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四種形態

有一種液體，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裡流淌，幾千年源源不息。它本身是辛辣的，但在不同的心境之下，帶給人的體驗有酸、有甜、有苦，有時還混合著淚水之咸，因此五味俱全。

這種液體，就是酒。

酒，最初是帝王貴族的珍貴飲料，供宗廟祭祀和王侯將相享用，隨著經濟的發展，慢慢走進尋常百姓家。殘陽古道，柳樹茅村，斜地里挑出一幟酒望。「道旁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遣童沽酒，圍爐自酌，塵世歡愉，莫過如此。

酒本身是液體，但在滾滾紅塵之中，卻呈現出四種形態。

豪俠之氣

在中國文化中，酒總是與俠聯繫在一起。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如果沒有酒，就少了豪俠飄逸的氣概。

酒的豪俠，在盛唐表現最為明顯。「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遼闊的視野、豁達的胸懷，高揚著盛唐人生命的搏動。當他們即將踏上征程之時，執著一杯美酒，向故土告別、奔赴邊塞，「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囊括宇宙、席捲天下的英雄氣概，讓所有的送別詩都黯然失色。

酒壯英雄氣是邊塞詩的一個重要表現手法，「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把酒當歌、以詩明志，這種豪俠之氣在所有的詩歌中獨樹一幟，激蕩和鼓舞著無數後人建功立業。

在這種豪邁的氛圍之下，盛唐文人也普遍擁有豁達的胸襟。

李白是詩仙，也是酒仙，他的許多詩都是在醉酒狀態下寫成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停杯投箸不能食用，拔劍四顧心茫然」，雄渾悲壯如同貝多芬的交響樂；「玉壺系青絲，沽酒來何遲？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田家有美酒，落日與之傾，醉里歸農月，遙欣稚子迎」，心曠神怡如同抒情小夜曲。

張旭是書狂，也是酒狂，他每次草書之前，都喝得酩酊大醉，袒胸露腹，筆走流星，變化無窮，如有神助。一仙一狂，把盛唐文人豁達豪邁的胸襟展露無遺。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台灣詩人余光中這幾句詩，給酒的豪俠勾勒出一副速寫。

放縱之歡

酒的有效成分是酒精，對人的精神有麻醉作用。所以，酒也往往與放蕩不羈、醉生夢死聯繫在一起。在生老病死、顛沛流離、情感挫折面前，許多人借酒澆愁，從小小的酒杯中尋求暫時的寧靜，讓靈魂有一個棲息的地方。

漢末竹林七賢是這類人的師祖。他們以莊子的學生自居，聚集在嵇康家的竹林里，把酒當作生活的全部，終日飲酒、日日清談，表面上似乎進入了莊子的逍遙之境，其實是逃避政治壓力，尋求避難之所。在竹林七賢之中，劉伶的放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終日喝得醉熏熏的，脫衣裸形卧在房中，別人諷刺他不顧形象。他卻回答：我以天地為棟宇，以屋室為內衣，你們怎麼跑進我褲子里來了？阮咸與人一起飲酒，不用小杯用大瓮，有時候豬聞著酒味跑過來，他也不在乎，直接與豬共飲。

這種在酒精麻醉下的放縱狂歡，與中國傳統禮教是相違背的，但是也有一定的精神價值。中國沒有自己的狂歡節，中國人也一向活得拘謹、約束。在酒精的麻痹之下，讓精神和肉體裸奔一回，也算是一次解放、一種彌補。

獨酌之美

人來到世界上都是孤獨的。在孤獨的時候，我們只能與內心對話，自己溫暖自己。

孤獨，只適合飲酒，因為酒熱鬧，對影自酌也能讓你心裡響起一支歌；不適合品茶，因為茶清高，品茶只會越來越清醒、越來越孤寂。

仕途失意的時候，不妨學蘇東坡，從廟廊之器淪為帶罪之身，出汴梁、渡淮河、到黃州，煮東坡肉、作東坡詩，把一切功名都溫成一壺美酒，換做淺吟低唱。「障泥未解玉驄驕，我醉欲眠芳草」，「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在靜聽穿林打葉聲中，讓心靈乘坐一葉扁舟，走向自由。

情感波瀾的時候，不妨學柳三變和司馬相如。既然命中注定要別離，柳永把「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戲份演足，繼續到煙花巷陌中偎紅倚翠，也算是回歸了他的本心。既然兩情相悅決定牽手天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夜晚奔成都，一個當壚賣酒，一個滌器於市，愛得肆無忌憚、愛得轟轟烈烈、愛得千古流傳。

閑賦歸隱的時候，不妨學陶淵明，躬耕田野，賞一圃菊花下酒，「時傾一樽酒，坐望東南山」，「願君且飲酒，勿思身後名」，以一顆平常之心，對好風、微雨、眾鳥、新苗保持注視，回歸人生的本原。

在獨酌之下，刀劍入鞘了，馬放南山了，舟楫下錨了，呼吸均和了，內心澄明了，你就重新認識你了。

附和之媚

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冷徹心扉的定義，卻是那麼的準確無誤。

每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都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網上的一個小點。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如此。如果有上帝的話，他站在穹頂之上看著我們，與看一群營營苟苟、忙忙碌碌的螻蟻無異。

與螻蟻人生相對的，美酒有時候也庸俗，呈現出奉迎、附和、苟且之態。君不見，有商人為了訂單，一杯白酒一個億，喝得衣冠不整，面如豬肝；君不見，有官員為了帽子，捧著酒杯如同上仙的牌位，阿諛奉承，口燦蓮花，把茅台、拉菲做了牛飲；君不見，有學者為了職稱，舉杯捧腳舔痔，出醜賣乖，斯文掃地；君不見，有兄弟為了「創業」，划拳猜令，拍胸發誓、義干雲霄，皮衣下卻漏出一個利字。

李商隱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詩:「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出自《莊子·秋水》篇:南方有一種叫鵷雛的鳥,從南海出發飛往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棲息,不是竹子果實它不進食,不是甘甜的泉水它不飲用。一隻剛剛得到腐鼠的鴟鳥看到鵷雛從空中飛過,怕其與自己搶食,便對鵷雛發出了「嚇」的聲音。我們做不到不食人間煙火，但心中始終要有一隻鵷雛在凌空飛翔。

豪俠之氣、放縱之歡、獨酌之美、附和之媚，酒中注入人的情趣，便呈現出不同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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