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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草繞子」

在我的記憶中,農曆七月,是農民們最忙的時候;如果沒有什麼特大的天災,自然也是他們最快樂最興奮的時候。這時,在我的家鄉,最忙,也是最讓人開心興奮的農事就是割稻。

一大早,除了老婆婆留在家裡做飯,丈夫,兒子,媳婦,女兒乃至孫子孫女,總之,凡是能幹活的通通帶著鐮刀,扁擔,繩子下田。嚓啦,一鐮,一鐮至少割那麼四五棵;嚓啦嚓啦嚓啦,割那麼四五鐮,就是一大把,放下;再嚓啦嚓啦嚓啦,又割那麼四五鐮,再一大把,兩大把並在一起一捆,就是一個稻把子。捆稻把子是不用繩子的。那樣,首先得搓繩子,繩子自然不能長,一小根一小根的,下田時還要把這些短繩捆上一大捆,別在屁股後面。總不能放在田頭呀,若是放在田頭,捆一個把子,跑一趟田頭,捆一個把子,跑一趟田頭,那就一趟一趟的跑吧,只怕一畝稻子割下來,割稻沒累死給跑死了。

不用繩子用什麼呢?用草繞子。從尚未捆好的稻把子里,抽出兩小股稻子,稻穗對稻穗「十」字交叉,擰上幾擰,一個繞子就打好了。最關鍵的是捆,捆的不好,繞子就一分為二,又還原成兩小把,再不成其為繞子了。正確的方法是把擰在一起的稻穗折過來,壓在兩股稻秸中的一股之下,同時抓住兩股稻秸往緊里收。收緊了,兩股交叉擰幾擰,朝繞子下一別,兩股稻穗就再也散不開了。我少小離鄉,沒有真正參加過農事,草繞子只是見過人家打,自己卻從沒打過,捆草繞子的這一套技術要點,是在我讀了六年中學,又在大學裡待了八年之後,才知道的。

六年中學之後,我上了大學,因為五七之禍,我受到留校勞動察看的處分。留校勞動察看的所謂勞動,主要是植樹栽花,掃地涮廁之類。雖然勞動了三年,但並沒有接觸過農事,因而也沒有打過草繞子。察看三年後,復學,又讀了四年書,加起來我在大學裡待了八年,按現在的學制博士後也該讀完了。好不容易到了一九六四年,總算畢業了,不料碰上「四清運動」。「四清運動」本來只在農村進行,大學裡不搞,但為了「防止階級敵人通過高等學校大門混進革命幹部隊伍」,畢業班例外,也要小搞搞。這一搞,大家的目光自然就聚焦到我身上,一聚焦到我身上,我就一定有問題。經過了一番揭發批判我估計又要給我扣上那頂曾經戴過後來又摘掉的帽子了,可是沒有。這回換了一頂,叫做「政治思想反動學生」,性質則是一樣的。於是我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這樣,我才真正參加了農業生產,才領略了打草繞子的技術。我對草繞子之所以如此難忘,是因為我在此期間,曾經以打草繞子的心得為中心,痛快淋漓地寫過一篇思想改造彙報。

那時我畢竟年輕,有的是力氣,勞動我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寫思想彙報。當時集中在這個農場的反動學生,都是從從江蘇各高校63、64屆畢業生中查出來的,人丁最興旺時是十八人,因為我們是在一般國營農場勞動改造,而一般農場卻沒有改造人的機構,教育廳只好抽調一位青年助教常住農場,負責改造我們的政治思想。這位青年助教,原是我同校同屆不同系的小學弟(當時我們都喊他老師)。他對上面交給的這項任務顯然感到很光榮,常常說「我是受教育廳和公安廳兩個廳聯合委派來監督你們改造的」。他晚上出門,手上總要提個大棒防備階級敵人殺害他。所謂階級敵人,指的就是我們。其實他也並不相信我們會對他實施恐怖主義;他提個大棒,主要是為了表明他的階級斗觀念很強。用當時流行的話說,就是他頭腦里的「那根階級鬥爭的弦是綳得緊緊的」。

他非常盡責,因而對我們的思想彙報抓得也特別緊。每周一篇,絕不能少。寫檢討無非是把自己痛罵一頓,這也沒有什麼困難,問題是這位小師弟對檢討的要求很高,空罵不行,每罵都要有具體的該罵的不良行為和思想;不良的行為和思想,總是有的,但是都能抖出來罵嗎?抖,不行;這傢伙多反動啊!不抖,也不行:這傢伙不老實。單這一條,就讓我們很為難;另外還有:老一套的罵也不行,用現在的說,罵還得罵出新意。所以每逢寫思想彙報,那搜腸刮肚的滋味,實在比勞動還累人。但有一次例外,這個例外就得益於草繞子。那是我第一次割稻。

割稻就要捆稻把子,就要打草繞子。不就那麼擰幾擰,捆一捆嗎?應該說是夠簡單的了。然而我就是擰不緊,捆不牢,一捆就散。再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達、的達,的達,頂多三秒鐘,一個稻把子就結結實實捆好了。而我,不要說三秒鐘,三分鐘我也捆不好一個。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常常引得那些婦女們哈哈大笑。轉業軍人出身的陳隊長便朝她們一虎眼,喝道:「笑!就會笑!人家沒幹過嘛,有什麼好笑?你是天生就會的呀?」接著又安慰我道「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慢慢就會打了。」陳隊長是對的,折騰了一陣子,我也就能「揮灑自如」了。

這回臨到寫思想彙報,沒等我到肚腸子里搜剮,這草繞子就自動冒了出來。圍繞這個草繞子,我一口氣居然寫了兩千來字。具體寫了些什麼,現在當然忘了。大意是:別看這麼一小小的草繞子,然而卻顯示了勞動人民的偉大智慧。只要想一想,生生死死,在這塊土地上曾經有過多少農民,種了多少年的水稻,我們就可以想像出這根草繞子曾經為人類節省了多少人力和物力,就可以想像出這根草繞子是怎樣有效地提高了生產力。可是這草繞子是誰發明的呢?有誰知道?沒有。我倒是大學生,可是僅僅打個草繞子,打來打去,就是沒有人家打得牢。說本事沒本事,做了點成績,就翹尾巴,就恨不得立馬打上自己的印章,就想出名。兩相比較,我深刻認識到還是勞動人民最聰明,知識分子最愚蠢;勞動人民最偉大,知識分子最渺小。勞動人民最乾淨,知識分子最骯髒。這位小學弟看了我的這份彙報,大大地表揚了我,說寫得深刻,思想改造就要這樣聯繫實際。

彈指間,三十多年過去了。前年,我到那個農場去了一趟。那正是秋收時節,我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金色的海洋,一台台專用於收割稻子的聯合收割機,像輪船似的,在海洋上游弋。彎腰折背的割稻人哪裡去了?這裡新一代農工還會打草繞子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故鄉每逢割稻時日,依然是那樣繁忙而興奮嗎?那裡還要用草繞子嗎?

作者在紫金山,2016年元旦

蘇支超,1936年生。巢湖市蘇灣人,作家。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南京曉庄學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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