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間」究竟應該怎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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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去一所學校聽課,正好講到王安石《泊船瓜洲》一詩,老師讓學生朗誦,一開口便讓我吃了一驚: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第一句「一水間」的「間」字,學生異口同聲都讀作「四聲」。找他們的老師確認,老師說是教研員要求的,依據是《語文教師教學用書》,並解釋說,「『間』字作『間隔』講」。後來更是發現,不止這一個老師、一所學校如此,幾乎大部分的學校都把「間」字讀為四聲。
對於這個解釋,我心持懷疑,簡單從語義判斷,如果讀「一聲」,取「之間」之意,詩句清雅綿長,給人以充分的想像空間,而如果取「間隔」之意,則生硬死板,很難想像為一個「綠」字推敲再三的王安石會如此落筆。
我想,或許是解讀之人理解不了京口瓜洲如何能在「一水之間」,而如果用「間隔」則符合語法,意思清晰明確。殊不知,詩家自有詩家語,詩之趣若說得太明白,那便往往味同嚼蠟,有時「無理之趣」反而更是動人,當然王安石此句也算不得什麼「無理」。
詩詞鑒賞要回到詩詞的語境中進行分析,但許多「詩詞評論家」並沒有創作詩詞的基本素養,分析詩詞也用上分析白話文甚至分析英文的方法,肢解得支離破碎,把充滿溫度的詩家語分析得冰冷而寡淡。古人云,「未有深於學而不長於文者」,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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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觀的判斷畢竟做不得數,關於「一水間」的讀法,有人主張從平仄規律去判斷,並提出兩個理由:
「間」如果取四聲,則「一水間」形成「三仄尾」,這在近體詩中是忌諱;
「間」、「山」、「還」三字在一個韻部,七言近體詩的正格是首句入韻。近體詩首句尾字用仄聲可以不入韻,但仄聲的「間」在平水韻中屬「去聲十六諫」,與「山」、「還」的韻部「上平十五刪」涉嫌撞韻。
這兩個理由是內行話,但未必不能反駁。雖然「三仄尾」和「撞韻」在近體詩中最好避開,卻並非是多麼嚴重的忌諱,況且這首詩的第三句尾字「岸」字正好屬於「去聲十五翰」,同樣涉嫌撞韻,這個理由便不大說得通了。
其實,只要看看古人詩中「一水間」的用法,就會發現大量的成句都是用的平聲,試舉幾例:
雲霞出沒群峰外,鷗鳥浮沈一水間。
今來惟有靈池月,猶是嬋娟一水間。
攜觴步入千花界,借榻清臨一水間。
暫收雷電九峰下,且飲溪潭一水間。
這些「一水間」都是雙數句的末尾,按照近體詩的規則,是必須押韻的,所以毫無疑問都是取平聲,而「一水間」在古人近體詩中用作仄聲的例子幾乎難以找到。由此可見,「一水間」用作平聲應該是證據確鑿了。
同樣選入語文課本的一首耳熟能詳的名詩——李白的《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同樣用了「間」、「山」、「還」三個韻腳,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這裡的「間」讀四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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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古今語音體系不同,許多字的發音都發生了變化。比如杜牧的《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第一句最後的「斜」字與其他句最後一字似乎不押韻。其實,在古代這三個字同屬平水韻的「下平六麻」,自然是押韻。還有一些平仄變化的字,比如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此詩最後一句的「教」字,現在讀仄聲,古代是讀平聲的,近體詩的格律也要求這個位置的字應該是平聲。讀音問題很多是源於入聲字後來派入三聲之中,原本入聲字屬於仄聲,後來變為平聲,就會出現平仄問題。
比如李商隱的《月夕》:
草下陰蟲葉上霜,朱欄迢遰壓湖光。
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斷腸。
第三句最後一個字「白」,在古代就是入聲字,屬於仄聲,而在當代是陽平。由於古今讀音的不同,也會造成朗誦上的分歧——用普通話朗誦,就難以體會循環往複的雅韻美和鏗鏹頓挫的平仄美。因此,有些人主張適當變化一下朗誦時的讀音,比如將杜牧詩中的「斜」念作「霞」,這樣就可以和後面的「家」、「花」押韻;將王昌齡詩中的「教」讀一聲,即「教書」的「教」,將李商隱詩中的「白」讀作仄聲「拜」,等等。
但是王安石的「一水間」並不涉及音調變化的問題,古音與今音一樣,作「之間」用時是平聲,作「間隔」用時是仄聲,所以之間按照普通話讀成一聲就沒用問題,讀作四聲完全是畫蛇添足,徒惹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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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理由要訴諸古人其實是笨辦法,有詩詞基礎知識和基本語感的人,無論是從格律還是從意境方面,應該都可以判斷「一水間」的讀音,找些理由只是為了更加「言之鑿鑿」而已。
平仄押韻是近體詩的基本規則,並不是多麼高深的東西,學會了還會發現許多啼笑皆非的東西。還以王安石的這首詩為例,我曾見到一道考題,大約是說「綠」字用得很好,王安石在此之前還嘗試了「回」、「來」、「停」等字,問「綠」字和其他幾個字相比好在哪裡。
這道考題很神奇地避開了所有符合格律的字——「綠」這裡要用一個仄聲字,而考題中給出的幾個字全是平聲,所以王安石之前不可能嘗試那些字,「綠」的好處用「符合格律」四字說明就完全夠了。
其實,這道題目取材於一則宋人筆記。洪邁在《容齋續筆》中記載:
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日「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
其實,用洪邁筆記里的「到」、「過」、「入」等字出題即可,卻偏要自作聰明地改作其他幾字,實在令人哭笑不得。另外,出題人首先限定了「綠」字就是好的,不問好不好,只問為什麼好,也是毫無道理。錢鍾書就在《宋詩選注》中對這個字提過反對意見:
「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閑齋卧雨行葯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葯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於是發生了一連串的問題:王安石的反覆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道這些詩句而有心立異呢?他的選定「綠」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後想起了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還是自覺不能出奇制勝,終於向唐人認輸呢?
洪邁和錢鍾書孰是孰非暫時先不必深究,但王安石此句的「綠」字卻未必一定便是好的。出題時先限制住學生思維,只能按照套路和模式答題,還談什麼批判性思維、發散性思維呢?也難怪錢鍾書的本家發出了著名的錢學森之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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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基礎知識不過關而出問題的事情很多,前不久出版的統編本中學教材就有一樁。七年級下冊「名聯欣賞」一節中,選用了杭州西湖的一副對聯:
山山水水,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
與「一水間」一樣,但凡懂一點基礎的格律知識就應該知道,對聯需要句中平仄交替、句間平仄相反,因為下聯「晴晴雨雨」的平仄是「平平仄仄」,所以上聯位置的平仄應該是「仄仄平平」,也與之後「處處明明秀秀」的「仄仄平平仄仄」形成了平仄交替。因此,這副對聯的正確版本應該是:
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
首先與教材出版方溝通的應該是我師弟王家安。與我這種稀里糊塗的性格不同,家安除了平仄規律,還提供了兩條證據:一是此聯作者甘肅臨洮人黃文中的手稿,即其親筆撰書的《西湖楹帖集》,明明確確地寫著「水水山山」字樣;二是家安收集了該聯所懸掛的「西湖天下景亭」從民國時期到本世紀初的五十餘張各時期照片,均能佐證原跡就是「水水山山」。此外,家安還聯繫到對聯作者黃文中之女、年已八旬的黃國梅女士,她對家安的意見深表認同,以作者家屬的名義寫了一封親筆信。
此事同樣暴露了我國基礎教育界傳統文化基本功的缺失——格律是詩詞對聯的「必修課」,對古典詩詞的朗誦、鑒賞、創作都大有裨益,不補上這堂「必修課」,還談什麼傳承、發展、研究呢?遺憾的是,就是這麼一件既有必要又很容易的事情,許多一線教師不懂,許多教研員不懂,甚至許多高校教授、文化學者也不懂,如何不讓人一聲長嘆呢?
關於西湖名聯一事,隨後被各大媒體廣為傳播,引發熱議。數月之後,出版社致函承認編校錯誤,表示「將在再版時予以修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而,同一出版社出版的這套《語文教師教學用書》,已經將「一水間」的聲調標錯十餘年了,影響不可謂不大,不知幾時也能像這副西湖名聯一般,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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