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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烏雲蓋雪

我最近想寫一寫我的貓。開始有這個想法,是在學期末一次和老媽通電話,她告訴我,那天我的貓例行「巡邏」歸來之後,叫聲不似往日那般洪亮有力。老媽據此判斷,「咪咪可能是真的老了」。

「咪咪」這個名字太土,全國上下估計有超過一億的貓被正式或非正式地冠以這個稱號。其實,我的貓還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它的鼻子上有一小撮黑毛,在它剛剛來我家的頭一個月,我給它起名叫「元首」。可惜的是,元首這兩個字在巢湖土話里念起來太難聽,我在家很少這樣叫,而是相當含蓄地,像從來沒給它起過名字一樣,叫它「貓咪」。久而久之,它對「mi」這個音節產生了感情,知道我讀這個音就是在召喚它。在我去北京上學之後,知曉這個規律的我爸媽便將計就計,給它起了這個我更加叫不出口的膩歪的名字。

我的貓第一次來我家是在我高一的暑假,那個時候我家鬧耗子,至少有一整個老鼠家庭在我們的閣樓上做了窩。在它來之前,我們已經用粘鼠板捉到了四隻老鼠,最大的一隻攤開來比手掌還大。我膽子比較大,向來是不會怕鼠這種小動物的,抓到老鼠之後還經常假慈悲地捋一捋它們背後滑溜溜的毛,嚇得它們一陣亂蹬。如果不是因為它們開始在屋頂上打洞、咬壞傢具、影響家人休息的話,我還真不怎麼覺得應該把它們除掉。

在此之前,我五六年級的時候,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一隻貓,那是一隻身形剽悍的雄性虎斑,標準的狸花長相,我也不知道它純色的基因是怎麼混到那一窩雜色小貓中去的。它在剛剛斷奶的時候,就被我抱回了家,一直養到成年。正如它的長相所暗示的那樣,這隻貓甚是兇猛,剛剛成年就在我家大肆破壞,我媽養的三四十盆花草,至少一半都被它扯成了光稈。最終因為不堪其擾,我們把它發配到鄉下去捉老鼠。在它離開的前一天,我裝神弄鬼地和它說話,說一些告別的話,沒想到它抬起頭注視著我的眼睛,好像能聽得懂一樣。

我小時候養過各種動物,小到蝌蚪、蠶和各種昆蟲,大到貓、狗,都曾經在我家短暫地逗留。由於養殖技藝不精,最後的結局往往不甚美好。唯有這隻貓一直健壯、活潑又樂於和人交流,所以在它走後,我對貓開始有了一種偏袒的喜愛,哪怕只是走在路上看到散步的貓,也一定會跑上去搭個訕。

所以借著那次鬧耗子的餘波未平,我又和爸媽提出養一隻貓的要求,考慮到貓的破壞力畢竟遠遠小於老鼠,我爸媽批准了。我委託班裡另一位喜歡貓的同學,幫我留心附近有沒有遊盪的小貓,當時已經是夏天,前個季節里埋下的愛的種子,此刻已經差不多要開花結果。

果然,兩個星期之後,那位同學就給我領了一隻小貓回來。說實話,我對這隻貓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它是一隻雜色土貓,它又瘦又弱,它連走路都走不穩,嘴裡不停地發出歇斯底里又無助的尖叫。我的第一反應直接就是,這貓能養活嗎?不過既然領來了,再送也送不回去了。這隻貓出身低賤,是別人家的貓生了小貓,趕到菜市場一窩送出去的,一分錢都不用。如果沒有人要的話,也只能放在菜市場任它們自生自滅。所以沒辦法,只好先把它留下來,養著試試看。

小貓出師不利,剛到家第一次拓土開疆,就踩到了我們布置在沙發背後的粘鼠板(它那時候的體積也確實宛如一隻老鼠)。不過貓要比老鼠聰明不少。老鼠之所以能被粘鼠板粘到,一個關鍵的環節在於:它們感到腳下被膠板吸附住之後,總會很不明智地選擇就地打滾,這樣就會以它們的半邊身子都被粘上而告終。貓就要聰明很多,它踩上粘板之後立刻開始在整個屋子裡狂奔,靠著各種障礙物對板面的撞擊,最終成功擺脫出來,算是讓我在巨大的擔憂之餘,對它的智力有了一絲絲的讚賞。

智商勉強過關,可身體素質著實吃虧不小。剛開始的一個月里,它的牙都沒長好,只能吃流食,我就用舒化奶加肉湯來喂它。都說貓的胃口是慣出來的,這點我深有體會,在它總算可以吃固體食物之後,我曾經拿肉湯拌飯給它當午飯,沒想到它就像《狼圖騰》裡面的那隻狼一樣,把飯里的肉星挑出來吃了,湯舔乾淨,留下乾巴巴的米飯,然後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叫聲彷彿質問一般的語氣:「咱家真的連肉都吃不起了嗎?」它太倔強,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即使餓瘦了也不屈服,我只得老老實實地拿出小魚、雞架、肝這些東西來供著它。

我的貓是一個十足的話癆,剛開始我以為是它年紀小、身體又弱,不停地叫是為了呼喚媽媽要奶吃。但在它逐漸長大、身體強壯之後,它仍然有這個習慣,我開始覺得它可能是真的樂在其中。即使是不餓、不渴、沒有任何需求的時候,它也會看著我和我講話,而且不停地嘗試新的語調。它似乎對我的反應非常感興趣,如果我說話聲音變大,它也會提高嗓門;如果我不理它,它就會發出很失望的嗚咽聲,然後靜靜地趴在一邊看著我,直到我再和它對視,或者和它說話為止。

可能是被它的這種日常高調的自我宣傳嚇破了膽,我家的老鼠大軍中不知有哪位謀士高瞻遠矚,在我的貓還沒長大之前,就帶領大夥從我家撤退了。此時我爸媽已經被它徹底俘獲,竟然忘了一開始引進它的目的是為了捕鼠,開始正式接納它成為家中的一員。

這些老鼠真應該好好感謝這位謀士的提議,因為我的貓很快就展現了驚人的捕獵能力,所有不慎進入我家的爬蟲、飛蟲和鳥類都逃不過它的貓爪。我家住在五樓,又有一個複式結構的閣樓,頂上有露天陽台,種著各種花花草草,對於貓的獵物來說,可謂是天然的陷阱。最誇張的一次,我的貓站在高達十五米的六層樓頂,竟然飛身躍起,抱下了一隻正在跟隊盤旋的鴿子,令整個鴿群驚惶失措。鴿子在成群飛行時往往會依循固定的路線和高度,有一個較低點碰巧經過我家的屋頂,我的貓通過長時間的觀察,大概是破譯了其中的規律,成功實現了一擊致命。對於鴿子來說,這種死法實在是太過離奇,如果鴿子們也玩微博的話,想必這隻鴿子可以登頂熱搜。

屋頂和露天陽台不僅是狩獵場,還是伊甸園。為了消滅鼠患,當時鄰居家也養了一隻貓,是一隻奶牛色的母貓。我的貓在小時候情感豐富、善解人意,和我們之前養的那隻雄性虎斑有天壤之別,我們都以為它應該是一隻母貓。沒想到這兩隻貓整天入隊出雙,在屋頂和天台上看星星看月亮,交流捕獵經驗,第一個春天過後,隔壁那隻貓竟然生下了一窩小貓!在這高於地面十多米的屋頂,高處不勝寒,也沒有別的競爭對手了,看著鄰居阿姨震驚的眼神,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家的這位是在悶聲發大財。

雖然把人家搞懷孕了,但是我的貓對女朋友還是蠻不錯的,經常把人家帶到我家裡來,一起吃我家的魚。它們倆也的確恩愛,我幾次跟蹤我的貓,看到它們幽會時,還要接吻長達三十秒,令人大跌眼鏡。

不過好景不長,鄰居家在把這窩小貓送人之後,想到他們以後每年都要面對這種子孫滿堂的局面,細思恐極,而鼠患又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便下了決心,把那隻母貓送走了。

我的貓的落寞是寫在眼睛裡的,由於錯過了最佳的絕育時間,它一直沒有做絕育手術,所以每年到了雲消雪霽之時,它似乎總能想到過去的那些事情。它也會像所有貓一樣在發情期大喊大叫,但也會在情緒不那麼激動的時候,一隻貓坐在屋頂上靜靜地凝視遠方。

聽起來有點悲傷,但也有一點好處:離開了兩隻貓的小世界,我的貓開始更加在意它和我們這三個人類朋友的關係,變得愈發黏人。那時候我在高三備考,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到一兩點鐘,我的貓會趴在我左手邊的柜子頂上,看著我寫寫畫畫,不出聲也不跑動。熬得太晚了,它甚至就睡在了那裡。後來想想,貓這種精明的動物,對於睡覺的環境要求很高,正常情況下,它總能挑出一個屋子裡最舒服的角落來,而像那種又硌、又硬、又涼的地方,它又是怎麼睡得著的呢?每次我寫完了站起來,它都會被我拖動椅子的聲音吵醒,打一個長長的呵欠,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像往常那樣,它和我對視的時候一定會叫一聲,「寫完啦?」,它似乎在詢問我,睡眼惺忪。

據說田園貓正如「田園」這兩個字所暗示的那樣,它們喜歡安穩,害怕改變和離別,只不過生活讓它們身不由己。

在我去北京讀大學之前,它在家裡和我最親,整天繞著我轉。在我讀大學之後,主要是我爸來照顧它,它就和我爸最親,只要他一吹口哨,它就從屋頂的熱水器旁探出個腦袋,而後飛快地奔下來。還記得第一次從大學回家的寒假,那是我頭一回離開它這麼久,我在露台上叫它,它在屋頂上看著我發愣,遲疑了一會兒之後,還是輕輕地走下來,用頭蹭一蹭我的手,表示它還勉強記得我。

它生活在露台和屋頂的那段時光,總讓我想到一個詞叫「束之高閣」。

我大三那年冬天,我的貓迎來了貓生中的一個重大轉折,我們搬家了。從五六樓的天空回到了一樓的陸地,這是我的貓從來我家之後,第一次重新踏上堅實的泥土。搬家的時候,我和貓是從老房子里最後搬出去的物件,我把貓裝到一個寵物籃里提出去,一路上它都緊緊伏在籃子底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我的安撫似乎毫無作用。到了新家之後,我把籠子一打開,它就一個猛子竄到我的床底下,任憑人怎麼喚它、用食物引誘它也不出來。我意識到它應該是受到了史無前例的驚嚇,我趴在地上和它對視,它直勾勾地瞪著我,一言不發,整張貓臉上寫滿了疑慮。

在沉默了將近一整天之後,它總算從床底下爬出來找水喝,開始探索這個新的領地。也許對於貓來說,搬家無異於將它過去的一切推倒重來,這個新家裡已經沒有它童年的回憶,也沒有它舊時愛人的氣息了。它小心翼翼地邁出每一步,生怕前面突然冒出來個什麼怪物把它生吞了去,對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敏感到極點。不過在我們看來,這個新家才是真正適合它秉性的地方——我們有個大院子,外面連接著的是廣闊的天地,它現在真正自由了。

在它被「束之高閣」的時候,我整天擔心的是它的天性得不到釋放。在它真正得到自由的時候,我卻又開始害怕它終有一天會從我的手中溜走了。那段時間正值它的發情季,我可以明顯地感到它每次回家的周期在變長,估計是它將自己領地的邊緣不斷地向外推進,所以每次都越走越遠。終於在那年的除夕夜,伴隨著滿城的鞭炮聲,它徹夜未歸,之後一個星期,一個月,直到我回到學校,也沒能再見到它那小小的身影從門口探出來,沖我們大喊大叫的樣子。

剛開始的幾天,我們覺得它可能是被哪只小母貓釣走了,過兩天就會回來的。隨著時間的拉長,我的腦子裡塞滿了各種可怕的猜想,它會不會被車撞死了?會不會被狗咬了?會不會被鞭炮炸了?會不會跑遠了迷路了永遠也回不來了?時間每多一分,我的擔心就多一份。我爸開始每天拎著手電筒在整個小區里吹口哨喚它、找它,我每天都去把它的食物和水換成是新鮮的,期待哪次能看到它們變少了一點,又每天看著它們變質。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似乎都接受了它永遠也不會回來這個結果,整個家裡都籠著一層悲傷的氣氛。

我爸爸說,以後不打算養貓了,只要看到貓就會想起它,心裡難受。

那段時間我在學校里看到的每一隻貓也都有它的影子,特別是當它們看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它們的嘴裡會發出那一聲熟悉的「喵」。

然而就在我們都默默接受了這個結局之後,在四月的一個早晨,據我爸提供的數據,那是在它失蹤後第76天,我的貓突然出現在了我爸媽卧室的窗口,對著正在熟睡的我爸我媽大聲喊叫。他們趕緊打開窗子,把它抱進來,給它準備吃的喝的。

我們都不知道它在這76天里經歷了什麼,是因為什麼耽誤了那麼久,只是聽我爸媽說,它回來的時候瘦骨嶙峋,就像它小時候剛來我家那般狼狽,只是聲音依然如往日一樣洪亮而又咄咄逼人。

雖然它歷經艱難又回到了我們身邊,但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估計是在外面日子過得太苦,它回來之後就暴飲暴食,直到有一天開始上吐下瀉,送到獸醫那裡去診斷,發現它得了胰腺炎。貓得了這個病非常難治好,只能在發病時加以控制,從那以後,它的身體狀況就在病痛的折磨里每況愈下,一直到今天,也還是會時不時地發作。

它發病的時候,因為腹部劇痛,只能肚皮貼在地上艱難地挪動。有幾次它疼得實在受不了,估計是猜測自己時日無多,但又無法跑遠,只好蜷縮在床底下微閉著眼睛等死。貓是講究尊嚴的動物,所以每當它試圖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我爸媽就會抱著它去獸醫那裡搶救。到後來,我爸甚至學會了給貓打針的技術,就這樣躲過一輪又一輪疾病的侵襲,延續著它的生命。

在我的貓不發病的時候,它依然會像往日一樣,強逞著威風去它的領地里巡邏。而後再回來,扯著嗓子沖著我們大聲吆喝,要吃要喝,或只是單純地打個招呼。

可是最近一兩年來,它經常會在外面和別的貓打架,臉上帶著血爪印回來。我們猜,可能這附近也有別的年輕的公貓,開始挑戰它在領地裡面的權威吧。這是動物界的規矩,我們也沒法干預。只是看著它日漸臃腫的身材、低垂的眼角、不再矯健的步伐,有的時候還是不免憂慮地嘆息,它確實是老了。

對時間的嘆息是屬於人的,人就是這麼自顧自地想問題——去養一個寵物也好,去愛一個人也好,最深刻的都不在於對方是什麼樣的,而在於你的心境如何隨之變化。我的貓就像是一面鏡子,或是一隻活的硬碟,和它一起走過的路,都是我的故事。

從左到右:元首大人的童年、青年和老年

後來我了解到,中國古人給不同花色的田園貓都起了特別好聽的名字,而我的這一隻,也有一個威風凜凜的稱號,叫做「烏雲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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