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和李商隱詩歌中「瑰麗"風格的探析與比較
前言
唐詩，毋庸置疑，一代文學的標誌，也是無可逾越的高峰。初唐的詩歌風格，表現一種壯大的趨勢，那是結合南北朝詩風的成果。采江左清商發越，清綺之辭，結河朔貞剛詞義，沉雄之氣。各去所短，合其兩長，推動了詩歌的變革。更是在盛唐時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興象玲瓏，不可湊泊的詩境，達到了唐詩的高峰。然而當安史之亂的馬蹄踏破了盛唐繁華，唐詩也淡化了骨氣端翔的盛世氣象。自中唐而來，雖然詩風日趨內斂狹促，但是追求新變的文人意識卻沒有淡化。而李賀便是其中佼佼者。詩至晚唐，開啟重心靈，重自我的趨向，綺麗閨情之作佔據更重要的地位。而李商隱卻能跳出齊梁綺艷詩風的窠臼，著重於情思意緒的體驗，表現出幽深窈渺的心靈境界。
作為中晚唐時期的傑出詩人，李賀和李商隱的詩歌成就無疑是有劃時代意義的。李賀作為中唐橫空出世的天才詩人，以其卓越的成就和別具一格的風格，開闢了幽艷詭奇的詩境，成為元和詩壇的新星。天馬行空的想像，深刻而矛盾的情感體驗，是他詩歌創作的強大內驅力。瑰麗詭譎的詩風，成為他的旗幟。這位不幸早夭的天才詩人以苦悶心緒鋪就的瑰麗詩象，成為動蕩中唐的詩歌強音。杜牧有雲，李賀「承《騷》之苗裔」，哪怕是「時花美女」，「牛鬼蛇神」都不足狀其顏色興象。詩承《楚辭》，而又富於創新，用詞瑰麗，且不落前人窠臼，被稱作英年早逝的天才詩人。
而當時光流至晚唐，艷麗的詩歌體裁和風格，為當時仕進難行的詩人們提供了心靈的慰藉。而在其中能擔當「瑰麗」者，李商隱可謂不可多得。他「以其善感的靈心，細膩豐富的感情，用象徵，暗示，非邏輯結構的手法，表現朦朧情思與朦朧境界，把詩歌表現心靈深層世界的能力推向了無與倫比的高峰，成就了唐詩最後的輝煌。」
唐詩的發展至中晚唐，氣骨衰弱，玲瓏無跡的詩境再難尋覓。於是詩人們著力於開闢新境，並創造出大量極富創新意味的詩歌，展現出了唐詩大變於中晚唐的蓬勃景觀，而此「二李」正是其中的瑰奇艷麗詩風的典型代表。李賀詩歌詭奇幽艷，凄愴悲苦。李商隱詩歌朦朧綺艷，纏綿凄惻。或悲傷憤懣，或無奈寥落的愁苦情緒成為他們詩歌創作強大的內驅力，而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卻又是一幅幅瑰麗鮮妍的文辭。為什麼悲愁的血淚能凝結出瑰麗的碩果？而他們不同的人生際遇是否又造就了瑰麗的不同面貌？而且這種著力於辭色的詩風在中唐和晚唐中的發展中各自呈何種特色？能否分別展現出中晚唐詩歌意境的特點？李賀是中唐人，李商隱是晚唐人，彼此並無交集，但是李商隱卻為這位素未平生，年歲早夭的詩人寫了一篇小傳——《李賀傳》。這篇小傳有別於普通傳記偏重敘事的特點，而是一篇偏重議論抒情的「性情」之文。字裡行間，滿是對李賀的身世命運的同情感慨和其才華褒揚肯定。而且後人研究李商隱的詩歌，發現對李賀有很明顯的借鑒學習的痕迹。那李商隱的沿襲和創新做在哪裡？因此對「二李」的瑰麗風格的探析與比較，既要著手於他們的身世際遇，又要比對他們具有瑰麗風格的詩歌的藝術特徵，從語象層，內蘊層的方面進行比較研究，希望能從這兩位傑出詩人的作品中，摸索到中晚唐瑰麗詩風的嬗變軌跡。
一、李賀詩歌中的瑰麗詭譎
嚴羽的《滄浪詩話》中曾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4]李賀號稱「詩鬼」。他所創作的眾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如《雁門太守行》等，都充分表現出詭譎之色。然而他的過人之處，恰恰在於除卻幽奇詭怪外，更有一種瑰麗凄艷的色彩。因此李賀詩歌中所構築的世界，才顯得引人入勝，回味無窮。
（一）看來豈是尋常色
李賀的詩歌，是色彩斑斕的。讀者在欣賞他的詩歌的時候，腦海里總會構築一幅幅斑斕的畫卷。錢鍾書在《談藝錄?七》曾說:「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5]據統計，在唐代喜用色彩的詩人的作品中，詩佛王維詩歌中所用的色彩詞約佔總用字數的1.5％，而崇尚「筆補造化」的韓愈是0.8％，而詩鬼李賀則達到了3.3％，可見其色澤之多。[6]李賀擅於運用不同的顏色，構築不同的詩歌意境。而同樣的顏色，又會因為詩人不同的情感寄託，表現出不同的意境。
「紅」是李賀中常見的顏色，但是讀者說起李賀詩中的紅，卻並非千篇一律。如《南山田中行》一詩中，詩人以變換的筆觸描寫了南山秋夜的風光。秋風寂寥，秋水深清，蟲鳴啾啾。「雲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一聯中。紅是「冷紅」，代表著掛著露珠的秋花，恍若美人嬌啼，幽冷哀怨的氛圍被烘雲托月。《昌谷詩》中雲，「層圍爛洞曲，芳徑老紅醉」一句中，把將萎之花喻為老紅，在這層曲環繞的小徑之中，將萎之花如同垂老紅妝，「醉」一字，更顯倚傾之態，隱約表現出詩人的失意與無奈。《黃頭郎》一詩寫遊子思婦的離情別恨，從對面著筆，寫盡了女子的哀怨和憂愁。「南浦芙蓉影，愁紅獨自垂」，以花喻人，愁紅二字，代表著哀怨的思婦，獨自低垂，好比對影自憐。類似的還有《堂堂》一詩，表現出了離宮的凋敝。「堂堂復堂堂，紅脫梅灰香」，紅意味著彩漆，彩漆脫落，象徵著繁華落幕。梅灰成香燼，意味著芳菲隕落。著名的《將進酒》更是斑斕壯闊，首句開篇便先勢奪人，「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如此的華貴奢靡。姑且不說後面的炮龍烹鳳的誇張，單單這句「真珠紅」，就足以讓人想入非非。琉璃做的酒杯，琥珀色的佳釀，還是如真珠般鮮紅的。詞采瑰麗，激憤狂放，這是熱烈的紅。還有《巫山高》的「椒花墜紅濕雲間。」《常平箭頭歌》的「蟲棲雁病蘆筍紅」。不一而足。
除卻千變萬化的紅，李賀詩歌還有層出不窮的「綠」。《貝宮夫人》描寫了一位華貴冷峻的神女。蹈水凌空，清寒自許。所以她是「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的只堪膜拜的神女。「凝綠」一詞既表現出她眉掃春山的美麗，又表現出千年不改的沉靜，非常傳神。《浩歌》一詩中亦有「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一句。新綠對秋眉，代指年歲枯榮，意有所指。《蘭山神女廟》中有「閑綠搖暖雲」一說，彷彿看到在雲霞中搖曳生姿的草木，微言大義。《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中正月一詩中，也有「薄薄淡靄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一句，「寒綠」展現出春始冬余的料峭之感，準確形象。上文提過的《昌谷詩》詩中也有「遙巒相壓疊，頹綠愁墜地」一句，與「老紅」相對，「頹綠」共同表現出這草綠花紅背後的悵然失意。
李賀詩歌中的綠，多表現為一種冷色調，凄冷陰森。極致有如《秋來》中的尾聯，詩人發出了「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哀音。何等的悲壯，秋本寂寥，更有墳鬼，唱不遇之詩，與坎坷之人。血本是殷紅色，然而李賀運用了「萇弘化碧」的典故，碧血殷殷，尤其凄涼。還有《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看似平鋪直敘，實則表現出昔日繁華落幕後的凄涼。昔日華閣毗連，美女如雲，如今三十六宮，只剩土花如碧。《湘妃》一詩中，李賀讚美了湘妃至死不渝的愛情。裡面一句「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清冷寂寞的蒼梧山，皆為綠蔭所覆，靜做修飾，更顯窈渺幽冷。諸若此類的還有很多，如《蘇小小歌》中的「冷翠燭，勞光彩」，以喻磷火，平添幽幽鬼意。
除了高頻率的「紅」，「綠」，李賀詩中還有不少的顏色。除卻各式紅綠，還有「玉煙青濕白如幢」的白，「塞上燕脂凝夜紫」的紫，更有「膩香春粉黑離離」的黑，尤其是著名的《雁門太守行》中，可謂是一部傑出的色彩交響曲。短短八句，黑雲以比喻敵軍，金鱗代指將士，凝成胭脂色的血痕，半卷背水一戰的紅旗，黃金台上的忠君之意，虛實結合，色澤瑰麗，可謂是目不暇接。通過顏色的豐富表現自己內心的情感寄託是他獨特的手法。但很多時候，通過顏色來代指，也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妙處。比如說，《致酒行》中，「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嶄嶄晴天表現出少年人志氣凌雲的豪邁。《江樓曲》中，「蕭騷浪白雲差池，黃粉油衫寄郎主。」中的黃粉油衫也代指了手持油紙傘的思婦。《花游曲》中，「紅油覆畫衣」一句，既有美人華服，又有紅油紙傘，形象明了。《昌谷北園新筍四首》也有，「斫取青光寫楚辭」一說，青光喻綠竹，交代了竹皮的顏色和光澤，語勢流暢而又含蘊深厚。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造色繁多，寄韻深厚，這是構成李賀詩歌瑰麗多姿的風格的一個不可忽視的特點。
（二）裁取新詞鑄奇境
除卻斑斕的色彩，李賀詩歌的瑰麗還表現在跳脫生鮮的詞上。在李賀的眼中，這個世界是奇詭的。因此在他的詩歌中，充滿著各式各樣的匪夷所思的組合嫁接，令人嘖嘖稱奇又擊節讚歎。別出心裁的動詞，以及不落窠臼的形容詞，構成活色生香的通感，使得他筆下的瑰麗意境，可感可觸，深刻細膩。
在他的筆下，《難忘曲》中「簾影竹華起，蕭聲吹日色」，是閨中思婦百無聊賴的哀怨，緊鎖的深閨中，捲簾人聽著寂寞的蕭聲，吹走了日月，流去了年華。一個「吹」字，表現出樓頭蒲柳鎮日無閑的愁怨，留白極妙。還有，「隙月斜明刮露寒，練帶平鋪吹不起」《春坊正字劍子歌》，月光還可以颳去露寒，寶劍之鋒利寒峭，細薄如紙，被一個「刮」字展現的淋漓盡致。在他的筆下，瞳仁可以剪秋水。「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仁剪秋水」《唐兒歌》。丰神俊朗的少年，一雙眸子澄若秋水，但是詩人用一「剪」字，措辭新異，更顯得靈動活現，有穿透力。還有《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一》「斫取青光寫楚辭」一句，也很具代表性。青光代指翠竹，詩人用「斫」一字，冷僻鋒利，與《楚辭》相對應，更表現出心頭的幽憤與不甘，也映照尾聯「露壓煙啼千萬枝」的喟嘆。凡此種種，還有很多，如「牽雲曳雪留陸郎」（《洛姝真珠》），「踏天磨刀割紫雲」（《楊生青花紫石硯歌》）等等，不一而足。歷曆數來，無論是觀照他人，還是表達自身，李賀鬼斧神工的動詞令人過目不忘，為循規蹈矩的現實世界提供了創造的角度。
而在超現實主義的世界中，李賀的表達則更無拘束。如《夢天》一詩中，描寫月亮用的是「玉輪軋露濕團光」，一個「軋」字，表現出詩人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明月懸空，有飄逸不染纖塵之感，但在詩人的想像中，它是軋出寒露的玉輪，回味無窮。大海無垠，吞江飲河，但在詩人的想像中，齊洲一片土，大海不過是「一泓海水杯中瀉」。這份指點日月，筆補江河的氣概，有李白之風，但又平添了李賀本人的奇詭之色。還有「芙蓉泣露香蘭笑」《李憑箜篌引》，「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這些異彩紛呈的動詞，是構成李賀瑰麗奇詭詩境的重要元素。韓愈曾提出「筆補造化」一說，講究的是客觀世界由詩人的主觀情思任意裁奪，李賀在這點上已臻化境。別緻而考究的動詞，展現出的情境是無窮的。
除卻別緻的動詞，李賀詩中令人想入非非的形容詞也是數不勝數。如「東關酸風射眸子」《金銅仙人辭漢歌》，一個酸字，凝噎之悲和蕭瑟蒼涼力透紙背。再者，《將進酒》中的，「桃花亂落如紅雨」，落紅成陣，恣肆而又透著悲涼。《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中，有「依微香雨青氛氳」，仿若置身其境。單單一個雨，便有香雨，有紅雨之分。精彩的形容詞形成通感效果，令李賀的詩歌多了質感。因此，說到，李賀的詩歌鬼斧神工的瑰麗辭采，離不開可觀可觸，可感可親的極富創造性的字詞。
（三）幽冷寂靜的美人群像
古詩中的美人不少，這是詩人傾心的題材。李賀詩歌中的美人也是極多的，且都被寓於李賀獨特的色彩，從而深化了瑰麗的內核，賦予了陰柔的嘆息。在李賀筆下美人們，無論身份如何，是天宮仙女，還是秋閨怨婦，或是風塵名妓，都有一層浪漫飄逸的色彩。杜牧曾評價李賀的詩歌說「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果不其然。李賀筆下的女子，是踏雲飛煙，號月召風的，李賀絲毫不吝嗇地將春水風月為其修飾鋪陳，因此他筆下的女子，即便是流落煙花，也是飄逸脫俗的。
李賀筆下現實中的女子繁多，上至貴族妃後，下至煙花名妓。可謂各具情態。《洛姝真珠》是李賀詩中描寫美女的名篇，洛陽美女真珠國色天香，是「洛苑香風飛綽綽」的，自有脫俗之態，詩人為了襯托她的美態，用各種瑰麗優美的意象，有「蘭風桂露」喻其幽潔，有「紅弦裊雲」喻其音色，還有「蜀山夢」，「行煙重」等意象，用玄幻的色彩突出其美麗高潔的形象，這是貴族少女的代表。《李夫人歌》以漢武帝和李夫人之間的感情為主線，藝術化地表達了李夫人的仙逝，漢武帝的留戀哀慟。詩中運用瓊瑤，青雲，桂花，孤鸞的意象，形象地表現出了帝王姬妾的愛情，除卻濃濃的華貴之氣，還有李賀本身賦予的飄逸絕俗的幽怨。閨中思婦的代表有《難忘曲》，詩人描寫她的起坐是「簾影竹華起，簫聲吹日色」，一曲清簫遣送日色光景，表達行雲流水而又新穎別緻，充分表現出詩人對閨婦百無聊賴心理的仔細揣摩和對意象組合的創造性運用。
描寫神女的詩篇《湘妃》可為代表，是一首蕩氣迴腸的愛情讚歌，李賀展現了玄幻翩躚，瑰麗奇妙的藝術境界。舜與二妃的情感深摯，感天動地，所以湘妃竹「筠竹千年老不死」！湘妃的幽魂在九山千年不滅，與舜的愛情堅貞不移，「離鸞別鳳煙霧中，巫雲蜀雨遙相通」，是跨越時空的浪漫表達。尾句餘音裊裊，「涼夜波間吟古龍」，言有盡而意無窮，綿深浩渺。全詩意境凄清悱惻，富有浪漫色彩。李賀詩歌種種的美人形象不一而足，《貝宮夫人》里靜謐的女神雕像,「長眉凝綠幾千年」展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沉靜。《蘭香女神廟》中女神的艷麗孤清，無論是寫景造色，還是想像鋪陳，都表現出詩人的唯美傾向。《美人梳頭歌》描寫了一位梳妝打扮的絕世美女，詩中及盡瑰麗之能事，運用大量綺錯婉媚的意象，「鳴玉」，「芙蓉」，「秋水」的組接，「老鴉色」，「雲撒地」，「踏雁步」等辭彙的糅合，塑造了一位艷冠群芳，又格調高絕的美女。該詩色澤濃艷，與前面那些清冷孤絕的神女分庭抗禮，共同鑄就了李賀詩歌中美麗的美人群像，成為了他瑰麗辭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題材。
（四）瑰麗無方的神仙世界
唐詩中有不少關於神仙世界的描寫，而李賀筆下的神仙世界更是色彩斑斕。在這種題材上，李賀展現出來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可謂首屈一指。哪怕是與詩仙李白縱意所如，羽化登仙的遊仙詩相比，李賀也不會遜色。若說李太白「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有凌雲之仙氣，那李賀筆下的「遙望齊洲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則表現出鬼斧神工的瑰麗。
李賀筆下的神仙世界是游移無端，跳脫自由的，因此他不落窠臼。比如說代表作《夢天》，詩人以高瞻的筆調，大肆點染了天地人間。在詩人的眼裡，月光是玉輪軋露，天空是寒蟬所泣，仙子們環佩伶仃，相逢香陌，李賀用瑰麗的筆調，將天宮如此可感可觸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最為精彩的是頸尾二聯，「黃塵清水三山下，千年變更如走馬」。詩人用絕佳的時空角度，將天上人間，滄海桑田的千年變更用凝練的語言展現在讀者的面前，這份奇幻，可謂無人能出其右。「遙望齊洲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從俯視的角度，將無垠的廣袤疆域鋪陳在讀者面前。汪洋恣肆的大海，如同杯水傾瀉一般，詩人的思維該有多麼博大，才能寫出如此神奇的比喻。
李賀的詩中的神仙世界是別具一格的，其他詩人的遊仙詩歌大多表現漂浮升天，脫離苦厄為主題，並留給讀者無垠的留白印象。但是李賀詩歌中的神仙世界，卻是真真切切地反映了在讀者的眼前。縱使天宮瑰麗多姿，不可近觀，但李賀始終用沒有跳脫本位，繼續用世人的眼光洞察仙界的不同尋常，因此展現出一種想像的奇詭和細緻。仙境的瑰麗，和人世的苦厄交織成跳躍性的表達，隱藏著詩人本身的矛盾和痛苦。在《浩歌》中，表現出詩人為這種困境的尋求自我解脫的努力。在他眼裡，天地的形成是鬼斧神工，又是自然命定的。「南風吹山」成地，「帝遣天吳」成海。天界的永恆和人世間的短促成為鮮明的對比，「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這是天界的無垠。從此凸顯出人世間的短暫是多麼可悲啊，是「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的凄涼！即使年華易逝，青春易老，但詩人還是發出了末尾「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的強音。可惜造語勉強，無可奈何，傷促之感溢於筆端。
另一首《天上謠》也是李賀遊仙詩的代表。詩人以浪漫的筆端，勾勒出瑰麗無方的神仙世界。李賀用自己細膩的感受，將一方如詩如畫，富麗神奇的仙境描寫的呼之欲出。詩中運用視覺，聽覺，觸覺等通感技法，搭配銀浦流雲，仙妾采香，粉霞紅綬等瑰麗的意象，並結合王子吹笙，呼龍耕煙，海塵新生的神奇想像。將天界的生活描寫的栩栩如生，確有其事。詩人在寄託自身美好嚮往的同時，也創造出了瑰麗大雅的藝術境界。
二、李商隱詩歌的瑰麗凄艷
李商隱的絕妙好詩是詩壇史上的無可替代的奇葩。凄艷渾融，隱晦朦朧，是他留給後世的標籤。簡單來說，李商隱詩歌的特點，主要是兩點。一是凄美，二是神秘。如果說李賀的瑰麗詩風是奇詭行空，穠艷恣肆的話，那李商隱的瑰麗詩風，則是隱曲深微，「綺密瑰妍」7的。讀罷義山詩作，只覺得瑰麗華艷的背後，是深深的悵惘與失落。因此李商隱的詩風，有一種寓悲於麗的回味。
（一）凄惻莫名，艷處偏佳
義山詩的晦澀難明，無論是對於研究者的研究，還是於普通文學愛好者的欣賞，本應是有所隔閡的。但恰恰相反，李商隱的詩歌是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並不導致讀者欣賞接受的隔膜。這是詩壇上的奇觀。他的高深之處，其實是那份令人回味無窮的凄艷。對於義山詩歌，哪怕是眾多研究者多年探索，也不敢蓋棺定論。但他的詩歌所帶給讀者的強烈美感和無意調動起來的心靈印象，是令讀者哪怕朦朧晦澀也願意反覆吟誦的感動。他的詩歌，凄惻之中，更有瑰麗。因此美麗與哀怨，是令讀者不能自拔的原因。
義山在表達他的寥落悲愁的時候，運用瑰麗的辭采進行組合，令人不由自主地陶醉其間。《錦瑟》一詩，家喻戶曉,然則詩人真切含義，卻未必為人所知，只覺得字裡行間華美非常，同時又隱含了深切的悵惘和悲涼，種種情愫，不一而足。錦瑟琴箏，弦柱聲聲中，追憶起過往歲月。莊周夢蝶之空幻，杜鵑啼血之幽恨，鮫人化珠閃爍淚痕，良玉生煙有如虛渺。華美的詩句，精鍊的表達，感情之幻渺，不一而足，又令人捉摸不透。詩人用夢幻般的瑰麗辭采將過去的時光做了抽象化的提煉升華，尾聯「只是當時已惘然」拉回現實，表現出深沉的喟嘆。李商隱為人稱頌的愛情詩歌中，永遠不缺乏辭采艷麗的表達。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一詩中，筆鋒幻渺哀涼，又靈動細緻。尤其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聯可謂警句，辭采華麗對仗妥帖，生動地表現出愛情的深摯悲壯，至死不渝。《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一詩，艷麗情深，描繪了一幅燭影搖紅，脈脈含情的畫卷。男女之間愛情的發芽，在彩鳳的雙飛翼間，在靈犀的一點通里，在飽蘸深清的暖酒里，在融融的蠟燈中，凄艷朦朧，耐人尋味。類似的還有許多，如《無題》中扇裁月魄的嬌羞，金燼熄滅的寂寥，《嫦娥》里悔偷靈藥的嫦娥，《牡丹》中寄遙深遠的牡丹花等等，都是描寫愛情的典範。
除卻描寫大篇幅的描寫愛情的詩篇外，李商隱的其他題材也體現出了凄艷的瑰麗特徵，比如沾染詩人愁緒的青苔紅樹，聽得雨聲的殘荷等等，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他飽含豐富體驗的瑰麗詩境。
（二）霧裡看花，跳脫陳規
義山的絕妙詩風，還在他跳脫陳規的表達上。他的詩歌有著強烈的多義性，反映出纖細敏感的情思體驗。若隱若現心靈意象使得他的詩歌也充滿了跳躍性，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組合錯綜跳躍，導致讀者理解上的困難。但混融華美的詩風造就詩境的玲瓏剔透，依舊是令人吟之頌之，欲罷不能。比如《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台十二層。」
該詩對作詩的原委意圖可謂沒有任何交代，甚至連情節都顯得不知所云。名喚寶燈的仙人，結成冰的雲漿，雪月交光的寒夜，瑤台十二層的高渺。種種聯繫起來，跳脫無理，有點莫名其妙。但是不得不承認，正是這份跳脫，鑄就了李商隱別出心裁的瑰麗，就是無端。讀者不明原委，但是在這李商隱區區二十八字的塑造中，孤清縹緲的神仙世界透露出深深的悵惘。未飲成冰的雲漿似乎暗示著求而不得，雪月交光的寒夜，迢迢十二層的瑤台，隱約透露出理想與現實的遙遠。全詩跳脫迷離，但細細讀來，讀者心中的憂傷和悵惘便被引逗了出來。這首可謂李商隱跳脫迷離的瑰麗詩風的典型代表。
《銀河吹笙》也是一篇體現這一特點的典型詩篇。此詩也展現出李商隱詩歌跳脫的特質。詩人念及亡妻，長夜漫漫無法入睡，於是纖細敏感的詩人的眼中，儘是愁雲慘霧。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
遙望迢迢銀河，詩人牽動愁腸。在寒冷的院落中徹夜不寐，漸次東方既白。「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念及與妻子琴瑟和好的歲月，進而推進想到喪偶的雌鳥昨夜驚啼。頸聯談及月榭故香，憶起亡妻芳蹤。進而推想到自己如今風簾頻叩，殘燭冷灰，隔著寒霜更顯清冷。最後一句更是聯想到仙鄉雖說脫俗，然而這仙人也不能忘情。全詩意象跳脫，推進縱躍，又在情理之中。可謂詩中佳品。
類似的作品還有《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女主人公淺眠清宵，進行了豐富的想像。神女生涯的縹緲若夢，小姑居處本無男郎，為第一次跳脫聯想。風催菱枝，桂自含香，是第二跳。收尾含蓄寓於大膽，表達了自己的痴情。全詩含蓄蘊藉，隱約曲折，造語典雅華美，詩境瑰妍，也是一部膾炙人口的作品。《春雨》亦是這方面的代表，詩人秉著孤獨的情思意緒，困頓迷茫的心境，融入紛飛細雨，依稀殘夢，紅樓燈影，雲羅孤雁等等意象，以類似於意識流的蒙太奇手法，將凄艷雅緻的意象融合在一起，形成渾融瑰麗的詩境，令人沉醉不已。《無題?鳳尾香羅》，《無題?相見時難》也是其中的代表。跳脫朦朧而又不失美感的詩境，是李商隱瑰麗詩風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用典精工，別開生面
用典是古詩常用的技巧，使得詩歌含蓄蘊藉。然而真正用典的優秀典範，是要從古事中翻出新意來。李商隱便是其中的代表，他酷愛典故，且精工錘鍊，推陳出新。他瑰麗詩境的鑄造，離不開這些生鮮的典故。義山詩中用典的代表首推《淚》。
永巷長年怨羅綺，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這首詩歌用的典故可謂相當多了。詩中列數古今悲苦之事，永巷哀怨的女眷，淚灑斑竹的湘妃，峴首感懷的眼淚，昭君出塞，霸王別姬，離別橋邊，青袍玉珂。類似於江淹的《恨賦》，《別賦》，展現出了鋪陳憾事，自傷身世的傷懷。今古千秋，流淚者數不勝數，然而前人故事總是隔靴搔癢，直至今朝，青袍玉珂一相逢，才知那寒士心中不可言說的悲慟。全詩背面敷粉，不著一淚字，卻寫盡了千秋傷痕，烘托出自己強烈悲憤。因為巧用典故的原因，全詩辭采華美，表現出一種渾融典雅的瑰麗風格。
與《淚》相似的還有歌行體《燒香曲》，典故更為頻繁，意義更為晦澀，情愫莫名。那是因為李商隱活用典故，並在期間寓以感情的流動，以蒙太奇一般的創造手法，濃烈的感情去感染讀者，於是可以不言本事本情，而達到背面敷粉的效果。
用典的作品還有《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頸聯「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更有新意。這首詩是歌詠愛情的詩篇，女主人公對愛情的悵惘與揣測是青澀而稚嫩的，認為愛情的萌端在於韓掾之少，魏王之才，表現出閨中少女對愛情的期許與失落，用典確切巧妙，很好地表達了少女的幽懷，為綺艷的愛情詩增添了一份可親的蘊藉。上述提到的《銀河吹笙》的尾聯，也是用典巧妙的代表。「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哪怕是得道成仙，太上忘情，也是免不了俗的，且看那紫玉弄蕭，湘靈鼓瑟，也是盈盈有情，說明對亡妻深沉的悼念，跨越天地，無可阻擋。以及《錦瑟》中的，莊周夢蝶，望帝春心，滄海月明的典故，都是巧用前人古事，另出新意，表達自己的悵惘和憾恨，精工妥帖，毫無湊泊之感。《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更是用典之翹楚，尾聯「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可謂對前人詩句的青出於藍的活用。曹植《七哀》詩中，有「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一語，因此風自西南，便成了女子愛情的載體。義山尾句的反問，既表現出女子的痴情，又表現出相望不可及的悵惘，用典鮮活，別出心裁，令人反覆吟誦之下，嘖嘖稱奇。用典之鮮活巧妙，造語之生鮮靈動，意象字詞的精心甄選，李商隱詩歌中的瑰麗詩境，因典故的活用而展現出一種「艷而能博」的高格氣象。
三、李賀和李商隱瑰麗詩風的比較
同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同創造了瑰麗的詩境，李賀和李商隱還是有很多可比之處的。無論是設色造句，還是題材用典，他們之間既類似相仿，又同中有異。使得後人們瑰麗的詩境展開了不同的討論。
（一）命途多舛，寓悲於麗
（1）李賀和李商隱二人，都是一生孤苦，鬱郁不得志之輩。李賀是唐宗室鄭王李亮後裔，血統高貴，但生於動蕩的中唐，卻在旁支遠裔、家境破落的宗室之家長大。且李賀體弱多病，先天不足，《李賀小傳》說「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長年累月的病痛令李賀不得不強支病體理詩句。除卻纏綿病榻之外，李賀的仕途也是頗為不順，雖然他驚才絕艷，在《唐才子傳》8中有言，他「七歲能辭章，名動京邑」，更是憑藉著一首《高軒過》令韓愈、皇甫湜驚為天才，但是可惜造化弄人，因為一個荒唐的名諱制度，葬送了他的前程。守孝三年的痛苦經歷，使得他不得不與科舉功名擦肩而過。命運沉重的打擊和纏綿的病痛使這樣一位天才式的詩人因病早早斷送了自己的人生。
袁行霈先生曾在《苦悶的詩歌與詩歌的苦悶》一文提及，李賀的詩歌，一言以蔽之，便是苦悶。瑰麗的詩境，其實是苦悶的化身。縱觀李賀的詩歌，鮮艷的辭采背後，不難發現他的不平與憂慮。《傷心行》是個很明顯的例子。「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秋姿白髮生，木葉啼風雨。」全詩中沒有直抒胸臆，大悲大慟，但是卻讓人不忍卒讀。幽咽的腔調，《楚辭》的悲憤，殘軀病骨，獨自品味著幽獨的侵襲。方雙十年華，便華髮早生。飛蛾撲閃在青藍色的殘燭之下，客死者的亡魂不肯散去，在旅人的夢中呢喃，不寒而慄。在這短短一首小詩中，凄艷非常，可怖可悲，儘是詩人的斑斑血淚。他的病體支離，人生無常而和對早衰速老的憂慮，全都寓於詭異凄艷的詩境之中，不一而足。
李賀的痛苦和矛盾，既有病痛折磨下對人生無常的失望，也有對命途多舛的悲憤，也有對自己皇族血統的自矜。他始終自負身份高貴，才華過人的傲氣。在《許公子鄭姬歌》的結尾，他說「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便是以黃孫，曹植自比。然而，這樣的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在坎坷的際遇之中，他所受的是苦痛更是加倍的。且看他那瑰麗詩歌背後的是怎樣的自述。《將進酒》中，更是將青春的苦悶與絕望渲染的淋漓盡致。他描繪了奢靡華美的盛宴，琥珀杯中真珠紅，烹龍炮鳳的奢侈，皓齒細腰的享受，可謂是將這種行樂及時的放蕩推向了極致，然而在結尾中，他能跳脫出來，將思考延伸到人生的命運上。「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青春易逝，對於像李賀這樣早衰的人來說，更是彌足珍貴。他對人世的眷戀，對這種慾望的追求，太過執著，因此才會患得患失，感慨沉重。造語瑰麗，然而詩境極哀。
類似的代表作還有《秋來》，《金銅仙人辭漢歌》等，都是辭采華麗，詩境奇詭之作，且都體現出李賀的憂鬱病態和自傷傾向。《金銅仙人辭漢歌》一詩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一句，瑰奇詭怪。銅人老舊，受不住酸風摧折，磨蝕出鉛水，其實那是詩人心中悵痛的眼淚，是對昔日繁華的追憶，對中唐時代下社會動蕩，顛沛流離的哀悼。銅人飽受漢武皇恩，如今時移世易，仍然留戀昔日聖恩，李賀又何嘗不是？那也是李賀傷於病苦，苦於無常的集中表現。
（2）李商隱同樣也是顛沛流離之人。同樣懷有建功立業之心，可惜在晚唐混亂的政局中，他並不能施展抱負。首先他自幼喪父，「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仗之親」，與母親的生活拮据痛苦。後來他收到令狐綯的賞識，充當幕僚，卻因科舉不利，屢屢名落孫山，不得不依仗著令狐家族。但他受恩於令狐家族，卻又取了李黨人家的女兒為妻，籠罩在政治陰影下的婚姻，使得他被視作背信棄義的小人，這一生都受困於牛李黨爭的爭鬥之中，鬱鬱寡歡而於鄭州病故。
而李商隱的詩歌中，同樣是凄艷非常。同樣充滿著不得志，無法擺脫的彷徨。李商隱數次科舉，連連失利，給予他沉重的打擊。在《淚》一詩中，李商隱連連用典，列舉了古今大慟，然而尾聯「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才將自己功名不即的痛苦表達出來，可謂是層層推進，厚積薄發。
然而李商隱真正令人哀感頑艷的詩歌，卻並非是這些表達自己功名不即的，或是表現人生短促，世事無常的詩歌。而是那凄艷渾融，含蓄蘊藉的愛情詩歌，這些愛情詩，既表現出李商隱憂鬱善感的情思，又表現出豐富細緻的體驗。典型代表作有《錦瑟》一詩，詩歌塑造瑰麗迷離的意境，巧借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約深曲的深思。李商隱的《無題》組詩，藝術已臻化境，一十七首皆是浸泡了酸楚的淚水。即便是閨中女子的哀怨囈語，也表現出了寥落凄清的傷懷，這種悲傷是人類共通的，是憂慮懷疑，是求而不得的痛苦。這跟李商隱本人坎坷而迷濛的愛情之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與女冠的風流韻事，與妻子的鶼鰈情深，和本身細膩善感的靈心，使得他擅長借閨情意緒來發表對人生的喟嘆。
其中閨怨的代表詩有《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朦朧憂傷，充滿著迷夢依稀，然而涌動著隨時幻滅的痛苦。金蟾嚙鎖，玉虎牽絲，是閨中人封閉痛苦的視角。另一首詩《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也是以閨中人為描寫對象。女主人公連夜深縫碧帳，娓娓道來，將對所愛之人一見傾心，然而音信無憑的痛苦不疾不徐地表現出來。「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初見時分嬌羞無限，一見傾心，奈何驚鴻一瞥，就此別過，還未細細述說，剩下的只有漫長的等待。頸聯「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造句自然流淌，然而細思之則憂從中來。綿長的憂思帶有強大的後坐力，壓得深夜獨處的女子無比痛苦。淺淺閨怨，深深寄言，詩人通過瑰麗夢幻般的筆調，將人生的苦楚與彷徨，描寫的淋漓盡致，不可謂不是痛苦的人生體驗所結成的結晶。
（二）設色鮮艷，瑰麗斑斕
（1）李賀的詩歌是色彩斑斕的，這個在上文已經提及過。設色鮮艷，瑰麗無方。據不完全統計，李賀的詩歌有涉及到的色彩不少於十種，可謂繽紛至極。大篇幅的紅色和綠色，強烈的色彩對比，對顏色靈活的使用，是李賀詩鮮明的特色。他的詩歌中，顏色被賦予生命力，表現出瑰奇的藝術效果。愁紅，老紅，靜綠，頹綠，不一而足，顏色在他的筆下跳起舞來，甚至有自己的呼吸和態度。在設色上，李賀尚奇。陸遊曾經說過，「長吉詩如百家錦衲,五色眩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8]其中「不敢熟視」一語切中肯綮。李賀詩中的顏色，構成一種瑰奇詭怪的效果。如上述提到的《雁門太守行》，《長平箭頭歌》，五色紛紜，跳脫常規，觸目驚心之句比比皆是。因此讀者在讀罷李賀的詩歌后，往往被他驚人的設色所刺激，哪怕隨著時間詞句日漸模糊淡化，念及他詩，亦有斑駁濃烈的色彩印象。
（2）李商隱的詩歌同樣喜歡用色，但是後人提及他詩，對他詩歌中描述的色彩印象卻沒有李賀那麼深刻。李賀詩歌冷硬尖峭，詞詭調激，而李商隱的詩歌卻「凄艷渾融」「沉博絕麗」。何解？其實李賀的詩歌含有不少生而未化的成分，一味追求瑰奇詭怪的詩風難免出現偏狹的弊端。然而李商隱的艷麗，卻有著渾融的特點。他將艷麗的意象化用入瑰麗的詩境之中，使得詩境更加玲瓏剔透。
李商隱詩歌中典故頻繁，設色同樣繁多。如「夜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翡翠在暗夜的燭火下泛出金光。「碧文圓頂夜深縫」，趕製碧綠的羅帳。「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灰燼泛金，石榴又紅。「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影搖紅，脈脈含情。「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之渺，青天之深。「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可謂七夕鼻祖，明艷旖旎，啟秦觀《鵲橋仙》之先。「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花紅路長，寄遙深遠。更有「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之佳句，讀來令人沉醉其間。
縱觀義山之設色，發現色彩豐富優美，卻沒有予人鮮艷的刺激，反而形成一種溫潤純熟的意境。運用的色彩在不經意間，便劃入了圓潤的詩境之中，無跡可尋。泛金的翡翠正是閨中人幽微心緒的體現；金燼熄滅，石榴又紅，既是一往情深的女子極佳寫照。正是一見鍾情，才使長日不寧。寂寥時分，不覺燭焰熄滅，鎮日等待，陡見石榴花紅。「金燼」和「石榴」的意象，看似不著意，但孤獨的意緒，無望的企盼，卻盡在不言之中。手法渾融，可謂登峰造極。還有《無題》里「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一語，宴飲上的歡愉，男女之間心照不宣的情愫，化在搖搖的燭影紅光之中，愈加旖旎。《嫦娥》中的碧海青天，窈渺幽深，將廣寒宮的孤清綿渺展現的淋漓盡致。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可以看出，義山詩歌的色彩用以烘托氛圍，描摹心境，而並非作為刺激性的畫面感出現。他對色彩的運用並沒有跳脫常規，不以求新求變為目的，而是從烘托意境，構砌詩境的目的出發的，在這一點上，是他「沉雄博麗」，「艷而能渾」的有力體現。
（三）典故繁多，玄幻飄逸
（1）李賀詩中喜用典，這是他瑰麗詩風形成的重要部分。無論是詭奇詭怪，還是天馬行空，都離不開典故的運用。且他用典手法純熟，到了信手拈來的地步。如《許公子鄭姬歌》中，「桂開客花名鄭袖，入洛聞香鼎門口」，瑰麗華美。典型的代表作有《李憑箜篌引》，這首歌行體詩歌句句精到，典故繁多，好似天上列屬神仙皆為其差遣一般，展現出濃厚的玄幻色彩。類似的例子還有《湘妃》「離鸞別鳳煙梧中，巫雲蜀雨遙相通」一語，用巫山神女的典故修飾湘妃與舜至死不渝的愛情，寄興深遠。典型的代表作還有《夢天》，《天上謠》這類描寫神仙世界瑰麗無方的詩歌，將天界的美麗描寫的栩栩如生，如上文所述。
除卻神仙世界，李賀運用的其他典故多用於表現心中的苦悶。《楚辭》是他詩歌中常見的典故，比如說「斫取青光寫楚辭」，「凄凄學楚吟」等。李賀雅好屈賦，是「《騷》之苗裔」，可見一斑。還有其他的凄厲的典故意象，如「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一語，連用鮑照和萇弘的典故，凄厲苦慟。也有「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之語，用昔日後宮繁盛反襯如今土花如碧的衰瑟。李賀對典故運用精準，寄興深遠，展現出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苦悶無端的心緒。
（2）李商隱詩中的典故則表現更耐人尋味。而且用典之密，更甚李賀，同樣是瑰麗詩風的重要組成部分。義山酷愛用典，縱觀他的各類詩歌，無論是詠史，還是抒情，紛繁複雜的典故充斥於詩文之中。如詠史或抒發抱負之作，便不勝枚舉。藉助《隋宮》隋煬帝的荒淫無恥，諷刺當代統治者。尾聯「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一句，辛辣至極。還有《馬嵬》一詩中，譏笑唐玄宗因楊貴妃而傾覆王朝，還不如娶盧家莫愁過平民百姓的日子。《安定城樓》中，既有王粲登樓，又有腐鼠滋味，詩人本身的孤介清高的個性表現的淋漓極致。類似的作品還有膾炙人口的《賈生》，《瑤池》，《夢澤》等，不勝枚舉。
義山詠史詩歌中的瑰麗色彩並不濃厚，但用典的精妙已經展現出來了。李商隱詩歌中用典的技法表現出一種特點就是，別開生面。典故本來自有深意，不易靈活駕馭。但是李詩非但運用純熟，而且還將其增值改造，賦予新的情思。或增諷刺，或表喟嘆，相當精妙。且看最能代表他藝術成就的愛情詩歌中，用典之精妙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上文中已經有了相應的分析。如《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一詩中，「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一句，哀感頑艷。還有《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中典故劉郎蓬山的故事。《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中對曹植《七哀》的化用等等。最後不得不提的是《嫦娥》，頸尾兩聯別開生面。嫦娥本已成仙，受人歆羨，但是李商隱卻將這一典故活用，渲染出了一種清冷幽寂的境界和無邊的寂寞感，高明至極。
二李詩歌均愛用典，李賀偏重於天馬行空的想像，苦悶心緒的渲染。而李商隱則跳脫常規，將典故運用推向新的境界，別開生面，增添其凄艷渾融的瑰麗之色。
四、瑰麗詩風的發展和二李的貢獻
（一）齊梁詩風以及對唐朝的影響
南朝宮體詩為詩歌的發展提供了技巧上的革新。有道是「江左宮商發越，貴乎清綺」（魏徵《隋書?文學傳序》），積累了豐富的藝術技巧。辭藻，對偶，聲律的進步都為唐詩的繁榮做出了充足的藝術準備。但同時吟風弄月，鋪陳辭藻的習氣也為這類詩歌帶來了弊端。因辭害意，境界狹隘的缺點嚴重暴露了宮體詩的不足。如著名的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是宮體詩的代表，描寫了帝王后妃驕奢淫逸的聲色生活。詩歌中鋪陳辭藻，堆砌繁華，新妝艷質，麗宇芳林等意象的排鋪是宮體詩的典型特色。還有描寫女性聲容情態的《詠內人晝眠》的，將女性的柔美表現的非常細膩。宮體詩在描繪還原聲色情態上的做出了突出的貢獻，然而在格調和詩境的鍛造上卻不曾留心。更有甚者大肆鼓吹帝王后妃的淫蕩生活，情調艷俗，難登大雅之堂。因此齊梁詩風，為唐代詩歌的發展所能提供的大多是技巧上的吸取借鑒。
（二）唐初上官體偏重體物圖貌的詩歌傾向
上官體是唐初上官儀為代表宮廷詩風，是在汲取齊梁綺艷詩風後，自成士大夫的雍容華艷，天然開朗的創作的心態的詩歌風格。上官體偏重體物圖貌的創作傾向，著重屬對工切和寫景清麗婉轉，有意識地擺脫掉齊梁詩風的冶艷輕浮的特質。如《奉和山夜臨秋》一詩中，詩人有意識地對景物進行細緻體察，自鑄新詞以狀物色。通過景緻的動態變化，滲透出情思的婉轉，構成情隱於內而秀髮於外的詩境。詩人對風，月，雲，煙的搭配運用，盡顯「綺錯婉媚」，體物圖貌細膩精巧的特質。然而因為士大夫的視角狹窄，擔當不起詩歌的變革大任，因此上官體在詩境鍛造和藝術成就上取得的成就不大。
（三）以李賀為代表的中唐瑰麗詩風的新變
詩至中唐，玲瓏氣骨漸失，詩歌走向了創新。以李賀為代表的瑰麗奇詭詩風，展現出一種迥然有別的風貌。與偏重辭藻堆砌的齊梁聲色不同，與著重體物圖貌的上官體亦有別。而是憑藉自己的天賦才情，自鑄偉詞，表現出一種「筆補造化」的氣概。而且跟前二者有別的是，李賀詩歌的創新不僅僅在於瑰麗奇詭的辭采，他以熱烈浪漫的筆端，融入自己強烈的苦悶的感情，達到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詭奇的想像是李賀詩歌最有標示性的名片，苦悶陰冷的語境也是他詩歌典型的特點。詩歌發展瑰麗辭採的歷程，到李賀手中，才明顯一變，形成一種不被瑰麗辭採的外殼所束縛，而是憑藉主觀情思裁奪的氣概。
（四）以李商隱為代表的晚唐詩歌齊梁聲色的回歸
詩至晚唐，齊梁聲色回歸唐詩詩苑。閨閣愛情的題材重新佔據了詩人的主流。以李商隱為代表的凄艷渾融的詩歌風格，明顯表現出了一種回歸心靈，重視自我的傾向。詩境更加內斂。作為其中翹楚，李商隱成功地將詩歌在探索心靈世界上的拓展跨越了新的一大步。他以綺密瑰妍的辭采，善感的靈心和細膩的情思意緒，為讀者建立了一座一座晦澀難名的心靈世界的藝術迷宮。這在整個唐朝，乃至於整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都是無可替代的成就。
結語
同樣痛苦的靈魂，同樣瑰麗的碩果。在唐詩的發展史上，留下了最後硃紅色的創痕。從中唐的追求新變，到晚唐的聲色回歸，從「瑰麗」的這個角度，透露出唐詩發展嬗變的痕迹。盛唐詩歌興象玲瓏的詩境被安史之亂的鐵蹄踏碎，氣骨頓衰。唐代在中晚唐詩人依依不捨的吟詠下江河日下，留給後世無限唏噓。李賀和李商隱，或是造化弄人，一生事與願違，苦悶悲傷。李賀帶著中唐為求新變的掙扎創造詭奇之境，到底還是傷於狹促。李商隱在晚唐黑暗的格局中不得不別有寄託，將詩境推向心靈的深度，其實也是無奈之音。從瑰麗一角，看中晚唐之變，二李相比，看詩境之遷。其實盛唐骨氣端翔，興象玲瓏的詩境，不可湊泊的絕妙是盛唐繁世的縮影，至中唐之境界已趨內斂，瑰奇詭怪到底傷於狹窄低沉，苦悶的李賀早早夭亡。詩至晚唐，衰敗傾覆之勢回天乏術，詩境愈加收縮內斂。李商隱轉益多師，向對心靈深度的開拓與情思意緒的表達，成為詩國開疆闢土的大家，是晚唐詩歌對文學最珍貴的饋贈。
TAG:遣懷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