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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床·明六帝紀》之朱厚熜

最終被自己所堅信不移的東西所擊倒和戕害,往往是唯我獨尊者無法逃脫的命運。對於維持自己的統治,他不必宵衣旰食,也不必禪精竭慮,只須隻言片語,即足令臣工位戒慎肅栗。罕見的運用思想、精神、心理因素,甚至僅僅靠語言來控制權力的專家,他於此道,出神入化,晚年更到了一語成讖的境界,儼然隱語大師。他,就是朱厚照堂兄朱厚熜,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嘉靖帝。

因朱厚照倉促撒手而去,留下一個皇儲未建、國位空虛的局面,遵循「兄終弟及」的原則,年方十四的堂弟朱厚熜接替了皇位。事來之突然,但這位十四歲少年在隨後處置和應對中顯現出來的心計和態度,不得不讓人吃驚和佩服。剛蒞臨都城,他就表現出不緊不慢的姿態,莊重而沉穩,以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政治敏感,對張太后要求其「先成為皇太子,再即皇帝位」的要求,表示了拒絕。他堅持表示,自己只當皇帝,不當孝宗、武宗家的後代。

嘉靖是一個自尊的人,而且是過於自尊的人。權力這東西,一方面最實在,最實惠,另一方面也最虛玄,最神經兮兮。搞權力搞到最後,往往就進入一種神秘抽象境界,時常發生幻象,且需要通過幻象來揣摸、猜忌、狐疑、試探、旁敲側擊、察言觀色。在給生母蔣氏的興獻後稱號加尊皇字之事上,他多次試探楊廷和,楊廷和不勝糾纏,表示唯有引退,嘉靖概不批准,有意延長內閣癱瘓的時間,來彰顯楊廷和的自私負氣。他意志堅定,恩威莫測。

帝王喜歡別人臣服和頂禮膜拜,是普遍天性,不過像嘉靖這樣陶醉於在思想和意識形態方面扮演偉人,古代卻十分罕見。他熱切期待經過由他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禮教改革運動,誔生新思維新制度,不論何時何地,人們世世代代都沐浴在他的思想的萬丈光芒之下。欲佔領精神制高點,成為時代的精神導師,不僅帶來榮譽感的滿足,還可導致權力的加強和提升。

嘉靖的作為全部集中在思想意識形態及虛文浮禮領域。整個明代,做皇帝做得最輕鬆,最遊刃有餘的,就數他朱厚熜。

從三十多歲上退居西苑到六十歲死掉,他一直不曾親自朝政,卻從未失去對局面的控制,沒有人可以鑽他的空子。根本原因,在於他的以心馭人絕招。他的心術統治法,最典型表現是「青詞」,即道教用於祭神的駢儷體表文,以硃筆寫在青藤紙上,語意晦澀,使人如墮五里霧中,他這麼做是故意的,除了藉以測驗臣下對於他的精神世界持何態度,也專門造成一種令人猶疑不定的心理,平添別人的畏懼。

嘉靖的惡劣,在公然表彰阿附。讓士大夫們歌功頌德,以摧折他們,用專制政治,搞個人崇拜。士夫的靈魂越來越委瑣,心計越來越偽巧,處世越來越油滑,機會主義盛行,厚黑之術發達。

嘉靖生母寫一書《女訓》,打算全國發行。桂萼大獻諂媚,提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建議,讓所有的懷孕母親開展胎教,教材即《女訓》,因為《女訓》這本書讓大家明白了明朝所以承蒙天恩所賜,迎來偉大復興,以及聖賢出世的局面,實在是始於蔣太后那神聖的孕育過程。嘉靖原只想替母親出一本書,卻觸發了輝煌宏大的馬屁變奏曲。

被後人稱為大奸臣的嚴嵩,無非就是一幕卑微、卑劣人格的悲喜劇,再到夏言、徐階、嚴世潘.......都遵循作家兼導演朱厚熜先生的安排,共同講述和演驛了自嘉靖年間始大明士夫階層冠冕蕩然、名節淪喪的主題。

嘉靖奉行的,是「兩條腿」方針:要麼歌功頌德,若不然,就打屁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而動輒打屁股,不好指望有太多的勇夫。朱厚熜收拾士大夫的外家功,不但包括打屁股,他內外兼修,還擅長葵花寶典,九陰真經之類。嘉靖躲在幕後,足不出戶,神龍見首不見尾,照舊一切盡在掌握中。

作為一個高明的權術家,他參透了一個本質性問題:權務穩固與否,與是否勤政愛民根本無關,關鍵在於控制力。簡而言之就是如何用人,更黑心一些就是如何馭人。他是個控制力奇強的厚黑天才,堅忍、潑辣,以貓戲鼠的手法,擒而復縱,縱而復擒。

他保持權力控制的一種高級手法就是,垂青於某人,扶上台,不久將其打倒,再重新挑選一位,不久再用人取而代之。不斷走馬換將,以這辦法,既防止任何柄政太久、尾大不掉的情形出現,也隨時宣示著他的威權。

他所精通的又一技巧,是運用自己態度親疏遠近的細微變化,挑起大臣間的矛盾,製造不和,使他們彼此牽制、損害與消耗,然後在最後時刻,從中選擇一個結象,水到渠成的除掉。

明代皇帝,大半缺心眼,智商水平不高。而嘉靖這人,是其中最聰明的一個,享國四十五年,顯示出了出色的統治技巧,對局面的掌握滴水不漏,遊刃有餘。

絕頂高手無人可以擊倒時,人們就可以等候他自己把自己擊倒。

他信仰道教到了沉迷的地步,偏偏是這個崇道事業,將他最後徹底毀掉。對嘉靖之死,當時的看法非常明確一致:藥物中毒。嘉靖中年以後,宮中長期持續有計劃的執行焙燒及供應所謂長生不老葯「紅鉛」,這藥方中含有水銀,長期攝服,危害可想而知。

最終被自己所堅信不移的東西所擊倒和戕害,往往是唯我獨尊者無法逃脫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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