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還鄉，撒錢復仇
如今已經很難有一長段時間來閱讀，只能利用零碎時間和偶爾的空餘時間，碌碌的生活，也只好這樣。並且，很難就某一個主題進行深度跟蹤式閱讀，留下不少遺憾。
01
迪倫馬特：《老婦還鄉》
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好棒，讀完，震撼，有當年讀古希臘悲劇和戲劇的感覺，有詩意，有不可逆轉情況下個人的恐懼。
劇中的小店店主伊爾樂呵呵地向老婦克萊爾（年少時的戀人）訴說當年的情事與昵稱，想如今是巨富的老婦給窮困的小城居倫撒錢，自己也完成市長的任務，得到獎賞。
哪知曾經的克拉拉、小野貓，是回來索命的，連棺材都抬上了。克萊爾捐資10億，條件是她曾經的黑豹伊爾的命。因為伊爾拋棄了她，去追有錢家的小姐，而懷孕的小野貓受到不公正的審判（法官遭到賄賂），遭到全城人的唾棄。克萊爾流落他鄉，成為妓女，被大富豪看中，走上富婆之路。
居倫人起初拒絕，認為這有違人道，但是他們太窮了，誘惑實在太大。伊爾慌了神，想要逃走。伊爾報警，向市長申訴，二者都說伊爾是無理取鬧，沒有人想殺他。但事實上，居倫人已經開始飲伊爾的血了。
居倫人在火車站將他圍住，沒說不讓他走，甚至還催促他。但是伊爾沒走一步，居倫人就圍得更緊。這氛圍太熟悉了，簡直像是軟刀子殺人。
伊爾只好回家，等死。居倫人中有教師喝醉了，要向前來報道克萊爾第8次婚姻的記者揭發，卻被眾人制止。從市長、牧師、教師到普通民眾，都在開始大肆賒欠東西，提前享受，所以他們愈來愈上鉤了。
全城審判伊爾，說是出於公義，而非為了金錢。最後伊爾被人潮和驚嚇致死。居倫人的醫生對外向記者宣布：死於心肌梗塞，興奮過度造成。
黑豹死了，居倫人如願以償拿到巨額捐贈，欣喜若狂，載歌載舞。
但從始至終，老婦克萊爾都很平靜，既不喜也不怒。到了老年，她大腿和手臂都是義肢了，還是不停地換丈夫。最後，用帶來的棺材帶走伊爾，她的黑豹。
迪倫馬特融合了懸疑、詩意和悲劇。伊爾的無奈和絕望，劇情的反轉，瞎子閹人的反覆詠嘆，森林意象和豹子意象的運用，尾聲處的歌唱，和埋在其中的黑色喜劇成分，不忍釋卷。之前看他的《法官和他的劊子手》，覺得太精緻了，文本克制，卻又叫人充滿緊張感。
克萊爾這類女性，我們在文學作品中倒是不少見，古希臘的美狄亞的仇恨，殺子泄憤，殺第三者，只為砍殺背心的丈夫，叫人毛髮倒立。前兩年的電影《消失的愛人》同樣讓人毛骨悚然，女性之怒，洪水滔天，席捲宇內，任你四海八荒，也沒有藏身之處。
02
《索福克勒斯悲劇五種》，羅念生譯
早就想看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了，尤其是好幾年前讀了古希臘悲劇選，以及看到不少人從法學和倫理學角度，討論安提戈涅埋葬兄長中自然法與現行法之間的衝突。
《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後傳。俄狄浦斯死後，兒子波呂涅刻斯與厄忒俄克勒斯相爭，前者借岳父的兵力回國底比斯，與後者爭奪王位。二者皆戰死，他們的舅父克瑞翁繼承王位，給守城的厄忒俄克勒斯厚葬，不準下葬波呂涅刻斯，露屍於野。俄狄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反對克瑞翁的律令，遭到舅父的懲罰，被下令處死。克瑞翁不顧古希臘人的信仰（即人死後，若不埋葬，他的陰魂就不能進入冥界，露屍於野便會冒犯神明，遭天譴），他修改法律，企圖懲戒危害城邦穩定的人，鞏固自己的權力。
在克瑞翁那裡，他就是法律，需要人們順從律法，聽號法令，城邦才能運轉。
安提戈涅要維護傳統，反對舅父非人性的行為，認為自己最大的榮譽就是埋葬自己的哥哥，所以蔑視舅父的威逼利誘，譏諷自己的妹妹。
安提戈涅死了，神律自然也得到了應驗。克瑞翁的兒子海蒙羞愧自殺，克瑞翁的妻子聽說兒子已死，也責備克瑞翁而後自殺。
海蒙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他曾勸過自己的父親。海蒙勸父親傾聽民意，不要一意孤行，不要只認為自己的話才是對的，「只屬於一個人的城邦不算城邦」。克瑞翁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哪裡輪得上年輕人來給自己上課呢，兒子簡直是豬油蒙了心，沉溺於愛情了。
海蒙愛自己的父親，但他堅持認為，說出本於己心的正確的話才是尊敬父親，而不是順著父親撿些好聽的說，換言之，他是在幫助父親，挽救父親，維護城邦。他也堅持認為，雖然安提戈涅觸犯了城邦法律，但她絕不可能是一個壞人。
戲劇很精彩，羅念生先生的導讀同樣精彩。
03
殷海光、林毓生：《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
這是台灣「白色恐怖」時代兩位自由主義學者、師生的交往書信選集，可以看到蔣介石時代的政治高壓，師生對學問的探討，對人生問題的看法，對哈耶克的閱讀與闡釋，生活困頓中二人的相互扶助。
可貴的是，師生之間並沒有基於權威而惺惺作態，林毓生有時會直接指出老師錯誤，殷海光也坦然接受，自承局限與環境的限制。書中也收錄了林毓生對殷海光思想的梳理文章，以及與老師交往的始末。
04
《可愛的契訶夫——契訶夫書信賞讀》，童道明譯
看過不少童道明翻譯的「契訶夫」，這本是他挑選的有代表性的契訶夫書信集，每篇基本上附有背景介紹，對於了解契訶夫非常有幫助。
契訶夫與他的女朋友們通信，情長愛濃，卻又不少隱喻；與作家、畫家們通信，說繪畫，聊如何寫作，比如給高爾基建議如何用好白描手法，如何克制情感。
契訶夫和克尼碧爾由談戀愛到結婚，都是不停吃醋，要麼契訶夫與女演員女作家來往惹惱了克氏，要麼契訶夫不滿在莫斯科的克氏與劇院經理過密，婚後還常常參加舞會，很晚才歸舍。當然，借契訶夫的話說，不是他和她不好，而是肺結核這個魔鬼導致他們分居兩地，在一起的時間太少。
契訶夫因為討厭婚禮儀式，害怕敬酒那一套，所以結婚時誰也沒告訴，只和克尼碧爾在教堂有個簡單儀式。這引起妹妹瑪莎的不滿，瑪莎以後一直同克尼碧爾不和，甚至給哥哥打小報告說克氏在莫斯科行為有點浪。婚後的契訶夫，要在兩邊解釋，討好，真累。
兩地分居就會產生一堆的問題。契訶夫和克尼碧爾一個在雅爾塔養病和寫作，一個在莫斯科演劇，產生不少猜疑與中傷。「我算是你的什麼老婆？」「既然我要上舞台演戲，我就應該做個單身女人，不去折磨任何人。」克尼碧爾長期參加舞會，不滿契訶夫的家人，二者痛苦不斷，甚至鬧到要分手。
病痛難受時，契訶夫留下遺言，這兒的房子歸誰，那兒的別墅歸誰，版稅歸誰，要在故鄉設立教育基金，要給哥哥多少錢，弟弟多少錢，一個農民多少錢，某個村子多少錢（因為契訶夫答應給人出錢修路），最後是要家庭和睦。真是看了心酸。
05
[日]杉山正明：《忽必烈的挑戰》，周俊宇譯
從來沒有看過寫元代歷史的書，這是第一本。好在作者用的隨筆體，並不難讀。杉山正明據說會幾國文字，還能通古波斯文等，世界視野，也就有了不一樣的解讀。
但是全書看下來，就是作者的自相矛盾。他當然是肯定蒙古人對世界歷史進程的意義，又讚美忽必烈建立了完美的制度，經濟上鼓勵商業，減輕賦稅和盤剝，等等。甚至不無遺憾地說，要不是後代不濟，元代持續下去，蒙古人將會引領世界歷史發展，也就沒有後來西方地理大發現什麼事了。
但正如我當時在長書評中所指出的，杉山正明所念茲在茲的蒙古或曰忽必烈政權，其經濟制度是為鞏固王權體制服務的，並沒有什麼後來如西方所呈現的那樣的局部自由市場，整個制度架構不是為了要推動經濟自由發展，而是通過活躍商業來徵收賞賜王公大臣以及皇室日用的錢財。
如果興趣，也可以移步長書評，了解更多分析。（點擊「經濟繁榮了，為什麼元帝國仍然難以為繼？」即可獲取）
06
[英] 傑夫·戴爾：《此刻》，宋文譯
這是一本有關攝影的書，寫攝影家們鏡頭下的相關主題的傳承和創新，比如街頭的夜行者在不同攝影家那裡的表現；將攝影家們之間的情事，弒父，窮困潦倒，偉大，一網打盡，有點當年讀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的感覺。
沒有章節，沒有一二三四，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如果單看照片，可能不會有什麼新奇，但是通過文字，你會忍不住一直翻看下去，並逐漸明白這些照片背後的人為什麼那麼牛逼。
07
[英] 簡·奧斯汀：《傲慢與偏見》，王科一譯
從世界小說發展推進史來看，這部小說似乎不那麼「政治正確」，寫的無非是英國小地方小兒女們的情事和婚戀，最終還來了個大團圓——有情人終成眷屬。奧斯汀取勝在細節上，在於主人公班納特家的二姑娘伊麗莎白的心理活動上，又主要表現在對待達西態度的前後變化上。
偏見充斥在人們的婚戀觀上。比如，開篇奧斯汀就告知了我們那個時代流行的意見（偏見）。「凡是有財產的單身漢，必定需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比如，班納特太太，這個沒有文化沒見識又很鄉村俗氣的婦女，一心想著的就是趕緊把五個女兒嫁出去，所以她討好剛搬來浪搏恩租住尼日斐花園的彬格萊先生，極力推銷自己的大女兒吉英。甚至，班納特太太后來不顧韋翰是個浮浪之人，覺得只要三女兒麗迪雅能在同其私奔後被娶就OK了。（好在麗迪雅也是一個浮浪女。）
偏見也來自伊麗莎白的表兄柯林斯，這人表面彬彬有禮，但就是逢人就先恭維一番，搞得叔叔班納特先生渾身起雞皮疙瘩，再也不想理他。柯林斯的婚戀很粗暴，直接向伊麗莎白求婚，說了一堆昏話，徒增加伊莎的反感。柯林斯時常表現出很正統的思想，但事實上，他連基本的接人待物都很差勁。
達西的親戚、柯林斯的恩主咖苔琳夫人就更是一肚子門第觀念、文化等級衝突決定論者了，她想把自己的女兒和達西撮合，但是事與願違，跑去訓斥伊麗莎白，結果反而幫了達西和伊麗莎白堅定了自己的情感意願。
對於伊麗莎白而言，傲慢來自於最初的達西，反之亦然。但是，愈加接觸，一些誤會解開後，二人逐漸認識到彼此的個性相通處，即直性子，不喜歡恭維他人，不喜歡遷就，愛憎是非分明。傲慢導致偏見，偏見引發情感的衝突，看至小說中後段，不免為二人唏噓惋惜，好在經歷患難，二人愈發看到彼此的真情。
因而，小說的閃光點最大處也就來自於伊麗莎白和達西的關係變化上了。彬格萊和吉英不過是一點吸引，彼此都是謙謙好人，撮合一下，事便成了。
現在市面上那些「神作」或某一類什麼「主義」小說風風火火，見多了，倒是這樣的小說格外清新，也或者是自己已然被甩了幾條街吧。
08
[波蘭] 布魯諾·舒爾茨：《鱷魚街》，林蔚昀譯
飽滿欲滴的想像，豪華的意識流，又是短篇集，非常適合地鐵上讀（我就是），每讀每振奮，像是越過坡坎和荊棘，坐在山巔看日出。與卡夫卡不同，小說中父親的形象是善良的，被生活迫壓，被母親不理解，而母親卻表現出壓制的一面。
舒爾茨死於1942年，是被納粹的蓋世太保打死在街頭的。他生前默默無名，死後才被逐漸發現，被譽為與卡夫卡比肩的天才作家——想來真是難兄難弟了。
09
葛亮：《戲年》
此書中隱含著濃重的感傷，當然還沒有滑向感傷主義。幾個故事都有「我」（毛果），串起了一根線。
《於叔叔傳》中，木匠於守元鄉下進城，後來有了自己的天地和事業，但因為夫妻關係不順，最終走向沒落，最終也害了一對兒女。《老陶》里的老陶軍中受冤被複原，後來連年上訪，最後想通開飯館，還有了搭夥過日子的老婆，卻又染上毒癮，甚至讓老婆肉償，悔悟後又起了壞心在餐館賣勾兌了甲醇的酒，老婆和前夫的兒子誤食而死，老婆瘋了。
《阿德與史蒂夫》中，阿德是偷渡去香港的，身份不被認可，與早年做妓女而今躺在床上的母親關係緊張，運貨被劫，最後跟著帶頭大哥去遊行，放火，被刑拘，母親華麗般用絲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患抑鬱症的少女女友也突發病猝死，留下詩一般的楷體書法「是暗的，不會是明。」毛果依然去初識阿德處打球，友人卻已不再，只在附近流浪漢身邊發現阿德的老狗史蒂夫，說了聲再見，似乎是對過往說再見，又確實有些感傷。
《戲年》，電影院畫宣傳海報的阿蘭喜歡上新來的已婚放映員，浪漫一場，卻最終悲劇收場，放映員「武叔叔」經老婆一鬧，被調走了，木蘭的生活也就沒有了火，一起放映的那些電影和憧憬的電影一般的生活也隨之而逝，木蘭摔傷，木蘭把武叔叔送給她的畫的大篷車也送給了毛果。父親工作調動，我們只得作別，「木蘭阿姨對我揮了揮手，瘸著腿，又往前跟了幾步。突然踉蹌了一下，便站定，不動了。」更不用說，《戲年·少年》中與外公有好感但一直不能在一起的姚奶奶，《戲年·青年》中謎一樣的裘靜。
總之，這些人物最終都未得到自己想要或者憧憬的生活，整個來看，幾個故事都有一個基本的模式，底層人物——默默掙扎——憧憬——生活有了奔頭/詩意——喪失/死亡。
當時在杭州候機回成都，覺得無聊，逛書店，看到有葛亮，聽過好幾次名字了，但一直沒有看過，正好在飛機上看了。
10
[韓] 高銀：《唯有悲傷不撒謊》，薛舟譯
高銀據說是韓國的國寶級詩人，創作量也很驚人，甚至讓一些評論家看不過來，無處下手。但翻譯成中文的詩集卻很少。
單從這本詩集而言，還看不出有多好，基本上是寫村裡的事，所見即景一類，語言樸實，有對不義之行的書寫和譴責，如村裡盲婦芬禮被幾個男子侮辱，默默流淚，「一聲不吭/靜靜地忍受/這些大人/這些畜生定神走開後/她才獨自流下眼淚/瞎子眼裡也有淚水/一滴淚珠滴落/蜘蛛落下來/掛在筆直的蛛網盡頭 動也不動」。
11
蔣廷黻：《國士無雙》
這是一本學人、政界人物的自傳，內容相當豐富。蔣廷黼自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專業博士畢業歸國，在南開、清華教書12年，建樹於中國近代外交史，後從政，凡30年。蔣有對世界史的深入研究，眼光和方法自然迥異於人。其所著《中國近代史》，薄薄的一冊，史識確是驚人。翻過我們固定化、臉譜化的歷史解讀，再來看好幾十年前學人的著作，很有如夢方醒之感。
蔣廷黻從湖南小地方歷經艱辛隨洋人去美國讀書，後入大學，立志做大事，改變國運，這差不多是那一代人的典型路數。後來在友人的勸說下，放棄學問，進入蔣介石政府，去蘇聯和美國當大使，其一生所見，所思，所歷，均在這本書中有所呈現。
當時正值農曆新年，在醫院照顧出事的好友，邊看邊跟他聊，書本身也很有意思，愈增快樂。
當時那種捨我其誰，學不成便不可能死去的志氣，在如下文字中可體會一二：
1912年，船抵美國，通過移民局問話，回到倉中。行李被放到碼頭，我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該去什麼地方，坐在行李上自言自語：用不著著急，反正我已到美國啦。內心受到安慰和鼓舞。在派克學堂生病住院，一天護士讓我給家裡去信。我以為她認為我要死了。我說我絕不會死，我從幾千里外的中國來美國求學，還沒開始，怎麼能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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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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