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和表姐聊了聊孩子教育,她說女兒和人私奔了
【又到一年回鄉時。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的學生離開校園,重新回到那個生養自己的鄉村,以一個「他者」的視角觀察家鄉這一年人情世故的變化,有欣喜,也有憂思。
與往年一樣,今年我們繼續與觀察者網合作,聯合發布「回鄉記」,希望這些觀察能幫助大家了解一個真實的農村,一個真實的中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魏程琳】
「教育是實現階層流動的最重要途徑」早已被理論和實踐證明,然而,人們意識的轉變往往比社會的轉變緩慢的多,尤其在鄉土社會。早幾年「讀書無用論」在鄉土社會頗為流行,有些家長用那些沒讀大學就買車買房的案例,來擠兌正在讀大學或大學剛畢業的人,筆者及身邊的博士研究生同學返鄉回來後對此都深有同感,讀書人不但不被重視,反而遭到不同程度的輕視,我們寧願這種輕視是未讀大學者的心理補償機制而非他們真正的認識,然而,我們看到的現實卻是大學雖然在擴招,家鄉讀大學的人數並未明顯增加,反而在學校質量上明顯下降,農民子女想要讀個「211」院校實屬不易。
部分高校本科農村新生佔比 數據來源:相關高校 製圖:張芳曼
1.校園暴力的困擾
農民子女「闖出農門」實現階層流動的不易實非一般人所能想像。我出生在1980年代,生活在物質相對匱乏的環境里,父母終日勞動獲取生活質料,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便要從事家務勞動,我六到十二歲的非上學時間不是帶弟弟就是幫忙做飯、打掃衛生、割草餵豬、放羊和田間勞動。讀初中時,我極力到隔壁鎮中學讀書,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躲避繁重的家務。然而,初中學校只為女生提供住宿,男生只得自尋住處,我初一一年碾轉於各個沾親帶故的同學及其親戚家裡,最後在一個廢棄的棉花廠住了兩年。當時那個廢棄的國營棉花廠已變成了養雞場,我們住的那間房子隔壁是豬圈,這間不足20平米的房裡經常住8個以上同學,儘管這個環境令人沮喪,但對於那時的我卻彌足珍貴。
初中階段對同齡人學習的最大挑戰不是物質生活環境,而是校園環境。2000年前後,正是古惑仔影片流行的歲月,許多男同學穿著帶洞的牛仔褲、留著長發並在身上紋了各式字樣花紋,初中校園內幫派林立,不但有男同學組織的「斧頭幫」,還有女同學組織的「蝴蝶幫」,幫派的主要活動是打鬥、娛樂和收取保護費,幫派的娛樂不僅有抽煙、喝酒、唱歌、看碟子、打牌、打撞球,還有混亂的性生活。
近年來,農村校園暴力越來越普遍和嚴重
在古惑仔「風潮」下,校園暴力一觸即發,這種暴力打擊和威脅不僅遍及同學而且觸及老師,我清楚記得時任校長被幫派少年半路攔截打得鼻青臉腫。除非你潔身自好或性格沉悶,否則很難不與幫派成員發生關係,一旦發生關係就不得不參與一些活動,學業荒廢在所難免,我親眼目睹許多成績優異的同學鬼混之後學業荒廢最後不了了之。家鄉人總是認為性格沉悶的孩子比性格外向、聰明伶俐的孩子更容易考上大學,與以上觀察不無關係。
後來與人談及初中這段青春騷動的混亂歲月時,竟然發現幾乎沒有一個農村大學生沒有經歷過校園暴力的情況。我的一個好友是廣西桂林人,他說他初中上學路上同學之間拉幫結派拿刀追逐的現象時常發生;現在公安系統供職的一位高中同學有個外號叫「拚命二哥」,起因是他在校讀書常被人欺負,於是兄弟三人上學時就將一把大砍刀別在自行車后座上,從此三兄弟被稱為「拚命三郎」。而今距筆者讀初中18年了,農村的校園暴力狀況非但未得到改善,反而因留守兒童增多父母管教缺失,校園暴力有越發嚴重的趨勢。國家已實行九年義務教育,並在許多地區重建校舍、提供免費早餐,然而,在改善物質環境的同時卻忽略了軟環境的改善,暴力威脅讓諸多學子處於不安狀態,逃學打架、中途輟學、偏離正軌的少年故事在鄉村社會一遍遍重演。
2.陳舊的家庭教育觀念
費老在生育制度中指出,「生育」不僅包括生還包括「育」,相比於生、養行為,教育則貫穿子女自出生到組建新家庭的整個過程,更為重要。筆者近些年回鄉發現,老家人在生育上重視數量忽視質量,認為只要把子女養大成人即可,無論他是否得到良好的成長。
當你和一個個具體的父母交談時,他們都會「正義凜然」地說,「只要孩子願意讀書,我砸鐵賣鍋也願意供他。」然而,面對子女學習中的偷奸耍滑甚至逃學,他們卻不聞不問,總是說「反正不是讀書的料,再過兩年等他們長大了,帶出去一起打工」,如果你對其輕視教育提出批評,他卻有一番強有力的說辭:「如果人人都去讀大學,誰來種地;如果孩子都去讀大學,誰來看家護院、照護老人?」
當城市父母為子女教育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農村父母卻不斷地為孩子成績差找借口和心理安慰。於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農村子女難以考取好大學了,而且據我們觀察,即使少數農民子女考上「211」「985」等優秀大學,他們在大學裡也馬上變得不優秀,他們既不會琴棋書畫,也不會各類體育運動,在社團活動中也難以突出,表現的更加迷茫和隨大流,因為除了學習他們一無所長。
對照之下的城市子女,他們自小便接受各種素質教育培訓班,在小學時便請家教或上輔導班,寒暑假還會有各種旅遊、素質拓展訓練,日常還要保持相當的閱讀量。我與許多年輕家長聊天得知,現在城市小學生能在晚上十點之前完成作業睡覺的都很少;而我老家在上小學的孩子們則沒有任何補習班,放學之後除了滿大街跑著玩無事可做,幾乎沒有課外閱讀,讀高中之前很少走出縣城範圍。
前些日子網上熱傳的冰花男孩及其姐姐
研究表明,技術類職工家庭的子女學業負擔更重,因為父母除了教育資本沒有什麼可以傳給子女。事實上,任何一個階層的城市父母都知道,為子女營造良好的學習成長環境是對孩子最大的負責,教育是最有價值的投資,而今的留學熱不正說明上層家庭更重視教育投資嗎?文化教育資本低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本不富裕卻還不努力,而富裕者不但努力而且努力得法。顯然,農民口頭上重視教育與現實中的不關心,使得原本已有差距的城鄉教育愈加擴大。
「寒門出貴子」所肯定的不是「家境貧寒」而是學子的堅韌,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是在現代社會「寒門難再出貴子」,除了以上所提的校園環境、教育質量、教育觀念等因素外,還在於農村對於成功的重新界定。
傳統農業社會,農民被束縛在土地上,除了讀書極少有改善生活現狀的機會,故而,鄉村社會推崇讀書、尊重知識人,今天的社會高度開放,一切都可以貨幣化,成功的標準也貨幣化了,誰能夠掙錢誰就是成功人士,而讀書看上去並不是一種特別見效的投資,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孩子那麼辛苦?很多鄉民對目前吃喝不愁的現狀非常滿意,甚至無法想像更加美好的生活是什麼狀態,這種「小富即安」的保守心態在農村非常普遍。在這種缺乏想像力且自我滿足的心態下,「寒門富養子女」的怪現象進而出現——「盡量滿足孩子的一切物質需求,決不讓孩子吃苦受累」——成為他們的育兒信條。
3.「寒門富養子女」的故事
筆者的親友中就有不少「寒門富養子女」的案例,以二表姐為例。
現年不到40歲的二表姐有一兒一女,她從不捨得讓孩子做一點農活和家務,更不要說有什麼嚴格的管教;春秋收種季節,他們夫妻倆在田地里汗流浹背搶收搶種時,卻留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在家裡看電視;夫妻倆平日里省吃儉用,卻讓兩個孩子自小養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習慣;每逢寒假,二表姐和一雙兒女都要睡到上午十一點才肯起床。
前年,二表姐似乎開始在意孩子那差勁的學習成績,托在縣城教書的大表姐把孩子轉到縣城讀書,到了縣城,15歲的女兒蘭蘭開始與人攀比,回家就向父母要價值2000多元的OPPO智能手機,並聲稱沒有手機不去上學,二表姐夫妻倆在縣城打工一個月的工資就這樣貢獻給了OPPO公司。蘭蘭在上課時玩手機被老師抓個正著,手機被收走了,二表姐不但不責備孩子卻怪罪老師,並把索回的手機再次給了女兒。大表姐批評蘭蘭學習不認真、貪玩,二表姐竟當場反駁表示不滿。
很快,蘭蘭通過手機網路談了男朋友,年僅16歲就要與男友私奔,二表姐聽說後把蘭蘭帶回家鎖屋裡,蘭蘭將二表姐夫婦罵了祖宗十八代,還把屋裡東西摔了一地並絕食,二表姐夫婦除了央求蘭蘭放棄私奔念頭外無任何招數,最後竟將蘭蘭送去與男友私奔。
從蘭蘭事件中二表姐汲取的教訓竟然是「不要對子女管得太嚴,否則子女跟自己不親」,於是對她的寶貝兒子更加溺愛,儘管12歲的兒子身高不足1.5米體重已達60千克,她仍樂於購買各類脂肪食品來滿足兒子;儘管兒子學習成績不及格,她也並不在意,因為她已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接下來除了還房貸就是為兒子攢錢娶媳婦。
正在撫育子女的農村年輕父母多數經歷了從物質匱乏時代到物質豐裕時代,總想著給孩子最好的物質生活,卻忽略了精神生活和行為教導。教育的缺失導致眼界的偏狹,父母無法為子女設計或想像更好的未來,他們對子女不恰當的愛和不到位的教育使得「寒門富養子女」的怪現象不斷出現。除了懶惰、追求更好的物質享受之外,子女在閑暇中沒有學到更多的東西。
在這種家庭生活下,年輕一代用懶惰、浪費、自滿、攀比代替了祖輩從生活中習得的勤勞、節儉、節制和謙遜等品質。這些孩子,只知道去與他人攀比外表的浮華卻不追究他人在背後付出的汗水和努力,諸事不順之後就向生活發出無盡的抱怨,卻不知自我反省、自我努力。經過青春的迷茫動蕩期之後,他們重新走上父母一代的生活老路,回到了放羊娃故事的起點。
設若二表姐在子女教育中注意願景設置、責任擔當、行為節制、勞動光榮、感恩等一些基本的觀念和內容,讓子女知道未來美好生活的可能,便不會出現女兒不顧父母央求而徑自輟學私奔的事件。如果說以上對於一個農村婦女要求太高,那麼她起碼可以教育子女勤勞、節儉、節制等祖輩已有的傳統品質,不至於成為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好吃懶做的人。父母希望通過對子女的溺愛換取子女的好感,實質是對子女的極端不負責任,「慈母多敗兒」說得就是這個道理。
越來越多的孩子沉迷於手機遊戲
4.子女教育失敗是鄉下人真正的悲歌
萬斯在其自傳體《鄉下人的悲歌》中寫道「我想讓人們了解窮人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及精神和物質上的貧窮會對窮人家的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心理影響。對於一個實現了向上流動的底層人來說,那些我們經歷過的惡魔一直就在身後不遠處窮追不捨」。在全球範圍內,城市相對農村都意味著一個更高級的社會和人群,而農村人在向上流動的過程中總有各種牽扯力量。萬斯回顧了他幾十位親人的故事,發現階層流動是如此困難,而他的成功不過是個意外,這個意外就是愛他並堅信教育改變命運的外婆堅持把他留在身邊,讓他有時間去學習、閱讀和鑽研數學並且遠離壞孩子。
出身農家的我深刻體味到物質匱乏如何影響到自己的心智和想像力,而許多頭腦聰明的孩子在學業上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缺乏一對堅信教育改變命運的父母。我們的文化對生活有太多解釋和自滿的選擇,放羊娃的故事(「放羊-建房-娶媳婦-生娃-放羊」)在鄉村大地不斷重演,然而,放羊娃的羊群可能變大但卻擴大不到資本積累再生產的工業化規模,放羊娃的房子可以建的更大卻不可能有著文化人所追求的品味和藝術展現,放羊娃的自我人生滿足是傳統的設置,他的人生也是沒有發展的人生。也許今天的放羊娃進了城、衣著鮮亮了,然而,缺乏現代文明教育洗禮的他的思想仍是傳統的、保守的,一個現代的肉體附著一個舊時代的靈魂。
近些年研究農村一直思考農民生活如何改善、如何進步,得出的結論是農村社會和農民生活如果想要取得實質進步,那麼教育是最為重要的實現途徑。我們可以把農村的道路修的更寬、更廣,把路燈安裝的更亮,把廣場修的更大,為老年人提供物質保障,為外出務工青壯年提供更好的務工環境;但對於青少年兒童,我們卻不能單單從物質上去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塑造青少年對未來人生的美好想像、激勵他們為實現美好生活而努力的信念,並提供給他們實現理想的階梯,是我們最應該做的。在物質生活相當豐裕的今天,農村最大的貧困是精神貧困,最大的扶貧工程是精神扶貧,習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農村精準扶貧要「扶貧與扶志相結合」,教育就是扶志的重要方式,子女實現階層向上流動就是農民脫貧的最根本途徑。
我想沒有一個農村大學生在回顧自己的成長史時,不為自己衝過千難萬險的羈絆感到自豪,不為經歷過的困境在身後窮追不捨而耿耿於懷,我們多麼希望在農村青少年向上流動的道路上少一點障礙,又多麼希望小時候有人告訴自己通過努力可以實現什麼的夢想。我們希望政府和社會共同努力,從校園環境、家庭環境、農村風氣、農民觀念等具體環節入手逐步改善青少年的成長環境,為農村孩子的夢想插上翅膀,為實現夢想提供優質的環境。
設若有一天農村消失了,我們希望消失的農民不要像波蘭尼在《大轉型》中所描述的「平常的農夫被驅往城市成為備用勞動力,一部分人變成乞丐、小偷、妓女、黑社會等烏合之眾」,而是成為城市社會有機體的一員,體面而有尊嚴的活著。近些年的鄉愁散文不斷奏響鄉下人悲歌,而鄉下人最大的悲歌是子女教育的失敗,是陷於沒有希望的底層陷阱無法自拔且不自知。
【作者簡介:魏程琳(1987-),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陝西省鄉村治理與社會建設協同創新研究中心講師,社會學博士;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兼職研究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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