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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壇精英盤點之90後小說家王邪專輯

欄目主編

鄭潤良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軍旅文學銳觀察」、《貴州民族報》「小說快評」專欄評論家,《青年文學》90後專欄主持。

推薦語

90後作家較80年70後,更注重「文學的鄉愁」,即喚醒童年記憶,面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潛入大眾化的人性之中。換而言之,80年後70後,尤其是80後的作家,在起步時似乎相當的迷茫,在他們那裡,文學不是離地更近了,而是飄忽於虛擬之中。有時,他們專註於「小我」,但終究未能掙脫「小我」。

王邪正是在童年記憶里暢遊,在日常生活里體察,以文學的方式對待文學,貼著地面飛翔。在這裡我們,我們看到了青春的靈動,也感受作為虔誠作家的紮實與靈性。

——北喬

導讀

一、創作談: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

二、關於王邪小說《賢良》的部分評論

三、小說:賢良

作者簡介

王邪,西北師大文學碩士在讀。小說見於《作品》《西部》等刊物,並輯入人民文學出版社青春文學「岩層書系」年選,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曾獲「包商杯」第六屆全國高校文學大賽散文組一等獎。居蘭州。

一、創作談

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

關於童年時光最深刻的記憶,當屬於夏季傍晚時分,暑氣漸漸消散,鳴蟬稍歇,長輩手中的蒲扇輕搖,送來徐徐涼風和繁星一樣多的故事,花仙狐妖、精怪鬼魅紛紛登場。小紅帽帶著糕點去看望狼外婆,齊天大聖三次打死的不是人而是白骨精,故事也會出現關公戰秦瓊式的張冠李戴,可是那時候年幼,哪裡分辨的出來。精靈的世界向幼童打開大門,如同愛麗絲誤入仙境,被這紛繁繚亂的神秘世界吸引得如痴如醉,鬧著要種出七個葫蘆娃陪著玩耍。

少年時讀金庸,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嚮往武俠世界裡絕世神功和快意恩仇,書包里裝著俠女夢;讀亦舒,平淡生活里永遠保持積極樂觀的倔強;讀張愛玲,慈悲而哀傷的青天白月里,上海繁花似錦的熱鬧喧囂里等著多少鮮活生命去沉淪去祭祀;讀紅樓,無力回天這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零落宿命……

很多年前聽張火丁,《白蛇傳》有一句詞寫得極令人動容: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伴。讓人想起冬夜漫漫里的呵手讀書,心中的溫度足以抵擋窗外的風雪連綿。年歲既長,手不釋卷帶來的益處讓人受益終生,開我心智,發我童蒙,破開幼年幻想的迷障,逐漸擺脫為古人擔憂的幼稚情懷,帶著自己的眼光去閱讀,去發現,去體悟,還是張火丁《鎖麟囊》里唱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頓時眼睛發澀、手心發熱,因此,從故事的接受者轉變為故事的寫作者再自然順暢不過,相信很多人走上寫作道路的原因也一樣,這也意味著從故事的旁觀者轉變為故事的參與者。從今而往,和小說中的人和事狹路相逢時道一句:山高水長,江湖再見,一請互相體諒,再請互相扶持,三請互相成全。原來的故事也翻陳出新,原來我也可以調兵遣將,構建出自己的江山如畫、美人多嬌。從閱讀的快樂延展為寫作的快樂,寸寸時光都有意義。

因此有了《聶小倩》里蘭若寺幽微鬼火中聶小倩與燕赤霞相依為命,寧采臣不過一行人過客;《白光》里展眉在生活里掙扎較量,追逐一抹鏡面反射的虛妄;《賢良》里王翹等一個不回來的人,最終也沒有走出自己織的網……一個接一個的想法迫不及待跳躍到紙上,而我能做的無非是眼耳鼻舌身意從此慢下來,靜下來,去聞那刺骨的香氣。

二、關於王邪小說《賢良》的部分評論

1.小說自民謠《賢良》演繹,在作者的文本中繁殖出城中村、失足女、農民工、畢業生等場域關鍵詞,洞明世事,現實風醇厚。人物取名化用中國歷史艷妓及劇作,寫作語言活潑中見雅奧,甚體勘古典文學功夫。兩雙男女主人公在經退隱處理的快感、述行、分裂分析和工具理性的行為敘事中,生成了全景敞視主義下的螻蟻碎片,對複雜和晦暗的世界充滿了意義的表述實踐。(鬼魚)

2.「從良不是容易的事」,既然有個人物叫李甲,我便想到了杜十娘。何為良?良是環境的判決,也是自身的意識牢籠。可是,別忘了,即使捐了門檻,祥林嫂仍然無法過關。掙脫之路影影憧憧,峰巒疊嶂,這些弱小的女子只能悲慘收場。拆遷是一場大掃除,掃蕩式的清理就是解決困境的辦法嗎?心靈的污濁如何滌盪?這位女作者暗藏雄心,意有所指,生活流、底層、救贖等在其熟稔乃至出神入化的短句中別有一種爆發力,這是一種晴雯式的牙尖嘴利,生活需要撕破,撕破表象,撕破人心。(宋林峰)

3.《賢良》這一篇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敘述腔調。作者熟稔地駕馭著文字,老道的筆觸,不粘粘,不刻意,隨性而道,娓娓說來。在某些場景描述中,畫面感極強。她的語言是生動的,帶幾分俏皮,「人和衣服都上了歲數」「清凌凌的白眼」「鈍鈍的神情」「夜幕捂下來」等,有的形容詞和動詞用得極妙。作者擅長於鋪展,無論是對於場景,還是人物,亦或是穿衣打扮。就像一副水墨畫,她點染著,慢慢的,呈現給我們的是層次分明又層層疊疊的生活情狀與人物命途。看似無意的背後,是作者比較強大的文字功底,才能在敘述節奏上有張有弛,在語言上秉持一份掌控力。而且,王翹這個人物形象也在這種敘述中刻畫出了個性,勾人心癢又惹人心疼,最後在結尾中我們知道這個王翹在等一個不在人世的人,是一場虛空的想像,也是自己在生活的底子里的一個退路。在不動聲色的描繪里,在生活化場景的鋪展中,寫得真而順暢,故事的完成度以及人物的書寫,明晰而通徹,這很難得。(宋文靜)

三、小說

賢良

原刊於2017年11期《作品》

尕姨娘飯館的招牌菜是葷漿水面,芹菜和包心菜漚出的漿水酸滑解暑,湯頭上再澆一小勺咸香的牛肉碎,對於苦夏的人來講,簡直可以救人一命。王翹最近一段時間常常來,都是陪著張生來的,這說來就話長了。

那天已經是傍晚,太陽下山去了,只剩一抹浮黃橫在這座城中村的窮街破巷後頭。王翹下半晌睡醒了,懶洋洋把屋子裡的幾盆花草抱出來放到牆根下,然後坐在一把破塑料椅上晾著剛洗完的黃頭髮,濕噠噠滴下的水流出一道委蛇印子,她蠻有興緻地看著水印子會流到哪裡去,眼皮子就撩見一雙走了很多路風塵滿面的灰皮鞋和一條疲累得看不出顏色的牛仔褲,褲子膝蓋的位置是兩個窩窩,往外凸著墜著,彷彿快要堅持不住倒下來。門口爐子上的水燒開了,從壺口處噴薄出白蒙蒙的霧氣,灰皮鞋主人的臉從霧氣里跋涉出來,和褲子也差不多狀態,他站住了,拿眼先往王翹的胸脯上掃過去。

王翹嫌棄來人沒有眼色,擋住了自己最後一點光亮,有意慢悠悠拈乾淨擦頭毛巾上的碎頭髮,才站起來走進她臨街的小屋子裡。王翹拉開粉紅色窗帘招了招手,灰皮鞋扯著牛仔褲,牛仔褲挾持著男人就進來了。這時候上工有點早,不開燈還能看清來人的臉面,可是也不早了,許多人已經開始吃晚飯了。王翹沒有問大哥叫什麼,做什麼的,家是哪兒的,反正都是假的。男人就是張生,他後來還是不肯說自己叫什麼。她還沒有吃晚飯,皇帝還不差餓兵,非要張生一起去吃個漿水面才回來。

尕姨娘是個胖胖的老婦人,常年戴著黑色的頭巾,面龐白潤豐滿,看不出多少皺紋,王翹和她的二房東李娥都給尕姨娘的老頭子叫姨爹,彷彿攀上了親戚關係,自己在這座城中村就不孤身了一樣。姨爹戴著小白帽,一把雪白長鬍子,像哪一位隱世的武林前輩,老雖是老了,境界往宗師里邁進去,老是笑眯眯的,隨手隔空點穴就能教人遺忘前塵往事。家裡的話事權承包給尕姨娘了,他就分擔了家裡的活計。顯然他也覺得這樣的分工挺好,他實在應付不來這些年輕女子,她們不到天熱就半露著胸脯肉,寒冬臘月飄雪了還光著腿,他年紀大了思想守舊,就是看不慣,也聽不得她們喊他「姨爹,姨爹,一個葷漿水,面少些,漿水多些,不要韭菜。」尕姨娘這時候就出山了,晃著厚實的肩膀從廚房後頭轉出來,矗立到錢匣子後頭,一邊收錢一邊扯著嗓子交代廚房,什麼「不要放韭菜,辣子多些」,通通都是一句「一個葷漿水。」不愛吃韭菜,自己個兒揀出來,桌上有油潑辣子碗,自己調去。她不慣這挑三揀四的毛病。

張生吃飯時狼吞虎咽的狠勁兒逗樂了她,王翹自己吃不了多少,挑了一筷子細面過給他,又起身燙了個白瓷小碗,給張生倒了碗麵湯放在手邊,自己放下了筷子托著腮欣賞著。她已經鐘意這個人,剛才她看見了,張生進來的時候撿起掉在地上的牽牛蔓兒,又細心地在小竹竿上纏了幾圈。剛才錯怪人家了,明明眼睛裡這麼有水,王翹笑笑不說話,心裡卻翻江倒海,不得了啦,她又墜入了愛河。

張生喝完了碗底的漿水,再來上一碗原湯化原食,吃飽了心裡不慌,回住處的路上就膽敢拉著姑娘的手不放。王翹沐浴出來,見張生還坐在床邊上,穿來的的確良襯衣汗濕掉了,半透不透地露出襯衣底下的大紅工字背心,她打眼一瞧就看出來那衣服底下從肩到腰的線條鮮明流暢,他面龐上的平庸與木訥拉低了分數,意外地從這裡補出來。這樣年輕鮮活的肉體供奉到她的盤絲洞里,不磋磨出他的三昧真火,也顯不出她的真心。

這樣老實呀,她哂笑道。她裹著大浴巾偎坐過去,扯掉束在濕發上的毛巾,微涼的水珠子濺在張生滾燙的臉上,王翹彎起紅唇,說,傻子,你來幫我擦擦頭髮呀,干坐著天就明了。張生的臉更燙了,盡量若無其事地探手過去接了毛巾,她用的什麼洗髮水,香氣像磁石,任他郎心如鐵也不由自主地方寸大亂、不辨南北;她浴巾下明晃晃的肉是磨去外殼的白玉菩提根,是教人回頭是岸,也是教人墮落成魔;她教熱水燙得粉紅的雙頰是光源是火源,周遭略涼的空氣只襯出她的熱更熱、暖更暖,教人飛蛾投火也毫無怨言。

王翹任由客人解開了浴巾,躺在床上舒展出職業素養。張生第一次正照風月寶鑒,鏡子里招手引誘的披紗美人一笑,他就毫不抵抗地一腳邁進去。恰情熱處張生忽然抬身起來,他問,你的絲襪呢?王翹愣了一下,她看出來他還是個童男子,看不出來竟然還是個絲襪控。王翹對於客人花樣繁多的癖好見怪不怪,她綳直腳背緩緩套上絲襪,說來慚愧,她這體格十分檢驗絲襪的質量。張生這才圓滿了,撲上來壓著她,惡狠狠撕扯掉絲襪,王翹喊著要停,從枕頭底下摸出安全措施給他戴上,這又是張生沒見過的,不過沒關係,既然城裡女人講究,他能湊合就湊合啦。

事後王翹問他,撕絲襪是誰教的,張生小聲說,毛片里男人都是這樣做的。王翹窮追不捨,你什麼時候看的,你自己一個人看的?張生害羞似的嚷嚷起來,怎麼可能,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某一群十七八歲的小夥子都看了。個個睜紅了眼,怪叫著,以為自己知道了怎麼從毛頭小夥子過渡到真男人,以為從此打開新世界的大門,而撕扯絲襪是「渡劫飛升」必需的儀式和步驟。笑得王翹快忍不住瘋掉,笑完了也有些感慨,農村小夥子缺乏性啟蒙,多數人起初從村人相罵的器官總目中感興趣,落到大人和生理課上的語焉不詳,最後從毛片中解疑答惑,其中不健康不正確的觀念從此先入為主,進而深入人心。張生有些惱羞成怒,王翹捕捉到了這一層情緒,連忙補救道,說笑說笑,不說不笑不熱鬧。兩個人能說笑,就比陌生人近上一層。張生既然已經先交出了隱秘,也不願意這一晚上不愉快,轉頭在她屋裡說閑話,說滿院子的牽牛花,在他家鄉叫做勤娘子,因為天不亮就開始攀爬,一夜能長几尺高,一晚上可以躥到房檐下,粉的紫的白的,小喇叭能開到秋天去。

兩個人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的牽牛果然又再接再厲往上爬了尺多,那樣乖覺又執著,教人心軟如飴糖。張生背過她刷牙洗臉,用破破爛爛的普通話問她,你喜歡花啊。她正把啤酒瓶里的底兒倒在花盆裡,整個人還泛著頹靡和慵懶,答非所問地說,人家說,用啤酒澆花,對花很好的。張生聽見新奇理論,也不問是哪個人家。一個人多少總有點癖好,犯不著大驚小怪。昨晚上沒注意,這才看見梳妝台上還擺著一盆石榴,石榴花一朵兩朵攢出紅火的氣勢,這是「看石榴」,專門用來觀賞,不是結果子的石榴,賣石榴盆景的人沒和她說清楚。

出門時張生和從李娥屋裡出來的李甲碰見了,錯過頭,偏過臉,兩個人就擦身過去了。都知道不是什麼寒暄的好場合。

李娥已經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行情就不如年輕小妹子好,她守著紅磨坊洗頭房和兒子,早沒有了力爭上進的心思。有些熟客還念著一份香火舊情,時不時來照顧生意,辦事前還能扯個閑篇兒,說些最近天氣怎樣、過兩天菜價如何的話,有種細水長流的感覺,是從戲檯子上精心營造出來的家常底色,她有時候也不要錢,純是「初到貴寶地,多謝老少爺們兒捧場」的禮節性的應付。李甲就是其中一個,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說起來兩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大傢伙兒起鬨著讓李娥拜了乾爹,平常你來我往著,李甲來時提點瓜果桃梨,兩個人對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吃完了,這一個晚上就關門閉戶,誰叫也不開門了。李娥說李甲是老牌的大學生呢,一輩子都戴金絲邊眼鏡,上衣口袋裡別著鋼筆,多斯文多有派頭。王翹就問他,大學裡學的什麼呀。李甲脾氣好,皺巴著臉擠了擠眼睛,前走兩步後退兩步,蹦擦擦、蹦擦擦,抬腿、甩頭、轉個圈、對、就是這樣再來一遍,上完大學上中專,學的就是這個蹦擦擦。這個戲謔的答案逗得人人都滿意,人人都笑了。

李娥掃視一眼眾人,心底不屑,這些人知道什麼。早些年她過的多艱難,一心想掙快錢,李甲剛退休,老伴兒去了,是她看著他一下子變得鬍子拉碴,硬拉進她的紅磨坊美容院里,洗完頭,刮完臉,又進裡間按摩,出來又是乾淨文氣的老書生。可見所有的乾淨文氣都是需要人打理的,從此李甲就常來了。李甲人不錯,這些年出錢出力幫了她不少忙。

夏天最熱的三伏天時人人睏乏得提不起勁兒。偏出了一件事,因為貪涼快開了一整夜的窗戶,李甲在李娥的小房子里中了風,臉歪嘴斜,涎水落得滴滴答答,半邊手腳也不會動了。清早里李娥急赤白臉地招呼人把他送到了醫院裡,交了住院押金,被趕來的李甲的兒女撕扯著打了個全武行,這時候還說什麼乾爹乾女兒的話,親的就是比乾的硬氣。李娥黑了兩個眼窩,胸脯上被人下了暗手生生抓出一幅五線譜,回去對著鏡子解開發圈,桃木梳子帶下來一縷縷頭髮。她不怪人家,做人得講良心,她和李甲兩個人之間有溫情,互相取暖著,可是她卻讓他落到這境地去。李甲被關在高樓里從此不再下來,破出租屋窗台上的廉價香水漸漸揮發乾凈,空瓶子還有點余香,若有若無地勾人懷念。李娥想了又想,也只能懷念罷了。她炸了油果子和年糕——家鄉里正經待客的點心,那個客不來就放涼了,放涼了就不好吃了。大麥黃了割小麥,日子趕著催著人和人就走遠了、走散了。

李娥的兒子也長到要上學的年紀,託了九轉十八彎的關係才塞進一所小學,有個老師看了家庭情況也不樂意接收,不樂意也得樂意,誰讓關係來頭夠面子呢。有時候孩子放學回來,就自己趴在尕姨娘店裡的三合板餐桌上寫作業,小手捉著一支鉛筆從左搖到右,單親家庭的孩子都靈省,知道媽媽一個人掙錢不容易,第一天學人字,一撇一捺,一個田字格里能寫下兩個,李娥喜歡這一行行人字,像家鄉水田裡的秧苗一樣長勢喜人。她摩挲著孩子的小腦袋,滿心滿眼都驕傲自己生出來這麼個討喜的小東西,她拉扯他的辛苦都發酵成漿水汪在心口上,不添油不加醋就夠滋味兒,以後守著孩子還有什麼不足呢。尕姨娘旁觀著寫字兒心裡也喜歡,難得賞個好臉色坐在桌旁輕言細語指點著,兩個人並肩站著念什麼,三個人疊一起又念什麼,孩子小腦瓜聰明,一會兒工夫學出好幾個生字來。尕姨娘過足了老師的癮頭,嘖嘖稱讚這孩子以後有大出息,掙個大樓房給他媽媽住呢。於是皆大歡喜。

第二天李娥正補覺睡得沉,被班主任老師叫到辦公室領孩子,她一路上胡思亂想孩子是生病了?上課搗亂了?遭人欺負了?和同學打架爭吵了?心裡惴惴不安,見了老師先矮下三分。卻是教老師批評了,教的是人,寫得是從,要是能寫得下,還能寫個眾。她從沒教過這麼不聽話的孩子。李娥這時候就想收山了,從良不是容易的事,怕渾人又來找她,怕有人提從前的話頭,怕找不到新工作,怕存摺本本上的積蓄用不到孩子上大學,千難萬險要她一個弱女子獨闖,她有幾分猶豫。可是帶著孩子要清白名聲。免得老師再罵他:「小賣批的。」

王翹猜出來李娥的心思,她低著嗓子想和張生分析分析,話到嘴邊咳嗽一聲又咽了下去,頂好張生只進她的屋裡,她是蜘蛛守著自己網上的灰蛾子,天天看著當做寶貝捨不得吃,卻怕別的鳥兒看上了一口吞下去。可是她也為李娥高興,她到附近銀行換了幾張土豪金的新版紅票子,折出一隻紅包來放到李娥的存錢罐里。鈔票有足夠的俗氣也有足夠的真誠,硬展展支撐著人的脊梁骨,拿錢開路,開出的路也比荒路好走些。她祝願李娥和她兒子離開這座城中村後,從此一帆風順,鵬程萬里。

夏天的雨下一場,天氣就涼一層,一場雨一層涼在枝頭疊加渲染著,就有不經寒的柳樹葉打著飄兒地落下來,早上開門,好一個碧雲天黃葉地。還不到立秋,王翹就張羅著要織圍巾了,她的手巧,情人網、金剛結諸多花樣兒都拿手,常見她穿著紅裙子露出光潔的雙臂,低頭抱著一團線坐在屋外,太陽從房脊上瀉下來,一天和一天的長短不一樣。等到織完了兩米多長的圍巾,還剩下一團羊毛線,她起針織了個圍脖套在了石榴花盆上,來往的人誇她想法好,這樣到冬天搬來搬去不涼手。

王翹自己穿得薄,就喜歡看人家穿得厚。她帶著欣賞信任的眼光看尕姨娘的穿戴,毛料子大衣的棗紅面兒,斜襟上各種綠豆大珠子攢出兩三朵亮晶晶的五瓣花來,裡面薑黃色的織針衫壓著白色棉衫,一層層穿著,人和衣服都上了歲數,妥帖穩重地互相成全,看上去多少安心。

尕姨娘一回頭看見了,平日里對她多強硬的威風竟使不出來。她的憐憫是給王翹的碗里多加了兩勺牛肉,王翹這些外地的小妹不容易,清白人家看不起洗頭房的,洗頭房的看不起站街的,有個房子多重要,有個歸屬多重要。城中村要拆了的消息嚷嚷了好幾年,過一陣就有人串聯這裡的住戶,討論拆遷費要是沒有這個數絕不能搬走,過了這陣頭暈腦熱的吵嚷,總沒有下文。

據說這回是真的要拆了,據說要修成白天黑夜都不關門的圖書大廈,二十多層哩,打老遠處就能瞧見,遠處近處的學生娃都能來看書,以後都是吃國家飯的好棟材。拆遷是好事體,還補了房,她尕姨娘老雖老了,想想拆遷後的好日子,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三四十年,可是轉眼一想,從打南方來的鳳梨、早春的櫻桃、黃澄澄的枇杷、甜蜜蜜的荔枝一直到夏天的沙瓤西瓜、香氣濃郁的黃河蜜瓜再到日照充足的紅富士、汁水豐富的香酥梨,一年十二個月從頭到尾的吃過去,大概只能再這麼不重樣地吃個三四十回吧。想到這裡,尕姨娘就沉浸在一種甜蜜與憂傷交織的矛盾之中。

任憑別人如何浮躁,動搖不了王翹,她心裡有數,她像那隻蜘蛛,別看長了八條腿,她爬不出自己織的這張網,她以為自己在捕食謀生,活生生困住自己,與不可知的生活打盡了啞謎。

遠方的愛情和吊在傻驢子眼前蘿蔔一樣,她和傻驢子一樣。她有一種特異功能只有巷子深處小診所的老醫生知道,她總能覺得自己能變成各種動物、水、空氣、植物。她悄悄在心底里鄙視人,做人有什麼了不起。她能一面是人,一面自由變化。她有時候無意間看鏡子,鏡子措不及防就照出她原形,反正不是人。她促狹地笑了,然後鏡子大概也反應過來,慢慢在鏡面上把影像幻成她粉團團的臉、波旁天竺葵色的紅唇,可是被她抓住了,她問鏡子鏡子,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鏡子翻了個清凌凌的白眼,若是它的眼睛你能看得見的話,可惜只有她有這份敏銳的眼力。這裡人人都知道她在等她的男友回來,可是也不耽誤她同時談情說愛。她綿白的手背上陷下去幾個福坑,撫摸著她的花花草草說,你再不回來,看我就跟別人走了呀,走了你可再也找不著我了呀,你還不回來嗎。

王翹搖曳著腰肢走得張揚,去巷子里蔬菜攤子和肉鋪里轉悠,裝作不經意和人家透露,她要跟著張生回老家去呀,開個服裝店或者早餐攤子,賣水煎包豆腐腦,她在娘家學會的手藝可以養活兩口人,以後還會有孩子,比李娥的兒子還聰明。張生從工地上下來就直奔這裡,頭髮絲里有沙子,指甲縫裡捆黑邊,她端一盆清水和香皂在門前,挽起袖子給他洗乾淨了,佔領了院子的陰涼處,防蚊子的紗籠下面有涼拌茄子、藕絲肉絲韭菜花、裡脊肉炒秋葵三樣家常菜,過一會兒絲瓜排骨湯也滾得又清又鮮端上桌,動筷子前心情平靜而愉悅,裝得真像,彷彿今生今世的願景此刻都呈現在眼前了。張生一雙大眼睛睫毛很長,看人時毛茸茸的,總告訴她這是一個值得信賴不能過多提要求的忠厚人。王翹可以打包票,嗨,這些年她見過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偶爾聞見點人味兒從天靈蓋到腳後跟都會打個機靈。人家在她背後笑她倒貼,隔著窗喊李娥:你撿來的傻妮子要飛嘍,留不住嘍。李娥在門口放下門帘子,使出絕活「老爺提茶壺」,拎著王翹的耳朵進了內里,她獨身女人得硬氣,堅決不給閑人看笑話。

巷子深處有棵老槐樹的院子是小診所,常年坐診的老醫生治頭疼腦熱簡直一絕,她去看過,三天葯吃下去保管病除。老醫生遇見她,量了血壓,看了舌苔,問她,還覺得自己是只蜘蛛?她心裡說現在是只飛不出的蛾子,垂下眼帘不吭聲。老醫生看她一眼下醫囑:思想上不要有壓力,精神上有病得治,葯還得吃著呢,停了副作用更大,可不能不吃啊。王翹豐腴的臂膀抱在一起,堆出雪白暄騰的肉感和蒸蒸日上的氣象。她素來鈍鈍的神情里有一種羞赧和嗔怪,低聲抗議,那葯吃了發胖呀,能不能不吃呀。

閑暇的時候王翹和李娥約好了去東部批發市場買衣服,李娥給兒子買,王翹給自己買大紅提花緞子被罩、珊瑚絨毯、送給長輩的石頭老花鏡、給小孩子的樂高積木,花起錢來真是大手筆。李娥看不上王翹的不知結蓄,女伢子吃過苦才知道有錢防身的好處。反正她要走啊,趁著搬遷人人動亂好離開這座城中村,寧願住遠了天天接送孩子,也不肯再和舊人來往了。她如今是有子萬事休,哪敢只顧掙錢,以後不小心得了臟病,指頭縫裡都流膿,哪家好女子還願意頭頂上有這麼個婆婆。所以李娥像待自己妹子一樣,願意現身說法,男人她都看不上,她看上的那個男人在夜總會裡看場,在那個環境下她喜歡上他再正常不過,流水線上的女工人也總愛上工廠里看門的保安、巡邏的衛隊,都是本能地尋求庇護。直到一年為他流產了幾次,醫生說,你看你這子宮,薄得跟張紙一樣,再流,以後想生也生不出來了。她拿醫生的話現炒現賣,男人說醫生是為了掙錢嚇唬她的,她當時沒吭聲,轉頭就卷包袱離開了。她從肚子里的肉團開始會動就一直攢錢,等她攢夠了錢去醫院,臨產時肚子里的孩子淘氣不肯老實出來,接生醫生拽斷了孩子一條腿,叫她回家湊錢,孩子留在醫院裡治病,醫院裡也不讓她管,和她說好了日期,到了日期來接孩子就行了。後來孩子接回來,三翻六坐九爬爬都挺好,到了十一個月會叫媽媽時學走路慢點,她就揪了一顆心,現在孩子走路從後面看是看不出小時候遭過那麼大的罪,能跑能跳,兒童自行車騎得也順溜,不枉她每晚上把孩子的腿用寬布條緊緊裹直了。掏心窩子的話說完了,聽不聽就看個人了,非要鼻青臉腫、非要血濺五步、非要粉身碎骨都隨王翹去了,別再讓她看見,她保管不再管閑事拉扯人上岸。這一場情分好聚好散,到此為止了吧。

李娥就這麼宣布要走了,王翹的傷懷搜刮出來統共只有小指甲蓋那麼大,完全是因為心底還是有依託的,張生跟著家鄉的叔伯組成的建築隊到處打工,外鄉人走這麼遠,都是一心一意要掙錢,就格外吃苦耐勞。城中村許多人家都在加蓋房子等著賠款,他的生意不錯。他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她也就有時候恨他,有時候又想他。

隨著拆遷的事定下來,張生建築隊的活計也差不多幹完了。工錢若照規矩只能發一半出來,那一半且等著主家過完年看著房子修蓋得沒毛病才能討要出來。若是主家有心挑剔,這工錢就得一次次低聲下氣艱難討要了。好在這趟活計做出來反正都是要拆的,人有巨大的盼頭在前,就對事對人格外包容些,等著拿補貼的主家都給得爽氣。張生跟著叔伯們到銀行匯到家裡去,父母在家鄉要給他定下媳婦了。他再來看王翹時提了一把扳手,王翹嚇了一跳,法制欄目上多少女子被劫財害命的,她抱著胳膊站在門邊,下意識里是一種防禦姿勢。呀,她對張生的信賴,也不過口頭上的聲勢。張生把漏水的水龍頭、關不嚴的窗戶欞和忽明忽亮的電燈泡都修好了。這一晚他沒有留下來,他有他的優點,他分得清楚,再喜歡王翹,沒有錢,就絕不白占這女子的便宜。他也沒有想過要帶她走,他當然不可能娶她,她在他眼裡是毛片上的女人,依然美得他心顫,可是衣服下萬種風情都和眾人分享著看過了,再生不出獨佔的私慾。他以後還是要找個老實本分的女人過日子。張生溜走前說要到別的地方去了,去哪兒了,不知曉。

這一場露水姻緣就幹了斷了。你知道表錯情和會錯意這兩件事,其實是願打願挨非常悲哀的一件事。當事人若不作澄清,誤會結成死疙瘩,月老的紅線就纏不清了。兩個人也只好做提線木偶,演一出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出來。她想張生和她見面的徵兆就不好,牽牛花,清晨開,過午就蔫搭,著實敗興。可見一切都有註定。王翹知道自己白託付了一片心,要哭也得等晚上一個人捂在枕頭上哭,也只好點點頭放人走了。她不能走,她要在這兒等她男友回來。

外國人發現破窗定律,咱的老話兒就說的通俗易懂,叫破鼓萬人捶。王翹說下的大話此刻都啪啪打得臉生疼。從她流落到城中村,從她執迷不悟等不來的人,她總是做人笑料的,有什麼比取笑傻子更能激起惡趣味?老醫生年老了向下管不住尿、向上管不住嘴,又是快要搬遷了無所顧忌,陳年八卦作添頭,逢人便友情奉送:王翹那妮子可憐啊,幾年前她的男友感冒總不好,來我這裡拿葯,我老人家眼睛多毒,一下子就看出不對頭,讓他到大醫院檢查去,小夥子挺大的個子,心眼蠻小,直接上了頂樓跳下來,樓層之間的外牆有橫欄,就是那種裝飾用的橫欄,死命的衝撞力之下不僅沒有攔住他,掉下來時頭在橫欄上崴了一下,摔到地上成爛豬頭,骨碌碌滾到離身體老遠處才停下來,哎呦呦,淌了多濃得一灘血。

這八卦也不避諱著王翹了,王翹坐在自己的窗戶後面,津津有味聽著一群人討論得唾沫橫飛。這些人神采飛揚,手持驚案木,說的比她這個當事人都清楚細枝末節。原來他跳下樓是那般慘狀,他不想讓她看見的這份心意,她怎麼能不領會呢。那天她陪男友拿到體檢報告單,她問他沒什麼事吧,他笑了笑,小感冒,沒事,等下午醫生上班開點葯就好了。在初夏正午的涼風裡,他說他想喝學校門口那家冷飲店的可樂,要大杯加冰,非要她去買。

她沒覺得有什麼異樣,事實上之前都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她早上沒有打破碗,出門沒有遇見黑貓,路過公交站時還手有餘香地給人指了路。可是等到她回來,她連他最後那身肉皮囊都沒看見,她想不通自己活生生的男友怎麼變成一灘不規則形狀的濃黑血跡。那杯可樂握在她手中,冰塊化了,從杯壁上滲透出一顆顆眼淚似的水珠,真涼啊,涼得連腦子都凍得麻木地不會轉了。醫院裡打掃衛生的老頭袖著手罵跳樓的人缺德,水泥地上好大一灘血,還聽說是艾滋病人的血,簡直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又怕被領導看見了挨罵,索性自己先罵罵過個嘴癮。

她也不理別人,遊魂兒似的走到醫院門口花店裡買了一盆花,她跪在那灘血旁邊,拔出花兒倒出花盆裡的土,蓋在血上,鬆軟的腐殖土吸飽了血,濕潤還帶一點溫熱,並不難聞。她脫下外套,一點一點從地上捧起來又倒在花盆裡,最後把花重新插進去,這才看清隨手買的是石榴,火紅花朵長著紅的唇舌和利齒,沖著她的眼睛狠狠一口下去,咬得她渾身一哆嗦。

她抱著花盆回到學校等男朋友回來,之後畢了業搬出宿舍,又沒有工作沒有錢,只好住在附近城中村裡,她怕他找不著他。時間卷著浪頭沖刷過去的記憶,石頭都磨去稜角,也往往淡化一些關鍵點,卻美化他的形象。比如,她的男友怎麼得上了病,看在已經往生的人的面兒上,既往不咎。

李娥忙著處理舊家當,兼著找新住處,和王翹見得就少了,後來不知是誰提議的要攢個局送一送李娥,這些同行的姐兒們錢多了拿不出來,一人湊個份子定了尕姨娘的鋪面,這個晚上李娥也打發兒子早早睡下,大家都不上班,聚在一起喝多了酒,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鬧得李娥跑到店外的遮陽傘下躲清靜。遮陽傘下已經坐了一個人,李娥問她,翹兒,最近晚上怎麼沒把石榴抱進去,年紀輕輕忘性恁地大。王翹跳起來飛跑回去,手包和織針衫外套卻還落在了店裡。石榴凍了幾夜,病情來勢洶洶,半晚上她就聽見石榴朵從枝頭脫逃,有清脆的折枝聲兒,又連著一聲輕悶的噠,是落在了花盆外面的地上。她翻了個身,把枕頭挪到窗戶跟前,薄薄窗帘籠出一團昏沉的暗光再壓在她的被子上,城市的燈是永遠不缺弦的月,年年月月眷顧她這些人。這時候她覺得自己是一隻裹在蠶繭里的飛蛾子,別的蛾子都咬破繭飛出來了,只有她還呆在那一小塊地方,一個黑沉的夢睡過去,才是她的夙願。

原來賣白餅的兄弟倆整天站在爐子旁,粗鐵鏈吊著好圓的鐵鐺,剛出爐的白餅鋪張出新麥的香氣,常引得她去光顧。傍晚時爐子里的爐渣倒在街旁,黑夜裡紅著眼閃啊閃,閃到人家都睡了,才肯靜靜熄滅過去。有時候她穿著裙子從旁邊路過了,殘溫還撲到小腿上,絆著人不讓走。她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這兄弟倆了,城中村的人都走了大半了,連尕姨娘的飯館前貼了告示,新店搬遷到某街某巷交叉口向南二百米。看來以後想吃這一口兒,且請挪尊步了。

秋風一起,就快要到農曆十月一了,有給亡人送寒衣的風俗,城建局也設立了幾處文明祭祀點,深夜裡見香火紙錢一閃一閃,天明只看見地上燒得焦黃的殘跡,連香灰都讓掃乾淨了。她聽見一個老婦人理直氣壯地哭亡人:

我的好人啊——你走的早

兒子不跟我住啊——他媳婦刁

大孫子生下來七斤八兩啊——樂得我睡不著。

搬走的人越來越多,晚上更清凈了。水電一停,這片城中村就如同落到了蠻荒化外,和巷子外的高樓燈火、車水馬龍以及喧喧攘攘的人聲兒如同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黑河。這份孤寂是她能選擇的。有從前的小姐妹叫她過去,城東邊的青石鎮沾了國道的光,這兩年滋生出各式各樣的營生,和原來的城中村也差不多,最最好的是這裡來往的大卡車司機出手闊綽大方。當然和從前鑽在洗頭房的安穩日子不一樣,本地的暗門子還有片瓦遮頭,她們這些流鶯只好趁著夜色站在街頭,有卡車在路邊停下來加水加油,流鶯們就飛撲上去,對著車窗拉開衣襟掀起裙子作嬌作態,只等願者上鉤,再把人帶到牆的陰暗處做交易。到快天明個個粉脫脂落,漚得兩眼扣下去。自古黃毒不分家,這一行當的飯難吃不是沒有自身的原因。王翹仰頭看著幾點寒星,夜幕捂下來,她透不上氣,水中的漩渦往下扯著她的腳,快要溺斃在這條黏稠的河裡了。救她的人怎麼還不來。

拆遷前這晚的月亮真好,哪位高人掐算出來的宜嫁娶、宜祭祀、宜開張、宜動土的諸事皆宜百無禁忌的良辰吉日,王翹站在月光下鴉雀無聲的迷宮裡,晚風順暢地刮過四街八巷,又溜溜地刮過她的裙角,她拉了一個壞了個輪子的行李箱裝著她全部的家當,看著紅磨坊黑乎乎的窗口,她打了個寒噤,受不住凍似的捂著臉蹲下來。

她抱著她的花盆,她的男友一直都在,誰說她等不來他。他年輕有才氣,背著一把吉他在地鐵口賣唱練攤,她那時候既美又乖,腰肢細如楊柳,每次見了都給他放下十塊錢。有一次她走過去了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告訴他城管隊的人要來了,他慌忙抱著吉他,她在後邊拎著他的微薄的收入,驚險刺激地一起跑到冷飲店裡去吃香草甜筒。她的男友多帥氣,那麼多喜歡他的姑娘們中卻偏偏對她表了白。畢業晚會上他上台唱了一曲,唱完後又重唱了一句,所有人都以為是他別出心裁臨場發揮的創意,他揚起右手,掌心朝外,掌背朝後,慢慢彎下中指和無名指,保持著手勢虔誠地親吻了一下手背,然後站在聚光燈下從左到右划了個半圈,禮堂里所有的姑娘都覺得他點到了自己,紛紛站起來發出來尖叫聲,氣氛這樣濃烈,她卻看見他點到自己時眨了眨眼,喜悅藏不住快要破土而出,教她忍得真辛苦。當時,那句多出來的歌兒是怎麼唱來著:

我要給你新鮮的花兒

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

這時候她看見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慢慢變了,她壯碩的軀體扁下去,彎折出一口圓肚深腰的鋼精鍋,她常常用來煮花瓣,水蒸氣頂到倒扣的透明鍋蓋上,又凝成水珠落到鍋中央的碗中,這個偏方做出來的花露能讓她膚白貌美,她到一百歲也要讓他一眼認出來呀。此刻有一隻手捏住了喉嚨,所有情緒都哽住了吐不出來,憋悶得她使勁掙扎,才吐出一絲「啊啊」的氣聲,她攤開腿坐在地上,不顧形象地捶打著胸腔,她的心就像悶在熱氣中的那隻碗,匯聚了多少提煉出來的艱難苦恨,承受不住了,無力挽回了,不得掙扎了,跳脫不出這煉獄業火了。要借沉香救母的劈山斧,要砸開一條裂縫,接著眼淚順暢地傾下來,兩頰被淚水燒灼地發紅髮燙,她放聲大哭,也不管明天是不是會有人傳說這座城中村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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