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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團圓——機關事務管理局曹晨妮中篇原創

大團圓

——曹晨妮

正值盛夏,黃土高原上的熱浪一滾一滾翻騰著。清河鎮永寧村的崔老漢家中近日來十分熱鬧,不是年關,也非節日,兩個兒子、兩個已出嫁的女兒都攜家帶眷的擠在崔老漢那小小的破窯洞里。

崔老漢本名叫崔成軍,原不是清河鎮人,那年月鬧饑荒,九歲的崔成軍被家人送至清河鎮永寧村一戶周姓有錢人家來做工。後來周家家道中落,養活不起那麼一大家子人,幾次要遣走崔成軍,崔成軍因對當年被家人送走一事耿耿於懷,打死也不肯回去。周家人沒辦法,只好由著他去。但說起這崔成軍,人倒也仗義,繼續留在周家不但不要工錢,反而還到外面四處打零工賺錢貼補周家家用。天長日久,周家老爺子也把崔成軍當親兒子對待,還把自己的女兒周喜凌許配給了他。

周喜凌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也有著許多小女兒心腸,雖對崔成軍無幾多甜蜜愛意,卻也願意找個憨厚忠誠之人相伴一輩子。倆人定下親事的那天,周喜凌與崔成軍在周家門口的大梧桐樹下,互相交換了信物,便算作是定了情。崔成軍面紅耳赤,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卻在周喜凌那雙含羞帶笑的眼睛裡失了分寸,扭捏地不知如何是好。踟躕了半晌,才從褲兜里摸出一個紅色的髮夾,遞給周喜凌。周喜凌接過髮夾,往崔成軍懷中塞入一個布包裹,便扭頭跑了。崔成軍望著周喜凌的背影「呵呵」傻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布包裹,原來是一雙黑布鞋。

不久,周家便為二人操辦了喜事。因為周家老爺子是個地主出身,用那時候話說就是成分不好。前來道喜的村民大底都是偷偷摸摸地來,又連個酒水都不吃,匆忙就離去了。周家人深知村民們的難處,便也領了村民們的情誼。這還得虧周家老爺子人品貴重,雖家財萬貫,卻也從來不剋扣村民、欺辱鄉鄰,反倒還樂善好施,在村民之中倒也頗有些威望,否則,如今家道艱難又聲名狼藉,哪會有人願意再相往來呢。崔成軍和周喜凌二人的喜事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過了。

新婚之夜,崔成軍掀開紅蓋頭時,看到的正是周喜凌滿臉淚水,不勝哀怨的模樣。他心頭一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心想周喜凌到底是個女兒家,誰不希望能有一場難忘、奢華的婚禮,但崔成軍卻覺得小老百姓家過日子無非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圖個踏實、安心,哪兒有那麼多的風花雪月可談,這輩子只要有吃、穿就該知足了,婚禮不過就是個形式。因此上,二人婚後雖不十分浪漫甜蜜,倒也頗為平淡幸福。先後添了崔全勝、崔全升、崔全愛、崔全巧四兄妹。

全勝七歲那年,全升五歲,全愛和全巧乃同胞姐妹,剛剛滿兩歲。崔成軍深感養家責任之艱難,整日里也是愁眉緊鎖,周喜凌一個人照看四個孩子本就不易,還要照顧日漸病重的周家老爺子。家裡的農活是指望不上周喜凌的,崔成軍每日雞鳴便去田裡幹活,夜裡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饒是這樣,賺下的錢財也僅夠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和吃穿用度。周喜凌沒少在他耳邊抱怨,家裡兩個小子將來是要娶妻成家的呀,兩個閨女出閣要給預備嫁妝不能給婆家小瞧了呀,一年到頭一個子兒也攢不下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崔成軍每每想要分辯幾句,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周喜凌肯跟著自己已經夠吃虧的了,自己怎能忍心再讓她心裡不痛快。他心裡實在窩火的時候,也只能「哼」一聲轉身出門找人下棋去了。

轉眼已是1981年秋,崔家大兒全勝已滿十六歲,二兒全升已近十四歲,兩個閨女也正值豆蔻年華,模樣十分可人。周家老爺子久病傷身,在玉米秋收之後沒幾日便過世了。崔成軍與周喜凌拖拉著幾個娃娃,在一眾親朋、鄉鄰的幫襯下,草草地辦了個喪事。崔成軍很是傷心了幾日,對於周家老爺子,他內心是感激和不舍的,他們之間那麼多年如父如子的關係不是假的。雖然,他在內心深處無比渴望過與自己的生身父母、原生家庭來個大團圓,但周家老爺子對他而言,仍是比生父還要親的存在。

這一日,崔成軍正帶著兩個閨女在院內剝玉米,金燦燦的玉米堆了滿院都是,崔成軍邊剝玉米邊尋思:這一顆顆的金豆豆要真的都是金豆豆該多好啊!突然,全勝引著一個約莫五十歲的中年男子進來了,喜滋滋沖著崔成軍大喊:「大,大,我大伯來了,我大伯來看你來了!」

崔成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詫異地抬起頭來打量來人,只見那男子穿著一件短舊薄衫薄褲,蹬著一雙黑布鞋,肩上還挎著一個大布包裹。那男子滿頭白髮叢生,正眼角含淚地望著自己:「成軍!我是你大哥,成國啊!這麼些年了,我們對不起你啊,但是當年都是沒辦法,沒辦法啊!」

周喜凌正在廚房忙晌午飯,聽到動靜趕忙出來了。她仔細地打量著崔成國,倒還真是跟崔成軍有幾分相似之處。她不敢吭聲招呼人,而是小心地打探了一下崔成軍的臉色。

崔成軍手中的玉米棒子「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愣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從凳子上坐起來。他嘴角抽動著,眼圈兒「唰」地一下子就紅了。自從九歲被送到周家做工,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所謂的家人,整整二十九年啊,他沒給人提起過,大家也以為他早就釋懷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二十九年是如何數著過的。他應該恨啊,恨那狠心的父母那般無情地拋棄了他,可他不該恨眼前的大哥,當年父母要將他送走,是大哥死命攔著他不肯鬆手的。

崔成軍囁嚅著嘴唇,半晌,終究還是叫了一聲「大哥」。

崔成國一個大踏步上前緊緊地擁住崔成軍,這一場遲到了二十九年的擁抱讓兩個大老爺們泣不成聲。周喜凌早就哭紅了眼睛,全勝擦了擦眼淚,又趕忙提醒周喜凌快回廚房做飯,讓大伯和父親坐到窯里好好說說話。周喜凌答應了一聲,便招呼全巧、全愛一起去廚房幫忙。

崔成軍和崔成國兩人進了窯洞,順勢坐在炕沿上。崔成國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布包裹,又將他遞給崔成軍。崔成軍接過包裹,看到裡面層層疊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衣服還有鞋墊,頂上還放著一封信。崔成軍拿起信封的手顫抖了一下,想要拆開信看一看,卻又始終沒有勇氣,長嘆一聲,又十分珍愛地取出那一件件衣服。或藍或黑的衣服,布料雖然普通,但做工卻十分講究,看的出來,做它的人是非常用心的。

「咦?」崔成軍驚訝地發現這些衣服大小都是不一樣的。

崔成國苦笑了一聲:「自你九歲被送走,咱媽每年都會給你做件衣服的,她時常念叨著你,說,『成軍該有這麼高了吧?也不知道是胖了還是瘦了……』這裡面的衣服總共有二十八件……咱媽再也沒機會給你做第二十九件衣服了。去年,她過世了……」

崔成軍喉中堵地難受,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快要記不得母親的樣子,「咱媽她……是怎麼沒的?」

「病了,家裡沒錢給治。」崔成國拍了拍崔成軍的肩膀,「咱大前年走的,走的時候還在念叨著讓我一定要找到你,看看你。其實,現在想想,其實咱大跟咱媽最疼的是你啊,你當年到了周家其實也是享了福了,至少,餓不著凍不死。」

「那,那咱大和咱媽,這麼多年,為啥沒來看看我?為啥啊?」崔成軍的眼淚早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發不可收拾,他還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問出了那個很多年前就想問的問題。

崔成國將頭低了低,無力地說: 「家裡的情況也就夠著餓不死,哪裡還有閑錢跑來看你呀。從本源到這兒走路都得走好兩個月啊,咱媽身體又不好,我跟大既要照看她又要忙農計,確實也走不開……」

崔成軍不說話了,懷裡沉甸甸的衣服忽然好像變作了金紗銀布,那麼金貴。

當夜,崔成軍睡了這幾十年來第一個踏實、舒心的覺,懷裡仍舊緊緊抱著那堆或許早已不合身的衣服,那感覺就像是在母親懷裡,可以放肆地做夢、打呼,不必怕夜的黑,而你知道有人一直守著你。周喜凌聽著崔成軍響亮的呼聲,翻來覆去地,毫無睡意,崔成國的到來,了卻了崔成軍的一樁心事,就連自己的心中也好似暢快了幾分。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崔成軍就催周喜凌趕快做飯,要把家裡現有的好吃的都拿出來招呼大哥。周喜凌睡眼惺忪,卻也不好擾了崔成軍的興緻,忙起來收拾洗漱完畢趕去廚房做飯了。她將昨日全升趕集買回的粉條子用開水泡下,又麻利兒地將自己早先腌制好的酸白菜取出一棵來,切成細絲兒。她歪著頭想想,又從菜籃子取出了幾個雞蛋,「砰砰鏘鏘」地拾掇起來。灶房瀰漫出來的柴火熏烤的熗味兒和飯菜的香味兒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里,一家子老小很快地就尋著味兒起來了。周喜凌得意地將飯菜一一端至飯桌才招呼大家吃飯,崔全愛探過腦袋一看,歡呼起來:「哇!媽做了酸菜燉粉條和炒雞蛋呀!我說咋那麼香,饞死人了!」

全巧咽了口口水,「太好啦,我最愛吃花捲饃饃就酸菜粉條辣,等下我要吃兩個花捲饃饃才夠!」

全勝和全升早就腹如雷鳴,卻也很是知禮地把崔成國和崔成軍兄弟倆往桌上讓。崔成國望著眼前的飯菜,頓時熱淚盈眶,一種久違的溫暖和幸福在心底蔓延。周喜凌忙道:「大哥,快趁熱吃吧。難得你們兄弟倆相聚,別拘束著,這兒就跟自個兒家一樣。」說著,又把一碗包穀珍放到崔成國面前,「這是今年新打的玉米熬的呢,鮮著呢。喝上這麼一碗,整個人都暖和啦。」

崔成國夾了口酸菜,酸菜鮮咸酸爽的滋味兒瞬間挑動了他的味蕾,溫軟勁道的粉條「滋溜」一下滑進胃裡,當下也不再拘束,拿過一個花捲饃饃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又美美地咂了一口包穀珍:「嗯,嗯,好吃!你們也快吃,這是這麼多年來,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快吃啊,成軍,全勝、全升,巧兒、愛,你們都吃,還有喜凌,你也吃!」見崔成國招呼,一家子人都喜滋滋地拿起了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生活就是這樣,不一定要多麼富裕,一家人在一起安安靜靜共享天倫之樂所獲得的精神富足是多少銀錢都換不來的。

用過這頓團圓飯,崔成國三步兩回頭地別過了崔成軍一家。兩個飽經風霜的大老爺們兒都紅著眼,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是個什麼時候。崔成軍也勸過他大哥留下來,一家人在一起終歸日子才有個盼頭不是。但崔成國倔強地認為自己的根在本源,爹媽的骨灰也留在了本源,他就是死也得死在本源。崔成國走的時候再三叮囑崔成軍有空回去給爹媽墳頭燒個紙,好讓他們倆在地底下別再記掛他了。崔成軍抹著淚一一應著。

崔成國走後,崔成軍顫抖著手,鼓足了勇氣才打開了那封母親留給他的信:

「成軍,好好活著,別怪爹媽。」

信上只有十個字,卻讓崔成軍瞬時哭成個淚人兒。母親不識字啊,這蹩腳又笨拙的幾個字該是花了多少力氣才學成的啊?

崔成軍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緊一收,扎的疼。他使勁兒地捂住嘴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最親的親人在用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方式深深地愛著自己。

日頭東升西落,春夏秋冬循環往複,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六個年頭。這一年的七月一日,與祖國分離九十九年的香港終於回歸了母親的懷抱。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在這個凝心聚力共慶回歸的時刻,崔成軍一家也早早地燃起了鞭炮,加入了慶祝的隊伍。這些年來,崔成軍一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周喜凌也不再似往日一般在他耳根子邊抱怨了。

大兒全勝十八歲那年為解決一家人的生活負擔參軍了,後來機緣巧合之下轉業分配到了崔成軍的老家——本源鎮,成了當地紡織廠的一名工人。他受崔成軍委託,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了崔成國,在他親爺爺親奶奶墳前磕了頭、上了香。後來,娶了同廠的女工陳清竹為妻,誕下兩個女兒茗秀、茗晶。一家人雖比上不足,卻比下有餘。日子倒也其樂融融。

二兒子全升打小就不愛學習,成年之後也沒能謀個好差事,人雖勤苦終究賺不下個買油錢。崔成軍與周喜凌急在心裡,四處託人給他在鎮政府謀了個看門的工作,又費了舉家之力才將全升的婚事給辦了,心中謀算的是既然全勝已經走遠了,兩個閨女也終究會成為別人家的媳婦,將來老倆口也就只能靠著全升養活了。全升媳婦是個普通農婦,但好在肚皮爭氣,投胎就給崔家添了孫子立新,這一下子便讓老倆口樂不攏嘴,一門心思也只撲在了孫子身上。儘管考慮到全勝在外養家也是不易,卻也只能厚著老臉,時不時地讓全勝寄些生活費。陳清竹雖略有不滿,但見全勝都沒意見,她也就不便開口,隨他們去了。

三女兒全巧天生長得巧,模樣端莊大氣,性格也很是爽利,求親的人多得快把門板踏破了。老倆口千挑萬選,最終給女兒覓了個家境雖然一般,但身材魁梧、忠厚老實的丈夫。如今也是兒女雙全的人了,日子過得平淡又幸福。老四全愛,自小就特別有主意,婚事不讓父母插手,自己談了個男朋友,三年之後便成了婚,隨丈夫去了南方某個城市,夫婦倆怎麼勸遠嫁的女兒易吃虧都勸不住,只能由她去了。

這世上之人一旦得了慣便會恃寵生嬌,沒幾年二兒媳便慫恿著老二搬出去住了。偌大的家裡就剩下老倆口,尋常看看孫子還得主動上門。

兒女大了,便像振翅欲飛的老鷹一樣迫不及待地希望衝上雲霄,遠離父母的注視,證明自己的價值,過上真正屬於自己的無拘無束的生活。四個孩子終究還是掙脫了家的牢籠,各自經營各自的人生了。很長一段時間,崔周夫婦都走不出孤單落寞的情緒,每日里你一言我一語地拉扯些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聊以慰藉精神上的寂寞。孩子們漸漸地回家看望老倆口的次數越來越少,一開始是逢年過節都要回來表個心意。最後竟然發展到一兩年,兩三年回來一次,尋常時候,最多也只是通過冷冰冰的電話,用一二分鐘的時間表示一下各自生活的繁忙和不能常回家的歉意。

崔成軍不無悲傷地感嘆,忽喇喇大廈將傾,往日里的熱鬧再也找不見啦。又自嘲,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周喜凌每每就要啐他一口:「大字都識不了幾個,只聽了幾句戲文就把自己扮成洋先生了?」

「忙,都忙。」這句話漸漸地變成老倆口共同的口頭禪。

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正是暑熱最盛時,一股股的熱浪席捲著整個北方大地,日頭曬得人不情願出門,生怕在外久了就被曬化了。崔家四兄妹先後攜家帶眷、揮汗如雨地趕回了老崔家。街坊鄰居們眼看著他們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家扛,皆是議論紛紛,不知這崔家有何喜事。

周喜凌神情木然地招呼孩子們休息、飲薄荷茶,崔成軍卻病懨懨地躺在土炕上,見到久未逢面的孩子們,嘴角不自覺地上翹。病痛折磨地他瘦骨嶙峋,全勝曾帶他去了好多地方,訪遍了專家名醫和各種民間神醫,奈何皆不見效。

背過人,周喜凌悄悄地把全勝拉到一邊:「全勝啊,你大他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上回做的手術,足足切除了八厘米的食管。本來像他這種病吞咽困難,根本吃不下飯的。我今天還給他軟軟活活地泡了些饃,他竟能吃下小半碗。後來我想啊,可能跟我那個夢有關係!你知道嗎有一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我被困在一座山裡,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頭頂有個小洞能透出光來……後來我就爬上去,拿斧頭砸啊砸,把那洞口砸大了些……你說是不是有神仙幫咱們啊?咱是不是得去廟裡拜拜,請……」

「行了媽,別神神叨叨地了啊!我大好著呢,把葯堅持吃上……」全勝強忍住哭腔,安慰著周喜凌,可他心裡清楚,不中用了。他帶著崔成軍一次次尋醫問葯,一次次失望而歸時,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些日子,他帶著崔成軍逛了城裡的公園,帶他吃了最愛吃的生薑丸子,還帶他進了照相館……讓攝影師給他們父子倆拍合影的間隙,偷偷給崔成軍把遺像也留了。

「要是你大真的不中用了,咱們該準備的還得準備啊。」周喜凌鼻子一酸,「請個風水先生擇個地兒吧。」

「啊!人頭!人頭!好多人頭,救命啊!」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到崔成軍的呼號聲。

屋子裡,舉家上下被崔成軍的陣勢嚇作一團,皆不知發生何事。還是全巧兒膽大,湊到崔成軍跟前拍著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大,大,你怎麼了?怎麼正好好地說話突然這樣起來?」

「有……有人頭!我看見好多好多人頭就在窗台上一層一層摞著,然後我一眨眼睛,他們就全部『嘩啦』一下子朝我滾過來了!」崔成軍邊說邊往被子里縮。

全巧兒抬頭一看,長舒了口氣: 「大,大,你看錯了,那是窗帘上畫的熊貓,沒有人頭!」

「是熊貓,是熊貓!不是人頭!」其餘人也附和著。

崔成軍小心地探出頭看,果見藍色窗帘上畫著大大小小的熊貓,乍一看還真像人頭,「哦,是熊貓啊……你們知道嗎?我以後住的地方四周風景不錯,環山抱水的,舒服著呢。」

全升低聲喝道:「大,說什麼胡話呢?今天晌午讓我媽包些餃子,白菜大肉餡兒的,咱一會兒吃餃子啊。」

全巧、全愛和全升媳婦跟著周喜凌擠在小小的灶房裡包餃子,小小的麵糰在她們手裡旋轉翻滾,不多時就變成了小巧可人的餃子。全愛悶悶地,見周喜凌無精打采地拉著風箱,便強打著精神說:「媽,你別這樣一副傷心樣兒,別被我大看出來了。既然病到這份兒上,咱就讓他多高興,做些他愛吃的飯,多陪陪他,了了他的心愿。都怪我,當初不嫁那麼遠,也就能常照看照看你們。如今……可讓我怎麼報答我大的恩情?」

「行了,愛。別盡說這些沒用的,要說怪,也怪我,離得近也沒常回來看看大和媽。」全巧輕輕地嘆了口氣,「媽,給餃子里包枚銅錢吧。」

全升媳婦長嘆了口氣,她很想說些什麼寬慰周喜凌的話,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得作罷。這些年來,她不是不知道崔家對她的好,正是因為好,她才更怕「唇齒打架」的事會發生,「遠香近臭」的道理她比誰都懂。因此當初執意要讓全升帶著他們母子倆搬出去住,可因這件事弄得崔家老小都不大高興,她得心裡也不好受。

熱騰騰的餃子剛一上桌,絲絲熱氣裹攜著肉香撲鼻而來,孩子們吞咽著口水歡呼起來。由於窯洞內狹小,孩子們被安排在一張老式八仙桌上吃飯,大人們則密密實實得擠在一張大圓桌上,周喜玲摻著崔成軍坐上了首席,又遞給他一大洋瓷碗餃子。

「咳咳……咳咳」,崔成軍聳動著鼻子貪婪地聞了聞餃子香,目光向每個人掃視了一圈,「有好久,咱們這一大家子人都沒湊到一起吃飯啦。我感覺今天這餃子格外香,好,真好,像過年似的……你們都在我跟你媽跟前。」說完,扒拉了一個餃子送入口中,騰騰的熱氣往嘴裡冒,崔成軍半張著嘴不時呵氣,兩排牙齒默契地撕咬著餃子,惹得肉餡兒汁沿著嘴角直往下流,全愛趕緊扯過一張紙巾替他擦了擦嘴。雖然吞咽不便,但崔成軍還是儘力將餃子咀嚼地爛爛的,再小心翼翼地吞下去。大人們都只顧著看崔成軍,目光中不無憐憫與擔心,孩子們見大人們無人動筷,也都自覺地不去動筷子。

全巧生怕崔成軍看出異樣,趕緊活躍了下氣氛,「哎,哎,我告訴你們哦,今天這餃子裡面呀,包了一枚銅錢呢!誰要是吃到了,保准走大運呢!你們看大吃的多香,咱們也趕緊吃啊,孩子們快吃,等什麼呢!」

大家聽了招呼,都紛紛拿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過了會兒,崔成軍突然放下了筷子,靜靜地不說話,全愛定定地看著他,只當他吃的急噎住了:「大,慢點吃,不著急,你要喝水嗎?」崔成軍只是不做聲,緩緩地從嘴裡取出來一個東西。大家齊齊望去,原來是一枚銅錢!

「哈哈!太好了,大吃到了銅錢!大吃到了銅錢!」全巧拍手大笑,眾人也作歡喜羨慕的神情,祝賀崔成軍。

崔成軍呵呵傻笑,捧著那枚銅錢,高興地像個孩子。孩子們皆跑到崔成軍身邊,爭先恐後地要看看那個能帶來福氣的銅錢。崔成軍取過紙巾努力地將銅錢擦拭乾凈,茗秀兒便一把搶過銅錢,高興地笑起來:「哈!還是爺爺最有福氣,得了這枚銅錢就是得到了福氣!爺爺你快許願啊,願望不能說出來哦,神仙聽到了一定會幫你實現願望的!」崔成軍被茗秀兒逗樂了,連忙順了乖孫女的意,閉上眼睛許起願來。

茗秀兒是崔家長孫女,今年剛滿十歲,自小便聰慧靈秀,她早些時候便從大人的言語之間猜到了崔成軍的病情,也就知道了那枚銅錢是姑姑們有意放在爺爺碗里的。她既不慌張,也不扭捏,盡量自然地引逗崔成軍高興。

「爺爺,吃完餃子後我們還有大節目呢!」茗秀兒一邊將銅錢裝進崔成軍的口袋,一邊神秘地沖崔成軍眨眨眼。

飯後,全愛的丈夫郝志國從自己隨身的牛皮包里翻出了相機,對眾人說道:「我和全愛這次回來前呀,茗秀兒再三叮囑我讓我把相機帶回來,她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得拍一張全家福。」

全家福?崔成軍倒是沒想到孩子們會有這麼溫暖的想法,他的心裡雖然裝滿了這一大家子人,卻從來沒想到可以拍張全家福來將這家裡大大小小的每個人都裝進小小的相片里,想念了就能隨時翻出來看看。這麼多年了,他們竟然連一張全家福都沒有。

周喜凌摘下圍裙,沖茗秀兒揮揮手:「秀兒,你的想法真好!可是咱們家這窯洞里沒啥風景,你去東邊屋裡我那大木櫃里找找,我有一塊新床單沒有用過,上面的花樣兒美著呢,待會拍照時,兩個人舉著花床單就當做背景吧!」

陳清竹聽了,就和茗秀兒一塊過東屋去了。

巨大的淺黃色床單一字鋪開,全巧和全愛一人分抓一邊,床單上各色牡丹爭奇鬥豔,煞是好看。全勝、全升搬了兩個凳子,擺在床單前方,眾人將崔周夫婦二人請了入座,便按家庭為單位依次站在崔周二人身後,孩子們則圍在前排笑嘻嘻地等著拍照。

半晌,茗秀兒「咦」了一聲,「不對呀,我們都站在這裡,那誰來跟我們照相呢?」眾人聽說,皆是一愣,待反應過來連忙你爭我搶地要去當那個拍照的人。

「行了,都別爭啦,你們誰上來照相都不合適,還是讓我來吧,啊?哈哈哈哈……」

崔成軍聞聲看去,原來是常與他下棋的鄰居張二喜。

張二喜從郝志國的手裡接過相機,細細端詳了半天,砸吧著嘴感嘆道:「嗯……真是個好玩意兒!我知道,這叫做『傻瓜相機』對吧,等會兒『咔嚓』把這個按鈕一按就成了是吧?」

「哈哈,叔說話真幽默,你說的很對。」郝志國連忙答應著。

崔成軍正襟危坐,緊張地手都不知往哪裡放。周喜凌到底出身大家,前些年家境好了的時候也會偶爾進幾次照相館,給自己和孩子們拍些照片。她每每要拉著崔成軍一起,崔成軍卻說什麼也不肯,怕聽那洋玩意的「咔嚓聲」,怕見那「嘩啦」一下子冒出來的白光。可今日不忍拂了兒孫們的好意,竟一口答應下來,也許潛意識裡,他真的怕自己到時候走的太急,留下永久的遺憾吧,其實全勝當初帶他四處尋醫時,他就隱隱地猜到自己的病情來的兇險,直到全勝帶著他進照相館時,他就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他沒有抗拒,乖乖地任由全勝和攝影師將自己來回擺布。家人不說,自己也不便問。人這一世還是糊塗點兒好。

全勝擁著陳清竹,安安靜靜地站在崔周二人的後方。全升頭緊緊貼著媳婦兒常小憐,滿臉幸福的樣子,與全勝夫婦並排而立。全巧全愛的丈夫,緊挨著各自媳婦兒站著,微笑著看向鏡頭。茗秀、茗晶等五六個孩子則站在最前排,高興地比著「勝利」手勢。

「咔嚓」一聲,一家子老小的笑臉便被永久地定格下來。

八月二十八日清晨,幾個孩子要回學校上學了。一家子用過早飯,只留了女人在家照顧兩位老人,男人們要上班,自然而然地擔負起送孩子回學校的任務。全勝囑咐茗秀、茗晶,去跟爺爺說一聲。茗秀兒的眼淚瞬時盈滿了眼眶,她肩膀微微聳動,又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努力恢復情緒,才慢慢地走到崔成軍床前,崔成軍見到茗秀正打算招手讓她走近點兒,茗秀卻猛地低下頭,顫抖著聲音說道:「爺爺,我要上學去了……我,我走了……」

崔成軍一愣,把頭別向裡邊:「走,你走……」茗秀聽得出他聲音里的不舍和顫抖,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哭出來,那麼全家上下保留了許久的秘密就會被崔成軍知曉,連忙急匆匆地跑出去了……剛一出窯門,豆粒大的淚珠吧嗒直掉。小小的茗秀內心裡不斷地有個聲音在呼喊:「爺爺,我不知道下次回來還能不能再見到您,我捨不得您呀!」

周喜凌給每一家的孩子們都準備了滿滿一大兜的土特產。郝志國將相機鄭重其事地交給周喜凌:「媽,這個相機你留下。」全巧的丈夫雷春生硬是給周喜凌塞了五百塊錢,囑咐她買些崔成軍愛吃的東西。周喜凌抹著淚一一收下了。

以往的離別,縱然不舍,但我們都知道終將會有再見的一天。但今日之離別,卻令崔家上上下下如陷入深霾般心中難平,誰都不再說什麼,卻都彼此心照不宣,彼此一致抵抗卻又不得不在命運齒輪面前無奈地等候著那最痛時刻來臨。

大巴車上,茗秀看了看滿臉疲憊與滄桑的全勝,鼻尖兒一酸:「爸,那天晚上我半夜起來,聽見我媽跟你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就知道我爺爺的病治不好了……」

全勝抬了抬眼皮:「爸知道。」

茗秀兒又說:「有一天夜裡,我夢見我一個人走在上學的路上,街道里一個人都沒有,我一回頭,發現爺爺穿著他那身中山裝,戴著帽子,緊緊跟在我後邊。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一害怕就跑啊跑,想要甩掉他,可爺爺很執著一直追著我跑。後來我躲在一個大石頭背後,爺爺找不見我了急的團團轉,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我跟奶奶說了這個夢,奶奶哭了,說是以後我可能見不到我爺爺最後一面了……」

全勝輕輕拍了拍茗秀的頭:「傻孩子,別聽你奶奶瞎說,就是個夢而已。」

十月十四日凌晨,崔成軍家裡傳來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崔全勝喘著粗氣,一把推開窯門的那一剎那,崔成軍原本晦暗的眼睛突然亮了亮,隨即又暗淡了下來。

「全勝啊,你大他可算把你給等回來了啊!」周喜凌嘶啞著嗓音,不斷地捶打著崔全勝,「你大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可怎麼活啊!」

陳清竹紅腫著雙眼,烏青的黑眼圈格外顯眼:「全勝,別太難過了,臨了能見上這一面,也就沒啥遺憾了。人終歸是要走的,早點兒走,也少受點罪……」

「清竹……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全勝略帶哭腔,繞過二人徑直「撲通」一聲跪在了崔成軍窗前嚎啕大哭。

崔成軍走的很安詳,身著藏藍色嶄新的中山裝,頭戴一頂新帽,腳上一雙千層底,很是符合他這輩子的形象。全勝痴痴地看著崔成軍,想要把他的樣子永遠銘記:他的父親,蠟黃色的皮膚上爬滿了皺紋,溝溝壑壑像是他曾經來來回回翻耕了無數次的地。兩彎粗眉十分平滑,可見這眉中亦藏有他的性情。深陷的眼窩毫無生氣,像村頭的兩口枯井,再也冒不出新水來。他的鼻子有些塌陷,幾根鼻毛外露,像是晚秋仍在垂死掙扎的衰草,明知毫無生機卻又不甘心就此死去。他的鬍鬚灰白,根根分明,以往他總是叼著煙,吐著煙圈,那飛起的煙霧經過他的鬍鬚,像是暗夜裡的星辰在閃爍。他的嘴唇厚而飽滿,口中含著一枚銅錢,和著殘存的口水,竟生生地將下唇泡的泛白。

全勝顫抖著手撫上了崔成軍的手,這是一隻布滿了老繭的,極為粗糙的手。這雙手曾撐起了他們一家子的希望。

周喜凌一聲嗚咽:「你大他從小兒就怕打針吃藥,自從病了每次打針吃藥都很抗拒……但最後那幾天,卻吵著嚷著要吃藥打針,說多吃藥多打針病就能好了……你大他捨不得咱這一家老小啊!」

次日,前來弔唁致哀的鄉鄰絡繹不絕,郝志國與雷春生也先後趕來,與崔家的女兒們哭作一團。

茗秀兒與茗晶一早被老鄉一併送來,兩人看著小小的窯洞內擠滿的哭喪的人群,頓覺壓抑無比。茗秀兒望著供奉在靈堂里的崔成軍的遺像,心頭湧起了無盡的傷感。她很想爺爺告訴她,人死之後,真的會去另外一個世界嗎?這靈堂里大大小小的花圈、金山銀山、金屋銀屋真的也可以隨著人的靈魂同去那個未知的世界嗎?這銅盆里被燒成灰燼的紙錢真的能讓爺爺在那個世界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嗎?這靈位兩側立著的童男童女紙紮真的可以在陰間陪伴著爺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嗎?靈堂里巨幡上畫著的上洞八仙真的可以保佑爺爺順利過陰曹地府嗎?人死之後真的可以託夢來看生前的親人嗎?

她有許多許多的問題想問崔成軍,卻再也得不到回答。她的爺爺真的離她而去了。

晚間,崔家兒女們在輪流守夜,茗秀兒在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聽見一個像極了崔成軍的聲音在說:「我緊趕慢趕,還是回來晚啦。我苦命的弟弟,怎麼就得了這個不治之症!」

剎那間,茗秀兒還以為是崔成軍,剛想喊聲「爺爺」,卻恍然記起自己的爺爺早就過世了。她頹然地從炕上坐起來,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精瘦的男子被全勝、全升攙扶著,與周喜凌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想崔成軍生前的故事。

茗秀兒再無睡意,起身去取了些廢舊報紙來,認認真真地裁剪著。陳清竹見狀,不解地問她要做什麼。茗秀兒抿著嘴,小聲說道:「我要給爺爺折些千紙鶴,讓他帶到下面去。這樣他就不會孤單無聊了。」

十月十八日,崔成軍的葬禮正式開始。茗秀兒最後看了一眼崔成軍的遺容:他的爺爺,跟她夢裡出現的人一模一樣。身材卻比平常還要瘦小,她從來沒有見過死人,莫名地有些害怕,有些好奇,還在夢想著爺爺突然坐起來,告訴她,他只是不小心睡著了而已。茗秀兒突然大起膽子摸了摸崔成軍穿著千層底的腳,僵硬冰冷的觸感嚇得她趕緊縮回了手。她知道,她的爺爺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就像夢境里出現的那樣!

連日來,她總能夢見崔成軍,有時候她在寫作業,崔成軍就安靜地坐在她身邊,不苟言笑。有時候她在看電視,崔成軍就默默地立在電視旁邊,笑吟吟地看著她。最近一次則是夢見崔成軍來向她告別,他仍舊是素日那身打扮,肩上扛著麻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告訴她,麻袋裡面都是錢,留給她上學用的,讓她好好念書。還說,他要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眾人將茗秀兒拉開,孝子賢孫跪倒在地哭成一片,鞭炮齊鳴。幾個青年將棺材蓋小心地釘好,抬著棺材上路了。

入土儀式有條不紊地舉行著,每一個環節都顯得那麼莊嚴而肅穆。崔成國哭倒在地,一聲聲地呼喊著:「我苦命的二弟,好不容易你我兄弟相認了,也告慰了爹娘在天之靈,現如今你倒先我一步跟爹娘團圓了,好,好,你且跟爹娘等著,大哥過幾年就來找你們!」

無數的紙錢和各色紙紮、花圈被焚燒著,濃煙滾滾,在崔成軍的墳頭上綻開了無數花蕾,又飄飄然散於天地之間,只留下星星點點的火漬孤獨地與大地長擁。崔家請來主事的師傅聲情並茂、十分儘力地帶領著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回顧崔成軍的平凡而又不易的一生。兩個嗩吶匠迎著無限夕陽,聲嘶力竭地奏著《百鳥朝鳳》,讓歡快婉轉的曲子慰藉崔成軍黃泉路途的孤獨。

周喜凌並崔家四兄妹苦苦挽留執意要回本源的崔成國:「你年紀大了,在那邊也並無子女親朋能夠看顧你,不如留下來,咱們一家人還能夠團團圓圓的。」但崔成國淚眼婆娑地望著崔成軍的墳塋,半晌才說:「不,我生在那裡,將來也要死在那裡的。我以後去了地底下,還是要去照顧我爹娘啊。」

眾人無法,只得由他去了。茗秀兒細細思量她大爺爺臨行前的那番話,覺得越思量越有滋味。

她大爺爺說,「人生在世,什麼錢財什麼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到了死也就只剩下一堆枯骨和一座墳塋還屬於自己。人只有到了死期,才會知道,這輩子什麼苦,什麼痛都是小事,過個幾年就都淡了,而最快樂的事就是合家團圓、共享天倫。那些沒有辦法團圓在一處的人,只要心在一起那就是永遠的團圓,心不在一起,就是天天見面那也跟生離死別沒區別。」

茗秀兒如果知道,在很久之前她爺爺曾經在爺爺母親留給他的那只有十個字的信上,加了「大團圓」三個字,她一定會請求奶奶將它一併燒給爺爺帶走。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奶奶周喜凌卻把那封信深深地鎖在了衣櫃里,她說,「老頭子,你這輩子都沒有給我寫過情書,我就當你留的這三個字是給我最好的情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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