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憐詠絮才：她，用一句詩橫絕千古
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
對於天才而言，是的。
比如說，在一千多年前的東晉，有個小女孩，就因為看了一場雪，而名垂青史。
不是因為那場雪下得太美，而是，她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靈光一閃，就吐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句子：
未若柳絮因風起。
從那天起，如果有人誇你有「詠絮之才」，那一定不是變相說你沒有顏值，而是說你閃光的才華，蓋住了你身上其他的優點。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女孩的叔叔，帶著家裡的一群小孩賞雪景，看著看著，這位文藝范兒十足的大叔就給正在堆雪人打雪仗的小屁孩們布置了一道語言表達題：
請用一句話來形容你眼中的雪花。
要求：用比喻的修辭手法，語意連貫得體，形象生動有意境，不超過7個字。
一個男孩脫口而出，像一把撒在天空的鹽呀！
噢，原話是這樣的
撒鹽空中差可擬。
思路清晰，反應敏捷，完全踩中得分點，男孩說完，收住嘴角邊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一臉低調地等著德高望眾的叔叔點贊打賞。
叔叔不置可否，他溫和而敏銳的目光輕輕掃過一眾侄兒。
然後，他等來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古詩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你們瞧，這隨風飄飛的雪花，輕盈潔白，不知來處，不問歸途，是否像極了漫天飛舞的柳絮，惹人牽起飄零之苦，思歸之愁呢？若非今日親眼所見，卻不知這雪花和柳絮還有這層關係，原來，古人竟是別有用心。
據說那天，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叔叔在聽了侄女的那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後，露出了十分迷人的笑容。
順便介紹一下，小女孩的叔叔叫謝安，除了有顏有錢有才華以外，還特別能打架，曾經帶著八萬人和號稱有一百萬人的符堅打群架，贏了。
他干過很多工作，跟過不同的老闆，以「江左風流宰相」聞名後世。
小時候我沒文化，常常把唐詩「舊時王謝堂前燕」掛嘴邊，卻不知道王謝就是以東晉王導和謝安為代表的王謝兩家。
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原來兩個家族就可以成為王權富貴的代名詞。
至於在這場家庭詩詞大會上被女孩PK掉的那個男孩，他叫謝朗，後來與同族兄弟謝韶、謝玄、謝琰並稱「京城四少」。
噢不，是「封胡羯末」，那時候炫富就像今天炫人品一樣搞笑。所以，這個頗具少數民族特色的稱呼，既是四兄弟的小名，也是用來歌頌謝氏兄弟的才華的。
好吧，回到主角來，那個小女孩，謝安的侄女，她叫謝道韞，字令姜。
如果問起誰是中國古代第一才女，估計很多人都會堅定地把票投給宋代的李清照。
的確，李清照絕對算有才學有性格的奇女子。但也要看到，人家除了出身好，嫁的好之外，還得益於時代進步，傳媒發展，碼字就能出書，當然也少不了名人為其寫序宣傳，更有後世好事者或點贊或吐槽來蹭熱度，不紅都難。
我並不想在此拿謝道韞跟李清照撕逼，或者說，我不想拿她和任何一個才女或才子比較。
謝道韞就是謝道韞，她的存在就像她所生活的那個極度張揚個性，放飛自我的時代一樣，遺世獨立，卓爾不群。
帕斯捷爾納克說，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瞬間。
傳世作品少，史料記載少的謝道韞，卻將留給歷史的每一個瞬間都灑滿光輝。
如果將家庭出身作為人生的起跑線的話，謝道韞當然算得上人生贏家，從她的家庭關係網上任意扒一個名字下來都足以驚艷歲月。
父親謝奕，安西將軍。
叔叔謝安，東晉政治家，名士，宰相。
公公王羲之，東晉著名書法家，世稱「書聖」，官至會稽內史，領右將軍。
這樣一個謝道韞，她卻在新婚不久跑回娘家跟叔叔謝安抱怨：我不幸福。
謝安一聽懵了，難道你婆家敢欺負你？
謝道韞輕輕搖頭，說了一通讓謝安心情無比複雜的話語：
我們謝家，叔叔輩中有阿大（東晉名士，將領）、中郎（謝據，歷任東陽太守，散騎侍郎）；兄弟輩中，又出了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地之間，還有王郎（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謝道韞丈夫）這樣的人。
原來，她是嫌老公不夠優秀。也難怪，她出閣之前身邊的人都優秀到無法用優秀形容。
謝安哭笑不得，開導她說，王郎家世好，人品也不壞，沒你想得那麼差吧，啊？
好吧，門當戶對算什麼，人品好又算什麼？我謝家的女兒需要在這些勞什子上委屈將就嗎？我要的是才華相當，心靈相知的靈魂伴侶。
面對侄女的挑剔，謝安很無語。畢竟，女德在那個時代並沒有強大的說服力，連怕老婆都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當年那英武神勇，指點江山的王導，不就因為劈腿小妾被老婆發現，而嚇得騎著牛屁顛屁顛地逃跑嗎？
關於謝道韞的丈夫王凝之，歷史上給他這樣的評價。
王氏凝操徽渙之四子書，與子敬（獻之）書具傳，皆得家范而體各不同。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
—— 宋 黃長睿
在書法上有些造詣，於文章政事方面，卻是平庸無奇，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誰叫他出生在那樣一個光芒萬丈的家族呢？
他的兄弟王獻之算是人中翹楚了。當時，國中最有影響力的真人秀莫過於清談，一幫貴族家的小鮮肉老幹部聚集在一起，不談股票房價互聯網，也不談精忠報國，卻把寡淡清奇的《老子》，《莊子》，《周易》搬出來，選一個主題，開展辯論賽，可謂星光璀璨，盛況空前。
無數耀眼的新星從這裡誕生，他們走紅以後，除了圈粉無數之外，還能獲得一個好聽的藝名，風流名士。
言歸正傳。那一天，學富五車的國民男神王獻之居然棋逢對手，被對方的三寸不爛之舌問得只咽唾沫。一個女婢，確切地說，是王獻之的鐵杆粉，急中生智，偷偷溜到嫂子謝道韞那裡救助，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姑娘，絕對不是腦殘粉。
青幔背後的神秘智囊，讓王獻之有如神助，開掛逆襲，這極富戲劇性的一幕，讓我想起了小說里以舌戰群儒傳為美談的諸葛孔明，兩場精彩絕倫的脫口秀，一個讓當事人在人前出盡風頭，一個卻非要蒙上一層形式上的面紗，同樣還是出盡風頭。
據說當時有個叫張玄的人很不服氣，覺得自己的妹妹張彤雲論顏值才情都不輸謝道韞，而另一個叫濟尼的人，卻毫不客氣地說：
王夫人神清散朗，固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
他其實在誇兩個女子，關於顧家婦（張彤雲，嫁與顧家），大概也稱得上今天的女神，而王夫人（謝道韞），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詞語，女王？俗了。
那時候，用「風」字來形容一個人的確是莫大的讚美，說一個女子有「風度」已屬不易，更勿論將她跟經典男神天團「竹林七賢」相提並論。
我一向覺得余秋雨矯情，卻在此刻覺得他說的一句話頗有道理：
有過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國文化的遺憾。
他說的，是魏晉名士。
想起很久以後，有男評論家抨擊李清照晚節不保，用詞粗俗，有辱名媛淑女形象。
有女詞人一邊寫著悲悲戚戚的《斷腸詞》，一邊自我反省：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綉折金針卻有功。
——宋 朱淑真《自責》
有深閨小姐以身作則，對閨閣姐妹施以諄諄教誨：
咱們女兒家不認得字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好，況且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
——《紅樓夢》中薛寶釵言
中國古代從來不缺才女，缺的是從心底把自己當成獨立的自我，自尊自信的女子。
除了那句著名的詠雪句外，謝道韞流傳至今的詩歌只有兩首：
峨峨東嶽高，秀極沖青天。
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非匠，雲構發自然。
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泰山吟》
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願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
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
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揺。
——《擬嵇中散詠松詩》
不抒離愁相思，不道風月情濃，有的只是志向的抒發，性情的書寫。
怨不得謝道韞，瞧不上王凝之。
不過牢騷歸牢騷，若他就做一個安安靜靜，人畜無害的書法家，倒也不妨礙她與他做一世平淡夫妻。
可是，那個時代，有多風流，就有多動蕩，有時候，王朝的氣數比人生還要短暫。
東晉末，孫恩伺機叛亂，起義軍一路從上虞殺到會稽。
誰知道，身為會稽內史的王凝之，又會鬧出一出兵臨城下，求神退兵的烏龍呢？賠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說，還害得親生兒女，滿城百姓都為他的迂腐陪葬。
據說那天，謝道韞親眼目睹了丈夫兒子被殺的過程，她顧不上呼天搶地，更沒有衝動地一死了之。
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巨大的悲痛，帶著一干婢女沖將出門，逢敵就殺，最後才因為寡不敵眾，被叛軍所俘虜。
孫恩抓起謝道韞三歲的外孫劉濤，舉刀就要砍，卻被謝道韞一聲令喝鎮住。
「王家的事，跟一個外姓孩子有什麼相干，若是非要殺他，先殺掉我！」
眼前的女子眉目清朗，卻自有一種凜然難犯的氣度，這個號稱誅殺異己，連嬰孩都不放過的魔頭，居然在頃刻間對其心生十分敬佩，不但收回了嗜血的屠刀，還乖乖派地人把她們送回了家。
才女秒變俠女，是否太具有浪漫主義色彩了些？
不過我不懷疑TA的真實性，就像世人都願意相信，臨刑前的嵇康彈著《廣陵散》的樣子一定帥呆了。
據史載，晚年的謝道韞，一直寡居會稽，靜靜地守護著殘破卻並不衰敗的家園。
會稽新任郡守劉柳曾親自登門造訪謝道韞，不是慰問撫恤，而是在她那裡聽了一場獲益匪淺的講座。
回來後，他無比感慨地說：「嗯，我不扶老爺爺不扶牆，只服謝道韞教授。（原文：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
風韻高邁，晚年亦不墜清雅之志，女中名士謝道韞，身為將門之後，遭逢亂世之殤，她不是最幸福的女人，卻依舊活得精彩漂亮。
PS：此文依據東晉才女謝道韞事迹為原型，敘述過程中略有發揮，不當之處，敬請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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