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玉門關（二）：度田
當劉秀說出「度田」二字時，戴涉、竇融、班彪內心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二字雖短，卻是個敏感詞。那是在建武十五年的時候，各地經濟數據錯漏百出，豪強富戶隱瞞田產，貧下中農無田少地，卻要承擔大部分的賦稅。倘若天翻地覆，重新洗牌，這一問題可能就不存在了，偏偏東漢繼承了西漢的基本盤，而劉秀又是靠豪強勢力起家的，使得本應在王朝中後期才出現的問題在東漢初年就已經顯現出來。
這就有了清查全國土地的度田事件。
劉秀接著說：「當時朕命各郡先摸清底細，具表奏聞，並親自臨朝過問。朕見陳留郡的奏書中夾帶了一片木牘，上面寫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潁川、弘農可問，河南（洛陽地區）、南陽不可問』。就召郡吏來問，郡吏強作鎮定說是在大街上撿來的，這自然是鬼話，可是朕也一時猜不透究竟何意。強兒和陽兒，哦，太子和東海王在旁見習朝政，只聽東海王對朕說：『這是在暗示清查土地的事。』朕又問他：『既然如此，那為什麼河南和南陽不可問呢？』他說：『河南是帝都，近臣太多；南陽是帝鄉，近親太多。所以他們不敢問。』」
「朕很生氣，把奏書摔在地上，質問郡吏，郡吏磕頭如搗蒜，連連求饒，承認正是此意。朕當即將其免職，並重申度田是國策，不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受阻，若有懈怠，絕不姑息！諷刺的是，河南、南陽兩地在朕的嚴令下，進行得還算順利；而在其它地方遇到的阻力，完全出乎朕的意料。一些豪強大姓聚兵為亂，攻打州郡，殺害官吏，朕急命官軍追討，可是他們聚散無常十分棘手。你們知道當時朕的心境嗎？」
劉秀停頓下來，逼視著堂下的三人，三人被盯得心裡發毛，戰戰兢兢的回答：「臣……臣等不知。」
「那一刻朕突然想起了王莽。當年王莽頒布王田令，不正是為了損有餘補不足嗎？可惜馭下無方擾民有術，惹得天下騷動，這才有朕乘時奮起，掃清六合。代價不可謂不大，朕的大哥、二哥、二姐、兩個堂弟、三個外甥女和同族數十人死於非命……」說到這裡，劉秀的雙眼已經有了淚光：「王莽執政了十五年就灰飛煙滅了，而建武年號也到了第十五個年頭。朕夙夜憂寐，下決心一定要把度田進行到底，不能讓悲劇重演。什麼是國本？這才是國本！」
戴涉、竇融聽了，稍稍放鬆了一下，寬慰道：「陛下英明睿智，一人系天下之安危，豈是王莽偽飾之徒可比？」「陛下恩威並用，令賊人互相揭發，五人共殺一人者，功抵其罪；州郡官吏既往不咎，按照捕賊多少論功行賞，數月便告平定；強遷煽動鬧事的豪強大姓至別處，另賜土地，斷其根基；之後又將度田不實的刺史、太守數十人押解雒陽，明正典刑，天下肅然……」
劉秀點了點頭，說：「是啊，你我君臣都記憶猶新。雒陽市裡殺得人頭滾滾，以重典立綱陳紀，事後朕也不忍，後悔殺了那麼多人。可是朕也沒有辦法，為了天下的長治久安，不能有婦人之仁。」接完奉承，劉秀的眼神又變得銳利起來：「可是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時各地的騷亂，以青州、徐州、幽州、冀州最為嚴重。青徐二州民風彪悍，又是赤眉的發源地，並不奇怪；朕感到意外的是，幽州、冀州是朕的龍興之地，應當固若金湯才是。後來朕明白了，看看這滿朝文武、功臣勛舊，大半都是河北人士，想來也是有恃無恐吧！」
戴涉聽了這話，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他是河北清河人，心想皇上您不能開地圖炮啊。他連忙說：「臣等一片忠心，蒼天可鑒，只是有些人一時糊塗，因為蠅頭小利，忘卻聖人之道。臣作為大司徒，督導無方，慚愧慚愧。」
劉秀沒有理他，終於點出了正題：「而郭氏是河北大姓，家資百萬，她的父親是郡中長吏。她的舅舅真定王劉揚，擁兵十萬雄視四方，以結親為條件，才肯助朕。朕納郭氏之時，劉揚擊築而歌，你們知道他唱的是什麼嗎？《上邪》。」這時他看了看很久沒說話的班彪，班彪心領神會，立即背誦了一遍：「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劉秀呵呵一笑，又說：「就是這個口口聲聲說山無陵、天地合的劉揚，在一年後陰謀背叛，幸虧耿純當機立斷將其斬殺，才未釀成大禍。建武九年，南陽早已平定，竟然發生盜賊潛入陰貴人家中，劫殺其母其弟的事，天下誰人不知『娶妻當得陰麗華』，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最後追查未果，但你們想想，誰的嫌疑最大？郭氏的背後是一張巨大的關係網，以太子之仁孝，在朕百年以後能鎮得住嗎？而陰貴人不過中產之家，近世並無官爵，本人又生性柔順，斷不至於干涉朝政。所以愛卿知道朕的苦心了吧，況且……」他摸了一下鼻子：「朕也並無廢太子之意呀！」
三人頓首一拜，齊聲說：「陛下深謀遠慮，臣所不及，如此還請陛下勿憂，臣等謹遵聖命。」劉秀答道：「朕累了，眾位愛卿若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三人起身唱喏，躬身而退，剛要轉身，又聽劉秀叫道：「周公（竇融的字）請留步。」竇融小步前趨，跪地以待，劉秀等戴涉、班彪走遠，與竇融四目相視，意味深長地說：「東海王英果類我，請周公善加輔佐。」竇融一驚，隨即恍然大悟，長拜不起，直到劉秀退入內殿，這才擦了擦汗，踽踽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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