還沒到傅粉塗脂的年紀。


「奴見過三娘,原以為她是個小郎君,誰知道今兒你們姐妹站一起,才發現她穿上裙子也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若平又笑起來,「你說三娘是美人兒?我只當她是個玉面郎君。你猜猜她幾歲,娶親沒有?」


她面容和若景相似,只是眉修目俊,顧盼神飛,笑起來的時候前仰後合,比之姐姐,潑辣多了。


「三娘芳齡十歲?」杜秋笑的十分淺淡,眼前姐妹歡處一堂的景象,叫她想起杜家沒敗落的時候,她有兩個姨母妹妹,常常聚在一起玩樂,不禁傷感起身世來。


「三娘足十一歲了。」若景道,兩個妹妹早笑的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


若鳳被抱到榻上坐著看姐姐們打牌,暖閣的格子窗掛著輕透的鮫綃紗幔,服侍的婢子暗自嘮叨不停:「不過是阿郎花錢買來的歌妓,用這麼好的東西做窗帘,阿郎真是色迷心竅。」


謝若平不經意聽見,回頭瞪了她一眼,那婢子忙低下頭去。不過幾天,那婢子便被遣送出去,不知賣到哪裡。


此事傳到杜秋耳朵里,她很是不安,悄悄拉住若耶問:「何苦為奴失了謝家向來厚道的名聲?」


謝若耶眨著溜圓的烏眸:「二娘是氣不過她說阿翁的閑話,不關你的事。」


杜秋這才鬆了口氣,「三娘真的要練劍舞嗎?」那日說過之後,拿來一把玩意兒一樣的劍器,就再也沒提過這事兒。


謝若耶不好意思地笑了,圓滾滾的小臉紅彤彤的:「秋娘,我這不是忙著幫阿翁打理生意,抽不出時間拜師嘛。」


第四章 獻美


「好個狡猾的小娘子。在你阿翁阿娘跟前推說和奴學藝,又在奴面前借口正經事兒要忙,可算是把兩頭都算計了去。」杜秋娘笑道。


謝若耶嘻嘻笑了一回,「秋娘,我上次送你的梨花玉麵粉可好用嗎?」


「比奴之前用的鉛粉都好。」杜秋娘從妝奩里抽出一個小巧白潤雕花瓷瓶,打開,先揭開一層絲羅製成的一片片菱形花瓣的粉撲,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她伸出手指拈一片在梨花粉上打個圈,「你瞧,又輕又細又潤,傅在臉上沾水都不脫妝,也不知道裡面加了什麼好東西。」


「成了。連你都說好用,這方子阿翁算是改對了。」謝若耶道。


謝歸元後來在制梨花粉的時候,在鉛粉、蜜陀僧、麝香、白芨、寒水石的基礎上配入蛤粉,又按照謝若耶上次問的,調入雞子,和桃花粉一樣蒸熟再研磨細緻,用的時候也和桃花粉一樣,用少量清水調濕即可。


謝家的梨花粉換掉製作方法推出後,不到一月,就在揚州城裡有口皆碑,先是風靡大小的歌樓教坊,後來尋常人家的女子也慕名來買,漸漸的傳到來往的長安和外埠的商人耳中,原先和戴家做生意的,也都漸漸丟掉戴家,和謝家做起生意來。


雖然生意做起來了,可不如意的地方多了去,死對頭戴家不停地找碴,揪謝家的小辮子向官府告發,時不時還請一些江湖上號稱的俠義之士來鬧事,威脅,為阻止謝家搶他的生意,什麼旁門左道的手段使出來,如蛆附骨一般。


加上戴瓊的十幾房姬妾能生,名下嫡子庶子若干,但凡十五歲以上的,都各自掌了店面在揚州城裡做生意,一有主意他們便一起動作,謝家總會被他們挑到弱處。


謝朔好多天流連青樓,家中幾乎看不到他的影子。謝歸元無法,只好叫謝若平和謝若耶在櫃面上盯著,他和張朴輪流看緊作坊,嚴防秘方泄露出去,又囑咐謝二娘子帶幾個家僕應付戴家找來的無賴流氓,府里頓時有人忙的腳不點地,謝朔的一堆妻妾卻整日無所事事,抹骨牌、行酒、歌舞作樂,日夜不消停。


杜秋到謝府安身已有旬月,謝家沒有一次宴飲,謝歸元更沒有閑暇召她去清歌一曲助雅興,她自然無事可做。


出門遊玩一次,也有幾家少年郎君打聽她姓字名誰,是否許了人家,旁人道出她的身份,那些人又輕佻地邀她一同飲酒歌唱,私下裡偷偷向謝家打聽同她相歡一夜的身價,惹她不快,從此便不再踏出大門半步。


可自從那次之後,揚州城裡的浪蕩少年一個接一個知道謝家畜養的歌妓色絕,想見見不到面,就日日跑到謝府後牆邊上守著,秋娘唱一首曲詞,第二天揚州城裡必定有人在傳唱,秋娘彈一首曲譜,進出歌樓的風流雅士也點同樣的曲子,不久,人人皆知,杜秋的名號便和謝家香粉一樣,在揚州城裡家喻戶曉。


盛名之下,她知道,暫時棲身在謝府的安穩日子很快也就要到頭了。


***


在謝家改良了梨花粉的配方和製法之後,戴家的生意三停少去一停,好多尋常的鉛粉囤積在各個店鋪里,銷量叫人發愁。


思來想去,他踱步來到後宅歌妓們住的園子,見其中一名鄭氏女子已初初長成少女模樣,模樣和身段出挑自不必說,那一雙眼睛俏麗而嫵媚,眼尾的風情讓人過目難忘,雖是素妝淡粉,卻掩飾不住那份天姿國色。


「我戴家的財運莫非在她身上?」戴瓊自言自語一句。


「阿郎。」正是那鄭氏女子聞聲上前屈膝一禮道。


「嗯。」又細細打量過她一遍,戴瓊捋著他有些顯的猥瑣的山羊鬍子道:「你來我府上有三年多了吧。」


「奴十歲上來的府里,今年已十四歲了。」鄭氏的聲音清脆的像琴弦聲,一如她春柳般的眉目。


「我欲給你某個好前程,不知你願不願意?」戴瓊拉起紀氏如蔥的玉手,眼中一片饞色。


鄭氏忽然眼淚汪汪,垂頭不語,半天才俯身拜倒,道:「請阿郎為奴尋一和氣貴人。」還有,萬不要是垂垂老矣的人物,這點,她沒敢說出口。


「鹽鐵轉運使李錡,你可中意?」戴瓊看似真摯,實則語氣不可商量。


「奴願意。」鄭氏道。


李錡是天子宗室,前不久剛升任鹽鐵轉運使,通往長安的漕運都掌握在他手上,且聽聞年紀還不到五旬,府中美妾甚多,出門都是錦衣華服乘坐轎子的,可見正妻為人寬厚不善嫉,做小的日子還好過些。


「嗯。」戴瓊點點頭,「你去了李轉運使府中,切莫忘記我戴家點滴提攜,生意上定要助我戴家一些啊。」


「奴記得。」鄭氏斂衽行了個大禮。


之後,戴瓊去李錡府上連著轉悠兩日,回來後,為表大度,戴瓊叫家僕備下兩個妝奩,裡面放有布匹、鉛粉、紅粉、膏子等一些梳妝用的東西,充作嫁妝,選了個吉利的日子,把鄭氏隆重地送過去。


這件事在揚州辦的很是轟動,謝歸元聽說後好幾天沒睡著覺。


而據說李錡在得到鄭氏之後,十分寵愛,從戴家得了搭乘運河上的官船轉運香粉便可得知,而同時要出運貨物出碼頭的謝家,只能靠商船轉運,每次不僅路費較貴,一旦載有貴重的粉脂,如鹿角桃花粉之類的,還要請鏢師護送,不僅費力而且淘神。


同時,揚州城內有名的歌樓教坊,紛紛棄了謝家,轉而採買戴家的香粉給女子使用,謝家流失大量訂單,僅這一項,生意就去了一半。


謝家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


***


接踵而來的初十六,黃曆上是個大吉大利的日子,宜嫁娶。


愈發暖和的春風一夜吹開大片的鮮艷燦爛,宅子里初綻的花朵明媚的炫目。


謝家早早掛起紅燈籠,大門前的鎮宅獅子擦的不染一塵,家僕早早排成一排站在門口,過往的行人一看就知道府上今日要招待貴客。


府里的人人更是忙個底朝天,揚州城裡最有名氣的酒樓里的庖廚全被花重金請進門,成簍子的鰣魚、刀魚、羊首、瓜果等鮮品被送進府里,引得若鳳直流口水。


幾天前,謝歸元最終還是向轉運使府上遞了帖子,李錡欣然應允,定下今日到謝家宴飲。


昨天旁晚,意外地,謝歸元把若耶從前面的鋪子里叫回來,「三娘,再去見見仲陽,就說我謝家今後的興旺與否全在她身上了。」


謝若耶垮著圓圓的臉兒:「阿翁,這話你都講過許多次啦,秋娘她也應允,何必再說一次,顯得我謝府不信任人家似的。」


「好好。那就不說這個,問她還有什麼需要我謝府出錢出力的,記住,不管她提任何條件,一定要轉告給阿翁。」謝歸元道。


謝若耶來到東跨院,沒進門就聽見裡面的琴聲飄忽煩悶,幾次都錯了調子,撫琴的人卻恍若未覺。


輕咳一聲,「秋娘,打擾了。」


「三娘來了。」杜秋挑開帘子迎出來。


一彎銀月如鉤,浮上天際。


「還沒用晚飯嗎?」若耶瞥見黑檀木八仙桌上的飯菜齊齊擺在那裡,沒有動過的跡象,立刻命令身後跟來的婢女,「去換些熱的飯菜來,我和秋娘一塊吃了。」


「不用,我這裡有爐子。」杜秋道,聲音沙啞。


她叫人就地把飯菜熱了,和謝若耶坐下吃了飯,用檀香水漱過口,才道:「你阿翁叫你來的吧?」


避而不答,謝若耶老成地道:「秋娘,聽李府出來買香粉的姬妾說,李轉運使很好。」


「三娘,你不懂。」她嘆氣道。


她聽說李錡在浙西為官的時候搜刮天下奇寶,獻給聖上,這才得了信任封為鹽鐵轉運使,不僅如此,他還掌握著天下攉酒和漕運的大權,賺的家中錢糧不可計數。


並且,他還募集一支精於箭術的軍隊,雅號挽強,駐紮在他買來的莊園里,人人都喚他「假父」。


這樣的人,不是他有謀反之心,就是被皇帝視為有謀反之心而加以誅滅。


杜秋年幼的時候在家中熟讀史書,個中道理再明白不過。


謝若耶拱拱圓潤的小手,「請秋娘說的明白些。」她實在想像不通。


「你可知,謝府若要依附李錡,下的是個賭注?押李轉運使能一直被聖上看重?」杜秋輕笑。


謝若耶被她問的雲里霧裡,溜溜的大圓眼睛愣著,她不懂。「秋娘,阿翁讓我來問你,有沒有需要謝府效勞的地方。」


杜秋復又嘆氣,「奴有一姨母妹妹,叫顏蓮蓮,據說在長安落腳,要是你阿翁有機會過去,請代我尋一尋她。」


「我記下了。」謝若耶道。


回去後,她只向謝歸元說了杜秋在尋顏蓮蓮的事兒,那句問話,她當時沒聽懂,事後也不記得。


第五章又遇


過午,沙漏指向申時。


李錡被迎入謝府,他一襲朱地金錦圓領襕衫,腰系五彩菱紋繁綉荷包,黑色金絲襆頭,淺色巾子,露出鴉青鬢角,姿態端正地坐著,年紀約莫四十五歲左右。


不可否認,這位名聲不怎麼好的宗室人物長相很悅人,如刀裁般的眉毛,面白無須,身材微微發福,使他原本偏陰鷲的鳳睛看起來平易許多。


謝家四位孫女坐在最下首不起眼的蒲團上,謝若平悄聲道:「李轉運使真是個美男子。」


謝若耶抻脖子遠遠瞧去一眼,不知為何,那人,錦服之下卻掩飾不住臉上的重重煞氣。驀地想起杜秋昨晚的話,她似乎明白了些不可說的東西。


杜秋娘在簾後窺了一眼,還好,李錡不是腦滿腸肥的男人,她原本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該到助興的時候,她抱琴翩翩走出,邊唱:「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歌喉穿雲破月,如金玉相擊,又似風拂嬌花。


李錡聞聲抬起眉眼,女子一條嫩黃底的精綉茱萸的長裙拖在地面,身罩桃紅大袖輕羅衫,肌膚如凝脂,鵝黃拂額,彎彎卻月眉,額間貼一朱紅花鈿,桃花粉妝面,唇未點脂,卻殷紅如珊瑚,只用一側的柳葉面靨,俏皮而清靈的如仙子下凡。


「莫待無花空折枝......」他已近半百,對年歲的傷感尤甚,杜秋的唱詞讓他許久不曾泛起漣漪的心蕩漾起來。


「好一個曲子。你自己作的詞?」


「是。」杜秋垂眉移步到他身邊,捧上一觴美酒,又旋步回去。


飲一口觴中酒,李錡半闔著眸,直呼謝歸元的字:「滌中好艷福。謝府秋娘果然名不虛傳。」


謝歸元受寵若驚,「不敢當不敢當。某當日見仲陽見識非一般女子,不忍她被埋沒歌樓,才委屈她留在府中,為的是日後遇上偉丈夫,好與她個安身之處。李轉運使意下如何?」


李錡面帶意料之色:「秋娘以為某是偉丈夫嗎?」


「自然。」謝歸元見杜秋的逢迎之意不甚明顯,道,「仲陽,坐到李轉運使身邊去。」


杜秋早知此事已定,趕忙丟下腦子裡的雜亂念頭,盈步走到李錡身邊坐下。


***


酒到半酣,忽然李錡的僕從進來小聲道:「轉運使,廣陵郡王去了府上。」


李錡有些悻悻,站起來整理衣冠,睨一眼杜秋,對謝歸元道:「府上有些事,承蒙款待,不得已先告辭一步。」


謝歸元趕緊吩咐,「秋娘,快,隨李轉運使回府。」家僕早已備好車馬妝奩,連同杜秋的一應琴、箏等東西,悉數抬到馬車上,沉甸甸地和李錡的馬車一前一後送往李府。


走之前,他把謝若耶叫到跟前,「三娘你跟過去送送秋娘,她在府里的這些日子,同你來往最多。」


謝若耶蹙蹙眉,心道:可是廣陵郡王在李府啊……


馬車粼粼,駛過揚州城繁華的街道,停在一戶黛瓦朱漆的大門前。


兩隻黃澄澄的銅獅把手,進去後,曲廊下的風燈相繼點亮,庭院寬敞,屋檐上貼著仙道飛升的琉璃瓦,地面均勻鋪著兩寸見封的青磚,樟木大門精雕細作,極目之處盡用奢華,真不負他掌管漕運大權的身份。


「殿下來了,某實在不知,有失遠迎。」李錡一進門,看到兩個人立在院子里。


「聽說叔翁得一姝麗,某不能免俗,忍不住要過來瞧瞧。」李淳執禮道。


李錡會意一笑,他當然知道李淳不是單純來看美人兒的。


本打算叫人把秋娘從側門送到後院安置的,聽他這麼一說,又命人在花廳擺酒,叫杜秋過來歌曲助興。


把杜秋送到府里,謝若耶就要告辭,被杜秋拉住衣袖:「奴醉了,怕在廣陵郡王面前胡言,三娘陪奴吃完再走。」


謝若耶無奈,只好奉陪到底,和秋娘一起隨家僕前去。


李淳今日穿的官服,絛紫束腰的襕衫,織金雲紋玉腰帶,彩絛下佩四爪龍紋玉佩,唇角勾起微笑著,氣度沉穩而大方。


「仲陽,這是廣陵郡王殿下。」李錡道。


杜秋抱琴看著李淳,久久不動。


這個男人,只一眼,她就知道他絕非池中物,一遇風雲那是要化龍的。


「秋娘......」謝若耶拉了拉她的裙子,低聲提醒。


李錡看到了杜秋的表情,而李淳,則看到縮在一邊做小動作的謝若耶,自然,和他步調一致的吐突承璀,也朝這邊看來,忽然,他的眼睛亮了:「咦,原來是個小娘子。」


此刻的杜若耶穿斜襟杏黃衫,梳著百合髻,一張臉兒乍看之下天真無邪,第二眼瞟過來,只覺的她眸子之中的精明非尋常人可比,天生的,亦或商賈之家熏陶出來的,假以時日雕琢,必定會在行當內讓人俯首。


杜秋被她一拉,猛低回過神來,臉沁羞澀,「奴,見過廣陵郡王。」


李錡在謝府喝了不少酒,加上美人在跟前,酒不醉人人自醉,「廣陵郡王乃美少年,你要是看上他,某樂意成人之美。」


謝若耶嚇了一跳,卻聽杜秋不緊不慢地道:「奴貪看殿下美色是真,然轉運使玉樹在前,奴不敢有其他妄想。」


李錡從不曾見到女子這樣大膽直白,既憐她才氣,又不想被人在背後議論他小氣,一笑:「撫琴吧。」


一曲終,餘音裊裊。


李錡不欲杜秋在李淳面前,斜睨著她:「汝剛才言辭輕佻,罰酒三杯給殿下賠罪,喝完早早下去吧。」


「不過是戲言,不傷大雅,叔翁何必較真。」李淳道,目光瞟向謝若耶。


吐突承璀接腔:「李轉運使得了個生財有道的老丈。」


李錡一時不知何意,身旁的家僕對他耳語幾句,他才大笑道:「這小娘子是來送杜仲陽的,汝誤會了。」


謝若耶也才聽懂何意,圓潤的臉兒窘的不行,只想沖他大發脾氣。


「她年紀尚小,汝不可胡言。」李淳當即面斥吐突承璀。


討了個沒趣,吐突承璀完全不當回事,彎腰嬉笑道:「謝家小娘子,咱們第二次見面了,你不介意某胡謅吧?」


「小女子不敢。」謝若耶忙行禮道。


「唉,李轉運使,你看某,在你府上鬧了個笑話,肯定要被殿下責罰。」說著,故作自憐自艾地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李淳掃了他一眼,像看一截朽木,轉向里錡:「叔翁,我這美人兒見過了,美酒也喝了。自來良宵苦短,就不打擾了。」


聽說李錡各個莊園及府上都藏有番邦武士,他這次故意趁人不在家的機會突然過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李錡進門之前,他隱約聽到府中西院的角落裡有人拉弓的聲音,這一趟算不虛行。


一番虛禮之後,吐突承璀朝謝若耶道:「小娘子,快同我們一塊走吧,別在這兒妨礙李轉運使的好事。」


謝若耶正有脫身之意,又見李錡一直看著杜秋,自己再不走確實礙眼,「秋娘,我得空再來看你,你要是閑了,也到我家裡坐坐。」


杜秋含淚應了,揮手和她道別。


***


出了李府,謝若耶故意放慢腳步,和二人拉開距離。


「謝小娘子,某在長安時就見過你阿翁。」吐突承璀沒話找話,純屬胡謅。


謝若耶默不作聲。


「謝小娘子,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就是廣陵郡王殿下?」走幾步,他又聒噪。


謝若耶望了那個頎長雍容的身影一眼:「小女子不知。」


吐突承璀得意地走到李淳身邊,伸手:「殿下,給金子吧。」前些日子二人無聊的很,就下注賭謝若耶到底有沒有認出廣陵郡王的身份來。


李淳沒理他,徑直看向謝若耶,語氣冷冷:「汝欺瞞我可是要治罪的。」


謝若耶這才聽懂兩人在打賭,一咬牙,「我並未欺瞞殿下。」


吐突承璀愈發得意:「大郎,別耍賴。」


李淳不甘心地從身上解下一金如意,擲向他:「拿去。」


吐突承璀擠眉弄眼地收了,「謝家小娘子,多謝了,改日去你家鋪子里多買幾盒胭脂捧場。」


謝若耶見得罪李淳,哪裡敢受吐突成璀的謝意,「我只是實話實說,又不是偏袒你,你謝我做什麼。」


***


「謝府以一歌妓投靠李錡,真是經營有道啊。」李淳看著她的表情不明,唇角一抹鄙笑。


謝若耶低了頭,驀地想到杜秋走前一晚的話,道:「謝府投靠的不是李錡,而是朝廷的權勢,若這揚州城是殿下說了算的,我謝家便投靠殿下。」


她一句話,李淳的臉都黑了。


當下,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明裡執行朝廷的法令,按時交稅,實際上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瘋狂斂財,根本不把皇帝和朝中的大臣放在眼裡,國庫日益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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