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日漫遊指南
下午我那個剛出院沒多久的老爹非得出門買菜。兩個多鐘頭後我精神焦慮地給他打電話，剛接通就聽見他一陣嚎：「哎呀我剛想給你打電話呢，你趕緊下樓提菜。」
我這個小白眼狼就翻著白眼下去給他提菜了。
他住院的幾天家裡人過得都跟打仗似的，微信群早中晚的話題都是他。救護車一路衝到我們樓下的那個下午我沒在家，手機又是常年靜音，當我終於看到那幾十通未接來電的時候，他已經從搶救室里出來，並且能夠意識清醒地告訴電話這頭的我說，你別哭，給我買份素粉過來，我餓了。
晚上陪床。摺疊床還是同房間一個叔叔的妻子好心讓給我的，翻來覆去睡不安穩。我本以為自己也算經歷過風浪的人了，直到那天晚上聽到另一個胖一點的叔叔打的呼嚕。
其實重點也不在胖叔叔的呼嚕，而是他一直連著的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那個機器時不時會閃一下黃燈發出聲響，綠色是正常，黃色是非正常，紅色是警告。心血管科在住院部的十三層到十五層，十二層就是重症監護室，這樣的安排有它必然的理由。那黃燈閃得我膽戰心驚。
挨到早上趕回家收拾東西，還因為種種原因靠踹門的方式進的家門。收到一半接到老爹電話，說胖叔叔突然情況不好，現在正在搶救，他和另一個叔叔都被推到走廊來了，估計得換病房。?
估計得換病房的意思是，估計人是救不回來了。
是真的沒救回來。我看著他兒子一身狼狽地從電梯里衝出來，臉上的茫然甚至大於焦急。老爹說這個男孩子年紀好像還沒有你大。我想他大概會難過，不只是因為痛失至親，還因為他前一天晚上沒有選擇守在這裡。
他也不會知道，他爸爸前一天晚上還炫耀似的跟病友們說：「雖然規定了要有家屬陪床，但你只要跟護士說有人陪就沒問題了，她們不會有那麼多時間來一個個查，是不是真的有人陪床。」
真的說起來，我開始認真思考生死這回事的年齡，可能比許多人都要早一些。但這是一個很難找人傾訴的話題，我只能選擇自問自答，而答案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發保守。比如很久以前我問過自己，老爹沒了我怎麼辦，最早的時候我的回答是我也沒必要再活著。現在的答案就很難一句話說明白了，時間讓我變得保守而複雜。
我不知道那個男孩子之後會有怎樣的人生，一天能捕捉的信息量太少，我只知道他個子很高，挺直腰板站在那的時候，會比他爸爸還要高出一截。我還知道，他很年輕，如果他願意，時間會像教會我一樣教會他變成一個複雜一些的人，複雜到足夠圈起那些脆弱，至少學會先活下去。
下午老爹就換了病房，但還要回原病房收拾東西，他問我會不會怕。我想說不會，可他沒給我這個機會就自己過去了，他說你怕就別去了。我就真的沒去。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看穿我還沒說出口的假話的。
我哥是第二天晚上到的。一進病房就給了我的頭一個暴擊，說你怎麼就知道玩手機。我理所當然地沒來得及提醒他我三天都沒洗頭。其實我猜他還有一句潛台詞是那麼會玩手機怎麼關鍵時刻接不到電話。本來就累到幾乎懶得抬頭看他，這樣一想更加不願意抬頭。我覺得這時候說什麼都像一種狡辯，所以乾脆不說。他囂張地叫我讓出凳子給他坐著吃晚飯，我就讓了，沒接到電話的人這時候沒資格囂張回去。
但我哥最終也沒有責怪我什麼，還帶我去吃羊肉鍋牛肉鍋吃得滿面油光，一到家就開始嫌棄廚房嫌棄冰箱嫌棄這麼冷的天家裡竟然連雙像樣的棉拖鞋都找不出來。也不知道是誰剛到南寧的時候說這裡熱得穿不住衣服。
他來這兩天家裡除了多了幾雙新的棉拖，一瓶洗髮水，一管牙膏，好像也沒有別的不同。我讓他修一修被我踹壞的門，他翻著白眼說修個屁，你可真是個大力士，門框都被你踹掉了。我想說你自己沒本事就不要怪我，但我胃裡還有他請的那頓羊肉鍋，所以我選擇保持沉默。老爹的情況還算穩定，我哥呆了兩天也就回去了，出發之前一直叨叨叨，說你一個女孩子過得不要那麼糙，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別人。
但是這個人自己也過得很糙，所以我只聽進去了後半句話，畢竟吃羊肉火鍋這件事在我看來，也算是會照顧人的一種表現。
後來我爹吵著鬧著出院了，也不管還沒有完全回到正常值的幾個指標。這點我不好說他，因為醫院實在不是什麼宜居樂園。每天都有生離死別的地方，呆久了通身都是傷痛的味道。
胖叔叔走的那天，阿椒剛好來醫院陪我。我們兩個站在走廊盡頭，靠著一扇寫著「員工准入」的玻璃門，十三層的視野很開闊，陽光斜斜地落在遠處那些居民樓的樓頂，打開門好像就能找到希望。
我告訴阿椒胖叔叔的故事，我們一起看著走廊的另一頭。我知道那裡有胖叔叔的家人，圍了病房一圈，他的兒子肯定也在其中，帶著洶湧的情緒，看不到門外那些吵吵鬧鬧的陽光。
所以我得原諒我爹的固執。
「我又活著回來了。」
有很多想要追逐的東西，首要的貪圖，就是貪圖生命。
BEST WISH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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