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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母親在左,我在右》◎鄧雅心

本期編輯 毛 衣

實話說,我曾褻瀆過母親。

記得那年,初春的一個晚上,雷聲轟隆隆地從小鎮上空碾過,下雨了。

我指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線,說:「媽媽,下雨了。」

母親說:「嗯,收衣服。收完衣服睡覺去。」

本來我打算趴在窗台上看雨的,結果母親噌噌噌地跑上樓,催我收衣服,催我洗漱,催我睡覺。我拗不過她,只好乖乖地去收衣服,然後乖乖地爬床上睡覺。

那個夜晚,雷聲像卡車一樣,一輪接一輪地滾來,風吹得窗戶嘩嘩作響,「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我蜷在被窩心裡默數著。

小時候,我和她同睡一間屋子,屋子裡有兩張床,一張是她睡,一張是我睡。中間用一張方塊帘子隔開,家裡的床鋪是木板拼成的,稍微一翻身,就能聽見床吱嘎吱嘎地響,她驗證我是否睡著的唯一標準就是聽我翻身沒有。她若發現我不聽話,就會說:「明天沒有大白兔啦!」為了那顆可憐的大白兔奶糖,我只能事先準備好一種姿勢,閉著眼睛心裡數「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地入睡。

半個小時後,雷聲漸漸停下來,雨聲也越來越小,耳朵邊開始安靜,母親並沒有睡下,她還穿著睡衣在暗燈下為我織毛衣,時不時在床那頭自言自語地說:「又多勾了兩針……唉,漏針了,重來!」

「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

……

一個鐘頭後,我聽見從巷子口東邊傳來響亮的皮鞋聲,整個石板路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越來越響亮,最後在我家門口停下了。

「惠芳!惠芳!」一個男人在門前急促地敲著門。

母親急忙奔下了樓,大聲回應著。

「睡覺沒?我來找你借一副麻將!」是夏叔叔的聲音,我能聽出來。

「哦,你進來吧,我找找。」母親開了門,讓他進來。

夏叔叔進屋後,和母親在一樓寒暄了幾句,然後兩人就躡手躡腳地上了樓,夏叔叔過來瞅瞅我,輕聲說:「遙遙睡著啦?」

「嗯,她睡了。」母親輕聲應著。

他倆上樓後,就停止了先前的喧嘩,母親並沒有翻箱倒櫃地去找麻將,他們倆開始在屋子裡說悄悄話,再後來,燈熄滅了,夏叔叔沒走。

……

我聽見從帘子那處,傳來一些輕微的聲響,先是床吱嘎地被人坐下了,而後是夏叔叔解皮帶時,皮帶上掛鑰匙鏈子的搖晃聲,緊接著,我又聽見那張床被兩個人同時躺下的吱嘎聲,接著,他們在那邊喃喃私語,偶爾傳來一陣輕笑。

屋檐的雨滴還在緩慢地敲打著窗檯,這個夜晚變得寧靜而詭異。他倆一會有聲音了,一會又沒聲音了,一會輕言細語,一會聽見她從床的那頭髮出微微呻吟。我緊閉著眼睛,有些窘迫地渾身上下凝結不動,凝神靜聽,凝神等待。

……

我膽怯地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透過帘子,我看見他們的影子。他們依然沒有結束,我的舌根里窩著很多口水,不敢吞咽。

……

「謝謝了,惠芳!明天下午我把麻將送還你!」夏叔叔一邊開門,一邊很大聲地說。

「不客氣,你們慢慢玩吧,隨時還都行!」她把他大大方方地送出門,就這樣,這個男人大大咧咧地走出去,又咚咚咚地踏著青石板路回去了。她關上門,整個巷子都寂靜了,她又躡手躡腳地鑽進屋子,我聽見她微微地掀開帘子的窸窣聲,又聽見她放下帘子,自己爬上床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她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很平靜地準時起床。起床後,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鏡子面前梳理頭髮,她的頭髮又長又卷,她把頭髮綰成一個高高的髮髻,打一根木釵子。然後她又同每一個早晨一樣,把衣櫃來回翻個不停,衣櫃是木式的,睡夢中我若是聽見吱吱嘎嘎的聲響,便知道是她起床了。

她梳洗滿意後,又準時把我叫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要我去洗漱,而是需要我去衛生間拿毛巾,跪著把卧室的地板擦一遍。她說:「一定要跪著擦,否則不幹凈。」她是個特別講究衛生的人,見不得家裡有一丁點髒東西,我們家的花台上找不出一粒花泥,她說花泥應該在花盆裡,不該在花台上。家裡的鞋櫃也乾淨得很,她每次上樓,都要把鞋子拿到門檻上拍拍才帶進來。家裡不能有一點灰塵,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有。

這天早上,我擦完地板,吃完早飯,背著書包去上學。太陽已經亮晃晃地掛在了天上,老師說,太陽的工作就是給人類光明和溫暖,然而,在我看來,太陽是出來探視人類的,比如探視那些可恥的秘密。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母親,她仍舊若無其事地在廚房認真打理著。

我家是住在一個古鎮上,古鎮的名字叫偏岩。八歲那年,母親坐在自家門口說,偏岩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建的,因為老街的西邊有一道傾斜高聳的岩壁,所以叫偏岩。母親一邊說,一邊坐在自家門口挽毛線。

太陽出來了,很明媚地照在老街的屋檐上,照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也照進了我家的門檻。大街上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過,他們剛從華鎣山挑水回來,一路上盪出的水,落在地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母親坐在門檻上,低頭專心致志地做事。她把一些穿過的舊毛衣拆了,挽成一個鵝蛋大的線團,她一邊說一邊挽,手腕來回靈巧地轉圈。她說:「你個子又長高了,這毛衣扔了可惜。」

她喜歡坐在我的左邊,只有在太陽好的時候心情好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安靜地坐下來,同我說話,若是太陽不好,或者心情不好,她就不會這樣安靜。所以,像這樣兩者都能具備的條件,在一年中的天數是屈指可數。

「懸崖上有一棵大黃桷老樹,一百多年了。每年七月半鬼節,老街上的人都會到那去燒香,祭奠他們逝去的親人。」她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認真當她的下手,幫她拆線,我這邊手裡拆多少線,她那邊手裡就能挽多少。她一邊挽一邊說:「凡是過世的人,他們去西天的時候都會站在樹下回望故鄉。」

我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她年輕得很,皮膚白皙,容貌姣好,頭髮是天生的自然卷,一縷縷柔軟地貼在額前和耳邊。我心裡一直惦念那事,每次她同我說話,或者只要一看見她,我就會不自覺地聯想到那事,我無法把那樁事從她身上推開。

挽好線後,她又進了屋,她說:「拿鍋里蒸蒸,線就直了。」

為了證實她的說法,我趁她去鍋里蒸線的工夫,獨自穿過老街,穿過老街的禹王廟,順著黑水灘河跑,跑到老街的最西邊。

的確是一道懸崖,高聳陡峭。懸崖邊也的確有一棵黃桷樹,老樹的枝葉很茂密,層層疊疊地蓋滿了天空,它神情泰然地站在懸崖邊。老樹的樹根很夯實,它們藤纏根,藤抓地,一條條粗壯結實的藤在地面上朝四方鋪開,蔓延,緊緊地依附著大地。老樹上掛著一些紅色的布條,上面寫滿了陌生人的名字,陌生人的祝福,風一吹的時候,那些紅色的祝福就在風中搖擺。

我不是一個即將離開家鄉的人,只是為了證實母親的說法,才跑到這裡。我不是一位即將離開家鄉的人,但我渴望離開家鄉。我試著把自己放在一個即將離開家鄉的角色,因為我想,人總是要離開家鄉的,也許是年輕的時候,也許是死之後。我站在這裡,站在偏岩的崖頭上,試著回望故鄉,事實如母親所描述的那樣,這裡能把小鎮的縮影看得清清楚楚,我能看到老街的房屋,炊煙繚繞,這些閣樓整齊地錯落有致地隨著青石板路,從東到西,彎彎曲曲地站作兩排,閣樓是明清建築,雕梁畫柱,飛檐翹角。

我又試著調轉頭,往懸崖的下方看,在霧蒙蒙的陽光下,懸崖深不可見,偶爾飄來一縷雲煙,忽散忽聚的。我想跳下去,想墜落下去,這並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懸崖下面,總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吸引著我。我試著回想一些課堂上學習的知識,比如《狼牙山五壯士》,比如孫悟空騰雲駕霧,我站累了,便在那棵大黃桷樹下盤地而坐,想很多亂七八糟的事。

同樣,這天,我也想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我的父親是誰?我是怎麼來的?夏叔叔是誰?他們那晚到底是在做什麼?

我是沒有父親的,從我出生起就沒有。

我同母親住在老街上,住在一座兩層的吊腳樓,吊腳樓已經很舊了,我猜想祖母曾經一定也住這裡,或者祖母的祖母也住這裡過。我曾認真仔細地打量過我家,家裡找不出一個新的地方,窗子是舊的,房梁是舊的,瓦片,好多瓦片都已經碎了,陽光從瓦片的縫隙里流下來,使得屋子裡的光線影影綽綽。閣樓是木質結構,屋子裡的擺設也是木質結構,連洗臉的盆子也是木頭做的。那些木質的物體在陰暗的小屋裡發著黝黑的光亮,它們沒有語言,沒有表情,神情獃滯地被擺放在某個角落裡。地板也是木頭的,腳步聲,搬凳子的聲音,屋子裡發出的聲響,都是同出一轍罷了。

這年春天,四月的時候,天氣剛暖和起來。母親請人來家裡翻修,牆上的泥巴掉了一層,母親就請人糊上,屋頂的瓦檐碎了,母親又請人爬上房梁換瓦片,窗戶上的紙花敗落了,母親又買新的貼上。母親指著那根柱子說:「麻煩你,把那根歪的梁子扶正。」

那是一根支撐房梁的立柱,經過歲月的洗禮,它已經歪得不成樣子,我用目光微微測量了下,大約有三十五度左右的傾斜。於是工人們搬來木梯,爬上去,三四個人在屋子裡忙活半天,整個屋子塵土飛揚,屋子裡的其他事情都能搞定,就這根柱子,偏偏扶不正。母親有些喪氣地說:「算了,扶不正拉倒,房子不垮就行。」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又瞅瞅她。不知道為啥,自從那晚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心裡都擱著那樁事,她每說什麼話,只要我一看見她,腦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

工人們走後,母親又忙著打掃屋子,她拿雞毛撣子刷衣櫃,刷樓道,每個角落都刷,看著她忙碌的樣子,我想大著膽子走上去問:「能停下來么?」我獃獃地站在原地,我想她最好能給我一個解釋,否則我不知道還會想多久,她一邊手腳麻利地刷,一邊埋怨著:「愣著幹嗎?還不過來幫忙?」

我們家兩層樓,一樓是飯館,二樓就是我和母親的住所。每逢初一、十五,去禹王廟上香的人特別多,每逢一四七日,往老街趕集的人也特別多,「一四七」是我們這裡的老規矩,只要日曆上有這些尾數,鄰鄉的人都來。他們帶著自家養的土雞、種的山藥,還有些泡酒用的拐棗,挑著擔子往我們這兒趕。正是因為初一、十五,因為「一四七」,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數字,我們家就特別忙碌。其實,我家生意好並不是說因為趕集,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我們家廚房特別乾淨,飯是飯,菜是菜,垃圾桶不能滿,該放冰箱里的放冰箱,不煮飯的時候,鍋里是一滴水都不能有,母親說這樣鍋才不會生鏽。凡是到我家吃飯的人,參觀過廚房之後,都嘆為觀止。他們說廚房乾淨衛生,飯菜也一定乾淨衛生。二就是因為母親能燒得一口好米酒,鎮上無人能及。如此一來,鎮上的人都管我母親叫「米酒西施」,叫的時間長了,覺得不順口,又改稱為「老西施」。

其實,我不太喜歡「西施」這個「綽號」,「西施」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寡婦」,好比「風流」一詞,本來是個褒義詞,到現在卻被一些人說著說著就成了貶義詞。「西施」這詞,可以指美女,也可以專指某一種為男人而活的可憐女人,比如「豆腐西施」。我甚至因為母親的綽號而感到自卑。更令我苦惱的是,鎮上的人見我時常幫母親幹活,尤其是趕集的天日,店裡忙得不可開交,客人們就叫我「小西施」。他們總是揮一揮手說:「小西施,給斟酒。」「小西施,拿菜單。」「小西施,來點醋!」「小西施,給添飯!」他們指揮我干這干那,我只能一言不發地埋頭幹活,在店裡笨手笨腳地當著店小二。

老街的人都這樣喚我,只有夏叔叔不這樣喚我。準確地說,只有當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才稱呼我遙遙,稱母親為惠芳,一旦有旁人在,他還是隨著旁人喊。

其實,「西施」這個綽號還有一說,就是經常有女人來「登門拜訪」:「惠芳,你皮膚咋這麼白?是不是整容了?」母親說沒有。「惠芳,你不顯老的,都快四十了看起來還這麼年輕。」雖然我恨她,但這點我還是同意,她的確很漂亮,也沒用過什麼化妝品,她的化妝桌上,只有一瓶五塊錢的「檸檬霜」,一直都用這個。

叫我「小西施」的人,不只是鎮上的大人,還有一些小孩子。連鎮上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剛學會說話的,大人就會抱著孩子出來:「看,小西施上學去咯。」嬰兒閃著黑亮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扒拉扒拉,搖頭晃腦地跟著大人學:「七(西)施上學咯。」

作者簡介

鄧雅心:85後,重慶文學院雛鷹作家。居重慶嘉陵江畔,新媒體從業者。作品散見《小說月報》《黃河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飛天》《雨花·中國作家研究》等。首部小說集《母親在左,我在右》於2013年被列入重慶文學院「雛鷹作家」叢書。2015年獲第六屆巴蜀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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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鄧 毅

副主編:唐 力

編 輯:梅依然 羅曉紅 張 瑩 毛 衣

重慶市作家協會 主管

重慶文學院 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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