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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研究】龐大鵬: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內政外交的聯動性

原標題:【俄羅斯研究】龐大鵬: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內政外交的聯動性


龐大鵬: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內政外交的聯動性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俄羅斯政治社會文化研究室主任龐大鵬研究員。


來源:《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8年第1期


【內容提要】普京新時期從內外兩個層面對主權的概括與執政前八年提出的「主權民主」思想一脈相承。普京重拾這種解讀,其著眼點在於新時期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問題。全球大轉型和國內發展新階段的定位促使新時期普京首要的戰略任務是對國家認同的重新定義和強化。伴隨著國家認同內涵的不斷清晰,俄羅斯內政與外交呈現完全的聯動性。內在聯動性體現為國家認同的傳導機制。國家特性和國家治理的路徑依賴決定了俄羅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主要面臨三組關係的挑戰:國家安全利益與社會發展利益關係;經濟現代化與權力結構自主性關係;政治現代化與政治控制關係。外部聯動性體現為由此形成的國際觀及其外溢效應。如何解決國際格局的力量對比與俄羅斯對於自身認識之間的不匹配關係是俄羅斯國家認同長期存在的問題。俄羅斯政治處於世界政治之中,世界政治的新特點會影響俄羅斯國家認同的變化。

【關鍵詞】國家認同 國家特性國家安全國際觀世界政治


【作者簡介】龐大鵬,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俄羅斯政治室主任,研究員。


國家認同是一國對自我身份的明確認識,體現一國之所以區別於另一國的特徵。從國內維度而言,國家認同是國民歸屬感和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從對外維度而言,國家認同是一個國家相對於國際社會的角色,體現為自我國際定位,反映一個國家的國際觀,是一國如何認識國際秩序的重要思想基礎。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問題是對當今國際局勢與世界格局有重大影響的問題之一,但也是不確定因素最多的問題之一。


國家認同建構的歷史考察


葉利欽時代俄羅斯經歷了國家性觀念的形成與發展。在國家性觀念的基礎上執政階層先後提出了「鞏固國家」思想和「全民族國家」思想,俄羅斯的制度結構與機制運行也相應經歷了艱辛探索,俄羅斯為此也付出了不尋常的代價。危機與反危機成為葉利欽時代的治理常態。葉利欽時代實際上國家性構成了俄羅斯社會各階層的核心觀念,也是葉利欽執政思想的精髓。從某種意義上看,蘇聯解體前後俄羅斯社會思潮中的「歐洲—大西洋主義」可以視為國家性觀念最終形成的必要條件,「鞏固國家思想」則是國家性觀念雛形的標誌,而「全民族國家」思想是國家性觀念的官方意識形態的表述。


在國家性觀念的基礎上,葉利欽對於俄羅斯的國家認同有清晰的表述:俄羅斯是一個具有自己的利益和發展邏輯的獨一無二的國家。從地緣政治觀點看,俄羅斯在歐亞大陸佔有獨一無二的地理位置。從民族觀點看,俄羅斯是個多民族的共同體,歷史命運把俄羅斯民族和其他民族結合在一起,他們彼此平等,在統一的國家中相互協作。從經濟觀點看,俄羅斯擁有強大的潛力,包括知識和自然財富潛力,能夠保證國家作為主權國而發展,並擁有必要的經濟自給能力。俄羅斯的任何重大改革都會對世界產生影響。俄羅斯現在發生的變化也具有全球意義。這些變化是制定世界發展新模式總進程的一種重要而又明顯的表現。


俄羅斯的國家利益是制定對內對外政策戰略任務的基礎。就內容而言,對內對外政策是個人、社會和國家重要切身利益的集中體現。國家利益及其時間和空間的要求可能隨著國內外條件的變化而有所改變。因此,俄羅斯的國家認同也會發展變化,但是無論如何變化,執政階層對於俄羅斯國家認同的深化是一個前後連貫的整體過程。


強國戰略是葉利欽時代和普京時期對內認同的核心問題。強國夢想到了普京時期被表述地更加直白。普京表示:俄羅斯唯一現實的選擇是做強國,做強大而自信的國家,做一個不反對國際社會,不反對別的強國,而是與其共存的強國。在可預見的未來,俄羅斯應當在世界上真正強大的、經濟先進的和有影響力的國家中佔有一席之地,俄羅斯的所有決定、所有行動都只服從於這一點。強國戰略是普京時代內政外交的主線,而強國戰略的目的還是維護和鞏固俄羅斯的大國地位,這是俄羅斯榮譽觀念的認同映射。2017年是彼得一世訪問法國300周年。普京面對西方媒體就坦誠:彼得大帝始終都在為俄國在國際事務中獲得高貴的地位而鬥爭。


對外維度的認同則伴隨著俄羅斯作為一個國際主體逐漸成長的過程。葉利欽時代的主要任務是俄羅斯要留在國際政治體系中,因此葉利欽的使命是要不惜任何代價讓國際社會看到俄羅斯在國際舞台上的存在,但是如何把表面上的大國地位轉換成真正的國際實力隨後就成了普京時代面臨的問題。普京的總統人格特質恰恰適合完成鞏固陣地、充實國際地位的任務。


進入新時期後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問題被高度重視。2012年俄羅斯結束「梅普組合」,進入普京新時期。普京新時期一個重要特點是內政與外交相互深刻影響,呈現完全聯動的態勢。2012年普京再次執政後在第一次國情咨文中就開宗明義地提出:21世紀的世界,面臨經濟、文明和軍事實力的重新洗牌,俄羅斯應當成為一個深具影響力的主權國家。這個主權的含義不僅僅指俄羅斯維持自己在地緣政治方面的影響力,還應繼續提高主權能力,這個能力包括俄羅斯維護獨立和安全的軍事實力。只有主權能力提高了,俄羅斯才能成為周邊鄰國可以依靠的國家。與此同時,這種主權影響力對於俄羅斯內部發展也很重要,事關俄羅斯自身經濟、文化、科學、教育等領域的發展,涉及俄羅斯外交的集體行動。

普京新時期對於主權從對內對外兩個層面的概括與執政前八年提出的「主權民主」思想一脈相承。「主權民主」思想就是從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來界定政治體制:內部主權的意義是基礎和核心,並決定外部主權的意義,但外部主權的意義又加深了對於內部主權意義的認識。


普京重拾這種解讀,其著眼點在於新時期俄羅斯的國家認同。這與普京重新執政之初的政治生態密切相關。2012年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宮之際,對於國際局勢與俄羅斯發展形勢有明確的界定。普京認為世界發展處於新階段,這個階段的特點是世界遇到系統性危機,處於全球轉型的結構性進程,向新的文化、經濟、技術和地緣政治時代過渡。「單極世界」已經沒有能力維護全球穩定,而新的實力中心尚未形成。普京認為,在這樣一個「全球大轉型」的時代,俄羅斯的發展也進入一個新階段。普京本人將前20年定義為「俄羅斯的重建時期」和「俄羅斯發展的後蘇聯階段」,把未來10年定義為「全球大轉型時代背景下俄羅斯處於建立新基礎和新素質基礎的新階段」,俄羅斯必須依靠自身的文明模式、歷史地理及文化基因發揮應有的作用。既然是國際大轉型和國內發展新階段,俄羅斯首要的任務自然是國家認同的重新定義和強化。


對內和對外兩個層面的需要對新時期俄羅斯的國家認同提出了新的要求。2013年普京進一步提出俄羅斯是世界不可替代的政治力量。俄羅斯堅持保守的立場,保護傳統價值觀,這些傳統價值數千年來一直是俄羅斯文明和各民族精神和道德的基礎。2014年烏克蘭危機前後,普京把「俄羅斯世界」從作為一種傳統語言文化的理解,上升為整合境外同胞跨族裔性問題的一種理念支撐。2015年俄羅斯官方與智庫互相配合,有計劃有步驟地提出了「大歐亞」的理念。同時東正教大牧首也配合官方宣傳傳統價值觀問題。2016年俄羅斯繼續運籌「大歐亞夥伴關係」,實際上跳出了俄羅斯戰略界辯論的歐亞大陸體系與歐美大陸體系之爭,並且和西方國內的民粹主義、反建制主義、保守主義相互貼合。2017111日,國家杜馬主席沃洛金作為官方代表正式提出了俄羅斯傳統價值觀是家庭、信仰、團結、祖國、公正,正式回應了2012年普京提出來的命題。綜觀2012年到2017年普京新時期執政理念,普京在國家認同這個層面,從對內對外兩個維度,以保守主義傳統價值觀、俄羅斯世界和大歐亞三個層次,實現了對意識形態和治國理念的統籌。


在對國家認同內涵的挖掘不斷深入的背景下,俄羅斯內政外交的聯動性出現新的特點。


國際觀影響內政舉措。從201612月的對外政策構想可以看到,俄羅斯對國際事務的重大策略出現變化,動用武力實現目的的願望不斷上升。2017年在瓦爾代俱樂部會議上,俄羅斯精英提出:國際秩序的構建是一種「創造性的破壞」。這種對外政策觀念的變化,對內政產生了深刻影響。俄羅斯內政當前最突出的特點是強力部門的重組、強力部門地位的強化,以及強力人員被重新安置到核心關鍵崗位。可見,對外政策的變化固化了俄羅斯內政的原有特點。


內政的變化反過來又進一步影響到外交決策。因為內政的變化直接造成俄羅斯國家實力不是建立在金融和經濟而是建立在強力和軍事這個基礎上的。也就是說,俄羅斯外交首先說國家利益,被強力部門和所謂大壟斷企業的部門利益捆綁。這進一步造成俄羅斯出現了戰略衝動和「用兵」的願望。


俄羅斯當前的政治經濟外交完全聯動,深刻相互影響。普京剛剛執政的時候還只是著眼於國內,公開表示要解決好內部事務,國際上的大事讓其他國家去處理。當前的俄羅斯內政、外交、經濟則完全融為一體,而且調整的空間十分狹小。所以說普京最大的難題不是他這次競選連任,而是在連任之後和六年之後。


對俄羅斯國家認同的內外聯動性究竟如何認識?國家對外行為與國內政治是以一種雙向影響的方式相互聯繫,這兩個領域的問題與行為體往往重合。國際政治理論中有「雙層博弈」的概念解釋這一現象,就是國家元首在對內與對外兩個棋盤上同時進行政治博弈:國際環境和國內環境具有不同的規律,決策者必須作出選擇以應對複雜性並決定問題的優先次序。俄羅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的發展變化也符合這一規律。然而,俄羅斯還有其特殊性。本文試圖以俄羅斯國家認同建構的歷史脈絡為引子,初步解讀俄羅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的特殊性。


內在聯動性:國家認同的傳導機制


國家認同問題固然存在如前所述的雙層博弈現象,但是需要通過內在的傳導機制才能具體發生作用。俄羅斯國家特性和國家治理的路徑依賴決定了俄羅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主要面臨三組關係的挑戰:國家安全利益與社會發展利益關係;經濟現代化與政治權力結構自主性關係;政治現代化與政治控制關係。這三組關係存在的矛盾及其解決方式實際上構成了俄羅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的傳導機制。

第一,安全利益高於發展利益。


俄羅斯地處世界幾大文明社會的交匯處,歷史上還是草原帝國的戰爭通道。按照俄羅斯政治基金會主席尼科諾夫的看法:「俄羅斯從東方手裡解救了西方國家,又從西方手裡解救了東方國家。近千年來,俄羅斯只有一半的和平時期。不是俄羅斯進攻別人,而是別人從四面八方進攻俄羅斯。俄羅斯一直有同樣的地緣政治利益,必須捍衛這種利益,如果放棄,俄羅斯就無法生存。這就是問題之所在。」安全利益高於發展利益,這是俄羅斯國家特性的一個鮮明特點。


俄羅斯不是依靠金融或經濟來維持國內安全和政治穩定,事實上,俄羅斯國家治理依靠的是自己一以貫之的手段,這些手段被概括為六大支柱:地緣政治位置、政治控制、國民心態、自然資源、用兵和強力部門。地緣政治位置指俄羅斯與自己想要投放力量的大部分地區都接壤,而且沒有地理屏障將它與自己的目標隔開。俄羅斯能夠以低廉的成本在當地施加各種影響和威懾。政治控制就是指權力結構的集權化。國民心態指俄羅斯的榮譽觀念。自然資源既指俄羅斯不依賴外界的自給自足能力,又指俄羅斯把資源視為政治武器的能力。用兵指俄羅斯倚重軍事戰略力量如核武器來協調力量對比和確保領土完整。強力部門指俄羅斯強大的情報機構等,一直是俄羅斯最牢固的支柱。


無論是在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的困難時期、2009年金融危機的調整時期,以及2014年烏克蘭危機後面臨西方制裁的艱難時期,俄羅斯的經濟都遭遇巨大壓力和挑戰,金融保障能力減弱。按照西方國家的政治邏輯,這意味著國家實力的衰退,進而會對俄羅斯的國際運籌產生消極影響。然而,至少在普京新時期內,經濟實力的下降並沒有對俄羅斯對外投放能力產生明顯影響。從俄羅斯歷史發展的間斷性周期特點看,在從衰敗到崛起的上升周期內,經濟發展問題並不是俄羅斯政治穩定和對外實力的基礎。但是必須指出的是,當前這種體制即便是運用軍事的手段也只能實現短期的經濟目標,從長遠來看,在一個科技革命日新月異的時代,「用兵」只能達到一時的目的,而長期的戰略目標是難以實現的。


第二,經濟現代化與權力結構的自主性之間存在張力。


俄羅斯沒有深度融入國際經濟,仍在經濟全球化邊緣徘徊。俄羅斯出售自然資源和武器與生產高附加值產品之間幾乎沒有聯繫。俄羅斯自身經濟一體化程度也很淺,這包括與技術鏈的聯繫和對生產全過程的參與。這影響了國內政治。俄羅斯較淺的一體化進程與國家管理體系的落後緊密相連,各地區各部門無法產生對全新經濟形態指導與管理的動力,因此,俄羅斯的經濟危機也因而具有政治性質,被認為是管理體系的問題所致。


俄羅斯的發展模式可以分為動員模式、食利者模式、慣性模式和現代化模式。普京雖然打破20世紀90年代寡頭的壟斷,但由於權力和財富緊密連接在一起,所有權與政治特權關聯,俄羅斯能源生意基本上是政治性的。普京沒有通過穩定的法治體系將政治利益和商業利益分開,又催生了一個政治關係廣泛的新商人階層。這是一個財產重新分配和寡頭階層不斷變化的循環過程。正如梅德韋傑夫指出的:只有實現包括人的現代化在內的全面現代化,才能創新知識和造福民眾。這是一種智慧型經濟取代資源型經濟的過程。而這種智慧型經濟與政治權力結構的自主運行相關。


普京承認俄羅斯在競爭機制和參與機制上存在的弊端,因此公開提出俄羅斯在國家機制發展不成熟的條件下需要優化管理模式,採取「手動管理方式」。關鍵在於國家治理機制需要逐步改革,手動管理只是在一個時期合理,而且手動管理與俄羅斯的動員模式相互適應。俄羅斯學者認為,保守派的邏輯所立足的是政治穩定,擔心修改「方針」引發國家混亂。但目前俄羅斯已到了維持原狀則可能阻礙現代化發展的時期。在缺失實力強大的反對派的情況下,為了政治穩定反而政治封閉的趨勢在加強,通過尋找內部和外部敵人轉移對危機的關注。但是也是必須指出的是:在已建立起足夠穩定的垂直管理體系的現階段,俄羅斯的發展需要更加富有競爭力的政治和經濟空間,這樣才能更有力地推動經濟的發展。


第三,政治現代化的開放性本質與政治控制的路徑依賴之間存在矛盾。


關於俄羅斯發展道路的爭論,原則上甚至依然集中在1861年俄國改革前所要解決的那些問題上,首先是現代化的類型問題。一種與社會的智識革命和人的觀念轉型相互聯繫,重點是人的現代化,著眼於建立自我管理的公民社會,形成競爭與妥協文化結合的民主制度基礎;一種與工具理性相關,走技術革新的道路。兩種現代化的政治績效差別明顯,前者被認為可以為穩定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奠定基礎,後者則被認為有可能不斷累積矛盾,使現代化進程受挫。

普京主張的是第一種現代化的模式。他在2013年的瓦爾代會議上明確表示:俄羅斯的不可替代性、它在國際舞台上發揮重要作用的能力,不僅由外部,更是由國內因素所決定的。俄羅斯要抗禦外來以及內部的挑戰,在全球競爭的大背景下獲得成就,就必須依靠受過良好教育和富於創造性的民眾,而非自然資源或是核武器。盧基揚諾夫指出普京的這個理念反映了他的新發展哲學,重視的是人的現代化。若要長期在外交上採取靈活多變的戰術方法,俄羅斯需要在內部營造一種氛圍,讓社會乃至更廣義上的人的潛力都發揮出來。軍事實力仍是大國捍衛自身不可侵犯性的手段,但是在技術和智力領域的競爭才是重中之重,決定著國家在全球的影響力。最重要的競爭是人才的競爭,對人心、智慧的爭奪,對創新人才的關注、吸引,為他們實現自我價值創造條件。


實際上,2009年梅德韋傑夫就提出了新政治戰略,指出俄羅斯全面現代化的核心在於政治現代化,政治現代化的關鍵在於人的現代化。政權爭取社會支持、穩定民眾情緒、避免民粹主義激進化的重要途徑,是給民情民意的表達提供適當的輿論空間。但是,目前「控制局勢」的議題是普京在烏克蘭危機後在俄羅斯政治領域的核心任務。而普京也通過在俄羅斯基本政治制度的運行機制上進行的一系列針對性極強的改革,完全實現了對政治體系的內部控制。如何讓政治體系各部分之間不斷的連續改善而不至於出現政治退化現象是普京連任之後面臨的緊迫問題。


上述三組關係反映了俄羅斯政治、經濟、外交之間的密切關係,是普京在對內對外維度打造俄羅斯國家認同時面臨的三大難題。


問題的關鍵還在於,正是俄羅斯的國家認同存在上述三組關係,西方認為俄羅斯是一頭決不可能馴服的熊。在西方看來,蘇聯解體後出現了新俄羅斯,其基礎建立在它自己的歷史上。俄羅斯不會回到國家計劃的軌道,但是其經濟遠不會是競爭性的市場經濟。俄羅斯不會接受專制,但是會限制民主。俄羅斯會避免徵服性戰爭,但是又唯恐失掉其權力和威望。俄羅斯將成為令人感到不自在的鄰國。


在西方看來,葉利欽時代法制缺失,新出現的寡頭同國家勾結在一起,並把它的控制權伸展到俄羅斯境內及周邊。西方認為車臣的野蠻戰爭是一場災難。這場戰爭加強了總統和安全機構的地位,同時也割斷了葉利欽同虛弱的民主派的聯繫。新的資本權力和舊的政治權力建立了聯盟關係。財富和權力分配不均使俄羅斯出現食利者經濟,即資源型發展模式,依賴石油和天然氣等產生的能源紅利發展經濟,缺乏競爭動力。而普京已經註定的長時段執政的現實已經讓西方在思考它們究竟面臨的是普京難題還是俄羅斯難題?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不僅受到蘇聯時期的影響,更面臨沙俄時期幾百年的家長式統治的影響,希望俄羅斯迅速成為一個成熟的西方式的民主國家是幼稚的。但是由於存在上述三組關係的傳導機制,在西方看來,俄羅斯難以避免進一步走向孤立主義,俄羅斯數百年歷史的國家民族主義觀念成為壓倒式社會情緒。普京提出了俄羅斯是一座圍城的理念,讓民眾相信凡是對現政權的反抗都會帶來流血和混亂。在西方看來,俄羅斯舉行選舉不是為了更換權力而是為保住權力,而這個俄羅斯現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蘇聯的瓦解不徹底。蘇聯乃至蘇聯之前體系、制度、經濟結構和社會習俗的殘餘在蘇聯解體後處於休眠狀態,普京將其復活並予以加強。


西方對俄羅斯的上述理解實際上也是美國2017年制定「反擊俄羅斯法」的深層原因。美國乃至西方逐漸累積起深厚的反俄思想和政治基礎。西方視野里看到的已經不僅僅是普京難題,更有俄羅斯難題。


外部聯動性:俄羅斯的國際觀


俄羅斯國家認同的外部聯動性體現在由此形成的國際觀及其外溢效應。在俄羅斯很多精英看來,世界金融危機爆發後,世界舞台上的力量對比迅速變化。自10世紀以來,世界政治都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但目前西方中心主義正在走向末路。與此同時,國際關係中的軍國主義化重新抬頭,軍備控制體系被摧毀,這對於俄羅斯保障國家安全所倚重的戰略穩定是一種巨大影響。從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時期的實踐看,俄羅斯難以成為西方體系的一部分。所以大部分俄羅斯政治精英都認為,在可預見的未來,俄羅斯的行動別無選擇,俄羅斯只能起獨立力量中心的作用,只能奉行獨立的外交方針。


隨著俄羅斯提出大歐亞思想,俄精英階層提出,應該建立當代的維也納體系。維也納會議是1815年拿破崙戰爭後召開的會議,遵循均勢原則構建歐洲大陸的均勢秩序。這種體系19世紀就存在了,1814年到1914年被稱為歐洲大國協奏曲時代,其基調是在力量和利益平衡的基礎上設立共同的遊戲規則。俄國內圍繞遵循均勢原則,逐漸明確很多外交倡議。例如,對於上海合作組織的定位,卡拉加諾夫認為,第一,上合要成為大歐亞這一新共同體的中心力量。上合組織是建立這種夥伴關係的天然談判平台,前提是賦予該組織更多活力和開放性,將其從一個單純的地區組織變為安排各組織討論問題的平台。可以從專家平台開始,隨後是歐亞大陸發展、合作與安全的專家—政治平台。利用上合這樣的現有國際組織比成立還沒有制度基礎的新組織更便利。第二,要在上合組織基礎上成立新機構。需要成員國首先是俄中兩國有效協作。俄中在上合組織內的行動過去由遏制對方在經濟領域和在安全領域影響力的意圖連在一起。中國負責經濟,俄羅斯負責安全。如今上合組織的發展又受制於中印矛盾,需要一個能抹平老矛盾的新機制。這就是一起朝構築大歐亞夥伴關係前進,後者需要協同各方的努力和具體優勢來實現共贏。


俄羅斯之所以對上合有這樣的新要求,與俄羅斯國際觀的變化不無關係。2014年瓦爾代的主題是「世界秩序:新規則還是無規則?」2015年為「在戰爭與和平之間:跨越衝突的邏輯」,而2016年瓦爾代會議的目光更為遠大,它的主題「未來在形成中:塑造明天的世界」。這些主題明顯與俄羅斯極為關切的國際定位緊密相關。普京在論壇上表示:從實質上說,全球化本身已岌岌可危,歐洲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也已破產。

既然全球化處於危機中,俄羅斯希望按自己的構想重塑全球格局與秩序。盧基揚諾夫認為,全球化遭到來自兩個方面的挑戰,一是在當前世界秩序的構建中由於是西方主導,很多國家並沒有發揮作用,因此這個世界秩序是不公正的,二是得到俄羅斯支持的西方國家反建制派的政治力量也抵制全球化,認為它不是普惠於大多數人的制度安排。這兩股趨勢阻礙了國際經濟和安全合作。在此基礎上,俄羅斯對於重建世界格局的聲音不在少數。第一,宣稱用世界新秩序取代美式寡頭秩序,認為世界出現兩個對立的進程,一個是美國領導人的霸權秩序,一個是創造沒有美國霸權的替代世界秩序。也就是說,伴隨著不可避免的混亂,世界從多極走向兩極的趨勢開始形成,一極以美國為中心,另一極在歐亞。第二,國際關係體系的治理水平下降已成為現實話題,以各種規則為準繩的世界秩序的基礎正在瓦解。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美國獨霸的單極世界秩序正在成為過去。這一秩序還是大規模動蕩的根源,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美國參與別國的政權更迭。愈演愈烈的中東亂局即是這種錯誤做法的例證。但是令人擔憂的問題是,以美國為中心的秩序將被什麼所取代。第三,在國際秩序調整的關鍵時期,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發達國家正在發生的重大政治變動加劇了這種擔憂。俄羅斯致力於恢復自己的硬實力,俄羅斯將是新的國際秩序的支柱之一,這種新的國際秩序要比美國主導下的世界更為穩定。


2017年瓦爾代論壇上,普京繼2014年的克里米亞回歸講話後,再次發表了關於國際秩序總的看法:第一,西方在冷戰中取得了地緣政治勝利。第二,西方在20世紀許多成果是在應對蘇聯的挑戰中取得的,包括提高生活水平、建立強大中產階級、改革勞動市場和社會領域、發展教育、保障人權、消除種族歧視等。第三,冷戰結束後,本來出現了翻開歷史新篇章真正的獨一無二的機會,但是西方卻在分享蘇聯的地緣政治遺產後,堅信自己的絕對正確性並以冷戰勝利者自居,公開干涉主權國家內政、輸出民主,就像蘇聯當年向全世界輸出社會主義革命一樣。第四,俄羅斯遭遇了勢力範圍的重新劃分和北約東擴。俄羅斯與西方之間是失落的25年,錯失大量改善關係的良機導致俄羅斯與西方互不信任。第五,全球不平衡進一步加劇。


普京的觀點與2017年瓦爾代論壇的主題異曲同工。2017年瓦爾代論壇的主題是「創造性破壞:新國際秩序是否會從衝突中產生?」「創造性破壞」取自熊彼特的《經濟發展理論》,指創新不斷地從內部革新經濟結構,即不斷破壞舊的,創造新的結構。通過創造性地打破市場均衡,才會出現企業家獲取超額利潤的機會。瓦爾代選取「創造性破壞」作為對新國際秩序的期許,很難不讓人想到對現有國際秩序推倒重來的潛在意圖。


不僅如此,俄羅斯學者也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中國的防範心理。上合或者大歐亞最重要的潛在功能是嵌入與中國發展關係、合作、平衡與協議的網路,以便預防中國變成潛在的霸主。中國將於20186月主辦上合組織峰會。中國作為上合輪值主席國,將提出一系列重要倡議和舉措。在這個籌備和運作過程中,需要關注俄羅斯的國際觀及對上合和中俄關係的影響。美國在衰落,世界格局需重建,已經成為俄羅斯的國家認知,也成為中俄全面戰略協作關係難以迴避的話題。


與內在聯動性一樣,外部聯動性體現出的國際觀並沒有對俄羅斯謀求穩定的外部環境起到實質作用。


在西方看來,俄羅斯放棄了要成為一個替代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體系的意識形態領導者或者另一種軍事與政治集團的地緣政治領導者的想法,但卻沒有放棄其作為文明國家的身份和成為全球領導者的願望。對於西方國家來說,俄羅斯既不是當然的敵人,也不是天然的朋友。俄羅斯有克制地作出調整以適應國際體系,其戰略目標很清楚:融入而不加入,但融入國際體系的速度及形式要根據俄羅斯的意願。普京任內的俄羅斯尋求進入國際體系的核心,並且是按照自己要求的條件進入核心,從而試圖重新確定核心國家的霸權結構。俄羅斯不僅想恢復其帝國,而且想重新獲得超級大國地位。憑藉經濟手段,俄羅斯是無法達到後一目標的,實力和影響力的實現形式是帝國輝煌和軍事力量。俄羅斯的世界強國要求所一貫依靠的是軍事能力。俄善於布局和用兵,但缺乏具有連貫性的經濟戰略,這個事實從根本上導致俄羅斯無法長久維持其所謂大國的地位。俄羅斯既沒有融入自由秩序,也沒有自己的可行替代方案。軍事力量或嫻熟的外交手段可以但只能在很短時間內掩蓋自身經濟問題。如果沒有一個更加強有力的經濟基礎,俄羅斯雄心與實力之間的差距將繼續擴大。與國際經濟一體化的特徵能夠解釋俄羅斯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而且對俄羅斯今後發展軌跡也具有深刻影響。沒有深度參與國際一體化進程,就難以真正持續發揮影響。


俄羅斯國際事務理事會主任科爾圖諾夫認為,儘管普京希望緩解緊張局勢,但他並不願向西方做出重大讓步,因此與西方的緊張關係雖不會升級,但也很難期待出現突破。烏克蘭危機後西方也基本對普京及普京體制形成統一看法。在西方看來,首先,普京放棄他和他的支持者已經取得成果的可能性很小。其次,西方也對進一步施壓普京可能產生的效果不抱多高的期望。第三,只要俄羅斯仍然覺得西方的壓力是暫時的,在制裁措施問題上西方可能陷入分歧,那麼俄羅斯政權更迭的可能性就很小。


俄羅斯精英把全球化與美國化相提並論,常常把它看作是對俄羅斯未來的威脅。國內強力階層政治地位的增加又進一步加深了反西方主義的社會情緒。儘管如此,俄羅斯可能受到孤立和走向孤立的最大威脅還是來自自身,來自內部。在俄羅斯,二十歲左右也就是「千禧一代」年輕人被稱為「普京一代」。「普京一代」儘管對開放政治有強烈訴求,但是他們希望看到自己的國家重新成為獨立於歐洲—大西洋共同體之外的強大國家,相當多數青年人潛意識裡具有反美思想。


總之,雖然俄羅斯幅員遼闊,自然資源豐富,具有長期潛力,但是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所面臨的經濟、軍事和政治缺陷直接約束了俄羅斯在國際上的作用。從短期看,俄羅斯的問題和解決辦法之間存在的矛盾性會限制俄羅斯的國力。除了俄羅斯力量所受到的物質約束外,還有一種最難用數量表示然而也許是最有約束力的理念約束,即俄羅斯對外政策的目標與可利用的手段不相匹配。因此,俄羅斯國家認同問題的真正局限性在於俄羅斯力量受到的約束,這種約束體現在俄羅斯的雄心和能力之間的張力關係。如何解決國際格局的力量對比和俄羅斯對於自身認識之間的不匹配關係是俄羅斯國家認同長期存在的問題。


結語

世界的經濟問題已經進入社會和政治階段。2008年經濟危機以來,世界各主要經濟體利用金融化刺激經濟活動反而導致生產力增速放緩。世界經濟增長萎靡不振。經濟問題揭示了長期存在的社會問題。核心是不平等和財富集中的現象愈加嚴重。


在俄羅斯看來,全球化出現的全世界範圍的貿易額下降和世界最富裕階層與其他人的差距擴大這個趨勢放大了以下問題:國際貿易減速限制了發展中國家的收入增長和扶貧工作,而不平等的加劇則同時削弱了民眾對全球化和國內國際貿易擴張努力的支持。皮凱蒂認為,經濟不平等的趨勢,是資本主義與生俱來的特徵。不平等其實與貧困關係不大,因為貧困與經濟增長和社會平均收入有關,而不平等從根本上看與財富分配有關。問題在於反而是政治家更多關注財富分配,研究解決不平等的核心問題,而不是僅僅關注經濟增長與自由市場。持續的現代化進程反而使經濟和政治力量集中於寡頭集團手中。俄羅斯同樣存在這個問題。總之,這些問題現在已經進入政治階段,表現就是全球民粹主義的反彈。


在西方,民粹主義的根源在於全球化沒能給工人階層帶來更多的紅利,導致美國和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排外主義的興起。在俄羅斯,它的根源在於俄羅斯認為西方原來是不願意、現在是沒有能力把俄羅斯作為平等的夥伴納入到西方體系內,導致仇外主義和反西方主義興起。英格爾哈特認為當代世界政治的新特點,或者說未來政治的關鍵問題是,大多數人如何以及何時形成共同利益的意識。


普京對此極為謹慎。在201610月的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年會上,普京發表演講時認為,表面上看大多數國家具備民主的所有元素,但事實上,大部分公民並不具備對政府決策的影響力。精英對於正確發展方向的看法越來越與普通民眾的意見南轅北轍,這導致的後果是全民公決、選舉的結果越來越令政府始料不及,人們在投票時,經常與正統的官方媒體的建議背道而馳,也跟所謂的體制內政黨的呼籲唱反調。2016121日,普京發表國情咨文時以杜馬選舉開篇大談社會團結,其潛台詞就是要強化社會的共同利益意識,警惕民粹主義,防範無政府主義的亂局。


俄羅斯總是對自己面臨的問題有獨特的見解,對自己的國家認同有基於自身歷史與傳統的認識。但是俄羅斯政治處於世界政治之中,世界政治的新特點會影響俄羅斯國家認同的變化。未來世界政治的新特點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俄羅斯的國家認同並推動內政外交聯動性的發展變化都值得繼續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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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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