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活十五年，他或許就是華語電影第一人
2013年，3月末的夜晚。
香港紅磡體育館。
梁朝偉穿著一身西裝，深情地坐在舞台的一側。
「在你離開後沒多久，我的手機還存著你的電話號碼。有一次我不小心錯按到你的號碼，然後我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Please leave a message,請留言」
「當時我在電話里留了一句話，我說——」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有點耳熟？
來看看1997年的《春光乍泄》
背對鏡頭的，是黎耀輝。
他的扮演者，正是梁朝偉。
正在說話的，是何寶榮。
他的扮演者，就是那個我們已經懷念了無數個日夜的——
張國榮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是何寶榮的情話，更是無數榮迷的心聲。
偉仔說道：「這段時間，雖然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我們依然記得你，這一生也在進取，又會想起，這一分鐘卻挂念誰。」
熟悉Leslie的朋友應該聽出來了，這正是哥哥主演的電影《金枝玉葉》主題曲《追》的第一句歌詞。
時光倒回1994年。（私心選了最喜歡的日版海報）
偉仔繼續說道：「雖然未見，但是我們也不會忘記，曾經有一位一分鐘的朋友。有時候會抬頭望一下天空，嘗試著尋找那隻沒有腳的鳥。」
那年還是1990。
「無根鳥」旭仔在那年迷倒眾生。
三部電影，勾勒出了張國榮演員生涯的記憶輪廓。
而這波回憶殺，發生在2013年3月31日晚的張國榮逝世十周年「繼續寵愛·十年·音樂會」之上。
昔日的銀幕搭檔離世十年，梁朝偉以這樣的方式追憶好友，讓眾人無不感慨動容。
2001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哥哥作為最佳男主的頒獎嘉賓說了很長的話。
像是迫切地說盡一切肺腑之言，像是再晚一些就沒機會說了。
宣布結果前，哥哥說：
「我很緊張，五個人都和我拍過戲，大家都是brother！」
張艾嘉問道：「在電影里和誰關係最好？」
哥哥笑答：「好像是梁朝偉，還親過呢。」
那年的哥哥，依然不失80年代的陽光氣質，清俊的臉龐擱在那裡，即便不是當晚的主角，依舊光芒四射。
哥哥曾經說過，他希望娛樂圈能像一個大家庭。
因此那句「brother」，顯得更加親切、真實。
在張國榮逝世十周年的紀念音樂會上，內場圍坐成一張張圓桌，擺上蠟燭，踐行了哥哥生前對娛樂圈的期望。
在萬人注目下流動如風，在萬人寵愛下乘風歸去。
如今，風繼續吹。
今天，我們一起來追憶電影中的張國榮。
早在1979年，張國榮就出演了影視生涯的第一個角色——港劇《浣花洗劍錄》中的方寶玉。
此時的張國榮選秀節目出道，剛剛推出第一張粵語專輯。
一年之後，他出演電視短劇獲得英聯邦電影電視節最佳表演獎。
儘管該獎項分量一般，卻吸引了王家衛的關注，這也為後來哥哥出演王家衛的一系列電影埋下了伏筆。
此時的張國榮處於「唱而優則演」的階段，未受過科班訓練的他大多只能釋放天性中一些較為靈動的東西去演繹人物。雖不出彩，但他努力而紮實。
當然，他有足夠的天資。
1980年，張國榮也迎來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喝采》（哥哥自己不願提及《紅樓春上春》，故將其省略以示尊重）。
值得一提的是，出場時間不過十幾分鐘的張國榮，依然被列為影片第二主角。
藝術道路上往往有一些關鍵機遇，等待著有心之人去捕捉。
1982年，張國榮就機敏地捕捉到了——
《烈火青春》
此片作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重要作品，以其較高的美學價值、思想深度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
26歲的張國榮則首次提名影帝。
這部由張叔平先生擔任美術指導，在降低港片突出的娛樂性的情況下展現豐滿藝術性的作品，切合了張國榮擅長詮釋的憂鬱柔軟、溫情善良，至今仍是動人。
因此哥哥曾說，這才是他電影生涯的「第一部作品」
一年之後，張國榮憑藉《鼓手》闖入內地觀眾視野，這部充滿理想主義的電影成為哥哥在內地的人氣基石。
1986年，而立之年的張國榮終於第一次奉上了Cate心目中的「成熟表演」。
《英雄本色》（豆瓣8.6）
（最喜歡這張韓版海報）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最容易被發哥飾演的小馬哥打動。
周潤發的表演固然偉大。但大多數人都忽視了「阿傑」這個角色的駕馭難度。
在Cate看來，如果你對一個複雜角色的完成度超過七成的話，就可以證明你的表演成熟了。
宋子傑是複雜的。作為警校的優秀畢業生，因哥哥曾是黑社會而難以晉陞，對兄長的感情由敬愛轉向憤恨。而在一系列的戲劇衝突中，他經歷了亡父之痛，經歷了情感掙扎，他感嘆於無力的命運，又急於用各種方法證明自己。他既有警官的善良正直，也有孩子的莽撞衝動。
這是張國榮第一次帶有突破性的演繹。
即便確乎被周潤發和狄龍蓋過光芒，即便有些細微之處發力過猛，依然值得被肯定。
哥哥在這部電影中也留下了不少經典鏡頭：
此後的張國榮一發不可收拾，佳作一部接著一部。
在步入90年代前，哥哥最為閃耀的作品，當屬——
《倩女幽魂》（豆瓣8.6）
這也是張國榮花名「哥哥」的來源——嗯，之一。
《白髮魔女傳》中稱呼林青霞姐姐之後習慣叫張國榮哥哥的說法自然不必多說。倒是劉嘉玲的一個說法頗有意思：
說是當年在張國榮家打麻將，大家稱呼唐鶴德為「哥哥」，不料劉嘉玲誤以為是在稱呼張國榮，就「跟風」這樣說了，在場的人們覺得好玩，就無意戳破。「哥哥」之名就此傳開。
無論如何，「哥哥」這個親切可愛的名字，在《倩女幽魂》中已經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實張國榮本不願意出演古裝，尤其不願意演繹人鬼愛情。從中可窺見此時的張國榮對角色依然有無法放開的一面。
好在導演徐克並非想套用老版的古典氣質，而是想用一個古代故事講出現代意義的哲思和理趣。
張國榮最終被說服。
而當張國榮飾演的寧采臣最終出現在熒幕上時，無人不為之著迷。
那份天真無邪，恰恰是徐克有意強調的打動小倩的力量。
張國榮的表演可謂精準，不浮於過分的正氣，也不沉於過分的稚氣，展現的是那股真實的書生氣。
這大概是Cate心目中張國榮在80年代演技最好的作品。
同時期的張國榮還憑藉《英雄本色2》（豆瓣8.1）風光了一把。
要說90年代前對於張國榮而言表演難度最大的作品，當屬——
《胭脂扣》（豆瓣8.3）
張國榮飾演的大戶闊公子十二少飽含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卻因不求上進和懦弱無能最終墮入無底深淵。
也正是從這部電影開始，張國榮開始提升表演的張力。表演的內核由「硬」轉向「軟」。
之所以這麼形容，是因為他並非科班出身，因此並不具備表現派的技藝。
但當他嘗試卸下一些負擔，將自身情感「軟」下來時，人物的塑造也就開始服帖了。
十二少對張國榮來說其實並非輕而易舉。
雖然張國榮家世顯赫，父親貴為「洋服大王」，但在英國讀書的張國榮不甘依靠父親度日，不僅生活拮据，捨不得買船票回香港的他還利用暑假去餐廳打工賺錢。
同時，聽從父親念紡織專業的張國榮還是學校的獎學金獲得者。
剛剛工作時，張家中落，張國榮遭遇到的是這樣的情境：
應該說，張國榮身上具有了成功人士必備的各種特質，這其中自然沒有半點十二少的紈絝子弟之風。
但他在胭脂扣中的表演終於讓人相信，他有成為偉大演員的潛質。
雖不完美，卻已足夠讓人驚喜。
也許張國榮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後來巨大的影視成就，大多是此類帶有一定「邊緣人」特質的角色帶來的。
90年代伊始，張國榮就迎來了自己「代表作中的代表作」——
《阿飛正傳》（豆瓣8.5）
王家衛的意願是——拍一部反映二戰後第一代香港人精神生活的作品。
具體來說，就是那一代香港人在尋找歸屬感的過程中無力漂泊的精神歷程。
這部電影匯聚了一批當時「最有潛力成為偉大演員的演員」：
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張學友、原本要擔任第二部主角的梁朝偉，以及張國榮。
張國榮釋放出了自己最佳的藝術感知能力，將那種風流倜儻中的傲慢懶散，尋找精神港灣卻又自我迷失的惆悵頹唐，端得四平八穩，毫不過火。
經典的獨舞鏡頭
善於折磨演員的王家衛，把張國榮逼出了令人震驚的表現力。
《阿飛正傳》隔年摘獲香港電影金像獎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在內的五項大獎。
張國榮也拿到了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金像獎影帝。
在Cate看來，女神像對他後來的種種偏見反而讓他有了更強大的氣場。
他真正進入了電影生涯的巔峰期。
1989年，張國榮作別歌壇，紅館沒有停歇的連續33場「告別歌壇演唱會」成為當年的一大盛事。
在那之後，張國榮全身心投入到影視作品的創作中，這使得他得以有更多的精力去琢磨角色。
《阿飛正傳》後，哥哥很快用《縱橫四海》（豆瓣8.7）和《家有喜事1992》（豆瓣8.1）證明了自己的喜劇天分。
江洋大盜的瀟洒快活
讓人忍俊不禁的娘娘腔
哥哥對這些簡單角色的處理鮮明有力，無不讓人印象深刻。
而不少人也發覺，哥哥的性格在這段時期同樣產生了明顯的變化，他擺脫了早年「靚仔」們共有的許多標籤，轉向成熟和穩重。
此時的張國榮已經不太像一個娛樂明星，而是一個潛心鑽研的藝術家。
這份藝術家特質，帶到了1993年的驚世之作上。
《霸王別姬》（豆瓣9.5）
身為完美主義者的張國榮，為這部戲練就了一口港人少有的標準普通話。
他苦練三個月台詞，跟隨老師學習京劇的手、眼、身、步。力求最大程度還原伶人形象。
雖最後因仍摻有一絲廣東腔調而棄用原音，卻早已被傳為影壇佳話。
今天，在感謝楊立新老師的優秀配音之外，我們還要感謝另外一個人。
他就是導演陳凱歌。
陳凱歌為張國榮保留了兩場原聲戲——一為神志昏沉的程蝶衣抽大煙的戲，二為醉後和袁四爺舞劍吟唱的戲。
這無疑是給這位藝術家的最好禮物。
程蝶衣，這位「不瘋魔不成活」的「真虞姬」，在張國榮的演繹下，立足於「真」，卻又超出於「真」。
立足於「真」，是因為你能看到程蝶衣確乎一點點成長，走過歷史滄桑，跟著張國榮的表演不斷產生新的形態。
超出於「真」，是因為張國榮的演繹賦予了程蝶衣更多讓人為之動容的力量。
那種純真，那份傲氣，那身靈動，那股痴狂，那般頹唐，那點希冀，那行眼淚。
（大概是影史最美的流淚場景之一）
這些凡物，經過張國榮精緻的調控拿捏之後，融為一體，蛻變不凡。
張國榮演出了純粹，也演出了複雜；演出了深邃的平靜，也演出了掙扎的波瀾。
毫無疑問，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已經看不到被角色捆綁的痕迹。
他就是程蝶衣。
較為悲哀的是，因為片中文革的戲碼，此片一度被禁映（後由鄧小平解禁）。
因此張國榮錯失了金像金馬無懸念封王的最佳機會。
戛納電影節一票之差的惜敗，讓最後的影帝得主都愧疚不已。（當年《霸王別姬》橫掃國外諸如金球獎、英學院獎、韓國青龍等頂級獎項）
倒是一向偏愛張國榮的日本電影人出手，用數個影帝榮譽避免了「時代冤案」。
1994年的哥哥又有兩部佳作問世：《金枝玉葉》（豆瓣8.3）和《東邪西毒》（豆瓣8.6）。
《金枝玉葉》中，哥哥本色出演音樂人駕輕就熟，一點點的情感掙扎對於當時的張國榮而言實在是太輕鬆了。
張國榮最具代表性的照片正是出自該片
作為流行巨星，張國榮還對影片情節當中音樂方面的各種設定提供了指導。
而另一邊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群星薈萃，只是拍攝過程頗為熬人。
因為王墨鏡拍片太慢且佔用了過多的大牌明星，導致賀歲片資源短缺，大家只好離開王家衛，聚在一起拍了一部《東成西就》（豆瓣8.7）作為1993年的賀歲片。
《東成西就》里的哥哥也是嫩得出水。
一年之後遲遲上映的《東邪西毒》，無論是畫面、配樂還是表演都堪稱完美。
雖然票房慘敗（其實當時認可王家衛的人並不多），但張國榮對歐陽鋒多重性格的詮釋依然得到了業界的稱讚。
如果說80年代是香港電影「追夢」的年代，那麼90年代堪稱「圓夢」年代。
在這個夢境的浩瀚星辰里，張國榮是最明亮的一顆。
他持續地創造著奇蹟——
第一個擔任世界四大電影節之一的柏林電影節評委的亞洲男演員
頒獎典禮上，哥哥身著唐裝，意在告訴全世界他來自中國。
第一個飾演共產黨的香港演員——《紅色戀人》
有時候藝術無關政治，有時候藝術亦能呵護政治。
張國榮一直有一個夢想——成為一名導演，並且拍一部完美的電影
在爾冬陞的《色情男女》中，哥哥就帶著自己的理想追求，成功飾演了一名不得志而淪為拍三級片的導演。
音樂特輯《左右情緣》（豆瓣8.3）由他自編自導自演，倒也能從中窺探他的藝術積澱。
可惜後來哥哥在籌備拍攝那部心目中「完美的電影」——《偷心》時，半路絕響人世。
想必這也是哥哥畢生的遺憾之一。
張國榮有一件讓人心疼的事件。
這件事發生在1998年的第17屆金像獎頒獎典禮上。
在此之前，我們要談一部電影。
《春光乍泄》（豆瓣8.8）
這部電影之所以被影迷銘記，不僅是因為張國榮和梁朝偉的奇妙化學反應，更是因為杜可風的攝影之精，張叔平的用色之絕，王家衛的敘事之妙。
張國榮經典的抽煙回眸想必大家不會陌生。
然而別有用心之人記住的不是這些。
沒錯，這是一部LGBT電影。
而張國榮恰恰是雙性戀。（即LGBT中的B——Bisexuals）
在那個思想觀念並不十分開放的年代（其實現在的香港依然較排斥同性戀），張國榮大膽而瀟洒，卻引來了許多非議。
在1998年的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黃子華、吳鎮宇、張達明三人合作表演了一出小品，直指《春光乍泄》中的二男愛戀，並發出嘔吐的聲音。
而當時的鏡頭，「聰明」地對準了張國榮。
張先生只是微笑。
要知道《春光乍泄》又不是張國榮一人的電影。可戲中伴侶梁朝偉、導演王家衛卻沒得到鏡頭。
如果說表演部分是過分的玩笑，那麼這個則是公然的歧視。
此前媒體就大肆渲染「gay當然演得好gay」來否認張國榮在電影中的優異表現和辛勤付出。
要知道哥哥是帶著病在阿根廷艱難完成工作的。
王家衛習慣一邊拍戲一邊寫劇本，梁朝偉到了阿根廷後才知道是同志電影，感到無法接受。是哥哥的耐心開導讓偉仔放下了包袱。
在兩人同時提名影帝的情況下，將獎項頒給在此片中表演難度更大的梁朝偉並不讓人意外。但在頒獎典禮上對哥哥明目張胆的羞辱，是讓人無法接受的。
幸好，張先生是真有風度之人。
張國榮到了不惑之年，一方面回歸樂壇用一張《寵愛》專輯「救市」封王，一方面也放緩了拍片的腳步。
除了《春光乍泄》之外，最為亮眼的當屬《風月》和《槍王》（豆瓣8.1）。
這兩部電影中，張國榮皆被認為展現了「提升影片境界」的精彩演技。
《風月》里的神態表達，一顰一笑都能瞧見其中滋味。（片中的周迅算是另外一個亮點，可以去看看那時候的「小花」周迅是怎麼演戲的）
《槍王》中對變態殺手Rick的演繹，讓我心目中的香港自然派演技代表黃秋生為之驚嘆：「簡直把我嚇到了，他怎麼可以演得那麼好！」
《槍王》的上映時間是2000年。張國榮的人生講到這裡，已經不忍心繼續說下去。
關於那部被妖魔化成「致死電影」的《異度空間》，在Cate看來是平庸之作。
其實哥哥在房間里回憶往事的時候，驚悚感超過了所有的「見鬼」鏡頭。
若沒有這場戲，或許我早把這部電影遺忘了。
在此告訴大家幾個事實：
斯人已逝，請大家不要再揣測了。
縱觀張國榮的人生，他的親切善良、溫和優雅、對後輩的提攜、對朋友的愛護、對前輩的尊重，這些優秀的人格品質早已超出他的長相和才華本身。
和他的才華相比，他的容貌不值得一提。和他的品格相比，他的才華不值得一提。
你若尚在，我可以相信，15年後的今天，你可以繼續創造著讓人銘記的角色，你可以憑藉導演的身份在影史上留下印記。
你若尚在，你或許就是華語電影第一人。
正如《春夏秋冬》所言：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不過，你若尚在，後面的故事好像已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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