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與她的十二個月
一月。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了。
她出生了。
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人們在她搖籃邊走來走去，感嘆著那頭金髮真是遺傳了她的母親，誇讚她的容貌，像是新買的洋娃娃，她卻睡在搖籃中，對著一切渾然不知。
她只知道外面很吵。
有時候她睡醒了，瞪著海藍色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對著玩具熊宣布自己床的主權，父母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後來就成了每逢飯局必說的故事。
後來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丟臉，可現在她只覺得玩具熊佔據了自己的地盤。
二月里她大了。
依舊有著漂亮的眼睛，被學校里的小姑娘嫉妒著，卷卷的金髮總是紮成馬尾辮，走路時候一晃一晃的。
她比小時候安靜多了，醒著的時候也不會亂吵，在學校時，經常望著窗外發獃，父母管她管的很嚴，她想著長大，快些逃出學校和父母為她建造的籠子，找一片沒人看管的天空，再次佔領那個地方，像小時候佔領搖籃一樣。
只有大人才會想著變成孩子，她想。
三月里陽光燦爛，她實現了二月時那個願望，她成年了。
這張臉更加出落地更加動人，金髮不知什麼時候不再卷了，只是披著，漂亮倒是漂亮，只是夏天時更熱了。
她交了挺多新朋友，但大學也沒有她想的那麼輕鬆，不過比起幾年前肯定好多了，天知道她多久沒寫作業了。
壓力倒是大了起來。作業是不做了，學校里卻多了很多工作，她報了學生會，有事沒事都得去開會，聽著老師瞎扯，一扯就是兩三個小時。
這時候她只想著快些畢業，然後好好談一場戀愛。
四月天氣多變，四月她很忙碌。
她畢業了，進了一所小公司，公司的辦公室坐落在市中心那座一百米的大樓，每一天她走進去，看著高樓的陰影覆蓋住自己，總要嘆一口氣。
她有了男朋友，有著灰色頭髮，喜歡她天藍色眼睛的，很溫柔的男孩子，男孩對她很好，兩人在一起很開心，她問，有一天他們會結婚的吧？男孩笑著答應她，會給她一場隆重的婚禮。
四月充滿幸福。
五月里她結婚了。
婚禮確實盛大，父親握著她的手，把她交到了男孩身邊。她看著男孩的眼睛，對著牧師說出了我願意，然後喝了人生中第一杯紅酒。
父親那天哭了，一米八的大男人在她面前哭的稀里嘩啦，父親跟她說，出生時抱在懷裡，小小的女兒居然已經這麼大了，還要嫁人了，她安慰著父親，心裡想著，以後自己的孩子出嫁或是娶了哪家女孩，自己是什麼樣呢?
很多年後，當她孩子結婚時，她已經不記得當年自己想的這個問題了。
六月里春意茂盛。
她懷孕了，懷孕在六月。
她和丈夫都很開心，摸摸還很平坦的肚子，她想著，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呢？會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有著灰色的頭髮？
她想著，想了好多種可能。最後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是啊，哪個母親在孩子出生前知道孩子長什麼樣？
她只知道，不管那個孩子長什麼樣，她都會愛他的。
六月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幸福，雖然她小時候覺得考上大學就已經夠幸福了。
七月初的時候，孩子出生了。
確實和她一開始猜的一樣，孩子有著灰色的頭髮。和她一樣，是個惹人疼愛的女孩子。那孩子躺在搖籃里，非常安靜的，對洋娃娃和玩具熊也同樣友好，她笑著搖頭，和自己一點也不像，也許是遺傳父親的罷。
慢慢的，在七月里，她的額頭，眼角都出現了幾道皺紋，她過了幾天才意識到，自己真的不再是二月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子了，日子正在過去。
不過她也只能接受，起碼她曾經擁有過二月。
她也變了，不再想著長大，卻盼望著重新回到童年，重新來一遍那些年她不屑於停留的。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成為【大人】了。
八月里孩子上小學了，她拎著布袋子，笑著朝第一次進學校的孩子招了招手。
她不再上班了，專心在家裡做一個主婦，整天研究著怎麼做出受家人喜歡的菜式，才能把玻璃擦的更乾淨。
孩子也開始疏遠她和丈夫，就像很多年前她疏遠自己的父母一樣，她一開始有些怕，但又想起來曾經自己也過過這樣的日子，就不再擔心了，都會有這一天的，這一天總會結束的。
她喜歡躺在椅子上，接受八月的陽光，她覺得很舒服。
九月里下了一場大雨，卻很快也天晴了。
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了。孩子也成年了。
父母走的很安詳。先是父親，曬太陽時走了，然後母親睡的時候就去了。
天堂對他們一定很好吧。她也沒有哭，只是有些難過。
孩子沒有留長發，剪了很流行的短髮，聽說在同齡人里也受歡迎，她望著女兒，像是看著好多年前的自己。
她向自己的孩子祝賀，終於到了這一天。孩子難得沒有和她鬥嘴，笑著朝她敬了杯酒。她確實不怎麼喜歡喝酒，但孩子喜歡，她也就硬著頭皮喝了一杯，喝起來有些澀，她卻發現不像以前那般抵觸酒了，竟也開始喜歡起紅酒來。
原來人的口味真的是會變的。她想。盯著紅色的酒水。
九月她多了一個愛好。
十月里花園的花開了，孩子結婚了。
婚禮比當年她的盛大了許多，新郎是個很敦厚的小夥子，她坐在椅子上，看著丈夫把孩子交給新郎，感嘆日子過的好快啊。
她照鏡子的時候，發現當年她引以為豪的金髮居然慢慢的在變白。皺紋也多起來了，看上去只像一個普通的老太婆。
她倒也不著急，人們都會走到這一步的，對吧？白髮的自己說不定看上去也不會太差。
好多年前，那個金髮的自己，有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變老？
她努力回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十一月里，她的頭髮全部變白了。
丈夫也老了。灰色的頭髮也變成了白色。他們買了一隻貓，取名叫做七月。
也許他們都很懷念七月。
孩子搬走和她的丈夫去住了，每周也會回來看看他們，孩子也在老去，他們好像快要有孫子了，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驚喜，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她覺得自己挺幸運的，這麼多個月走過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事。
十一月里街上的樹都失去了葉子。
十二月下雪了。
丈夫先走了，那天七月難得沒有在她床上蹦躂，她就意識到什麼不對勁了。
丈夫帶著微笑走的。
她知道自己也快走了。不過不知道是哪天就是了。
上帝對她應該不會差的。
天堂里，應該都是幸福的六月。
致敬《過程》，還有海子的《從六月到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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