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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食狗到寵狗:中國文化中的狗狗演變史

原標題:從食狗到寵狗:中國文化中的狗狗演變史



狗年將到,我們來談談狗。


如今,公眾視野中的狗大多以寵物身份出現,它們是可愛的、嬌貴的、通人性的。它們被賦予了各種各樣的名字,被納入家庭甚至親屬的範疇,它們上學校接受培訓,有的在死後有著體面的葬禮。它們是人類忠實的夥伴,也是人類情感之所系。這是故事的一面。


故事的另一面是大眾媒體上頻繁曝光的虐狗事件,以及一年一度的玉林荔枝狗肉節。為何虐狗事件總能激發眾怒?為何吃狗肉如今被不少人視為一項難以接受的行為?作為食物的狗是如何一步步變為人類的寵物狗的?

如果我們回望中國傳統,上述兩個版本的故事均能在其中找到根源。


狗肉地位下降:


從宮廷食材到「掛羊頭賣狗肉」


據考古學家研究,最晚從商代開始,狗就在中國的日常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了。在古代中國,狗的功能主要分為兩類:世俗功能和宗教功能。唐人賈公彥在《周禮》疏提到:「犬有三種: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若田犬、吠犬,觀其善惡;若食犬,觀其肥瘦。」這說明在中國古代,狗的三種世俗功能分別是狩獵、看門和充當食材。


中國自古以來便有食犬文化。在商周時期,狗肉是貴族食物,曾是周天子宴客的御席珍饈之一。春秋到兩漢時期,中國的食狗人群擴大,從貴族擴展至平民。與此同時,屠狗者也逐漸增多,甚至發展成了一種職業。戰國時期的刺客聶政「家貧,客游以為狗屠」,春秋時期力士朱亥、戰國高漸離以及漢代開過功臣樊噲都是屠狗出身。《史記·卷九十五·樊噲傳》中寫:「舞陽侯樊噲者,沛人也。以屠狗為事,與高祖俱隱。」到了秦漢,狗肉已經成為重要的肉食來源。在魏晉南北朝之前,屠狗食狗之風主要在北方盛行。到魏晉南北朝時,隨著大批北方人口遷移到長江中下游地區,北方的食狗之風開始在南方流行。



首都博物館《瑞犬望春風》展覽展品 東漢(25年-220年)綠釉紅陶狗


隋唐是中國人對於食用狗肉態度發生轉變的關鍵時期。唐人顏師古在為《樊噲傳》做注時,評論「以屠狗為業」時寫道:「時人食狗,亦與羊豕同,故噲專以屠為業。」當時,狗已經不再被納入可食用的範疇了,除非萬不得已才屠狗食用。而平時食狗之人多為惡少,唐人段成式的筆記體小說《酉陽雜俎》續集卷一中,便記載東都惡少李和子「常攘狗及貓食之」。


隋唐以後,狗肉地位急劇下降。在北方地區,狗肉以不再是象徵尊貴地位的、上流社會用來宴請貴賓的食物。在正式的宴飲場合,狗肉已經風光盡失。即便是在普通民眾的宴席上,也只有非正式場合才能吃到狗肉。俗語「掛羊頭賣狗肉」,大致可以說明狗肉的地位肯定沒有羊肉地位高,僅作為一種用來濫竽充數的食材。


一直到宋朝,中國人仍有食狗習俗。宋人朱弁在其追憶、記錄北宋和南宋初期朝野遺事、社會風情和士大夫軼聞的《曲洧舊聞》里提到:「崇寧初,范致虛上言,十二宮神,狗居戌位,本陛下本命。今京師有以屠狗為業者,宜行禁止。」這是說,因為宋徽宗屬狗,他在位期間為了避諱而禁止百姓屠狗吃狗。這一記載在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食狗的傳統直至宋朝均有延續。明人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也提到過狗的吃法和療效,諸如狗肉、狗膽均可使用,可滋陰補陽,對腎臟和胃大有裨益。而明人王圻及其子王思義撰寫的類書(相當於現在的百科全書)《三才圖會·鳥獸三·犬》提及:「食犬,若今菜牛也。」其中「若今」二字拉開了過去和寫作者當下的距離,由此可以推斷,到《三才圖會》成書的明朝,食犬的習慣已經逐漸衰落。到清代,清人段玉裁在《玉篇·犬部》中稱:「狗,家畜,以吠守。」此處突出的只有狗作為家畜看門守衛的功能了,不再有食用功能。


首都博物館《瑞犬望春風》展覽展品 清(1644年-1911年)內畫駿犬圖鼻煙壺


康熙年間,耶穌會傳教士利國安在給朋友的信中寫到:「中國人在集市上也賣馬肉、母驢肉和狗肉。」到了民國,廣東地區政府曾因衛生原因下過禁令,稱「狗肉燥烈,對於衛生,極為不合」,因此「於夏至日,督員嚴行巡查。如有故違,定必拘案究辦」。時至今日,雖幾經調整變換,食狗這一古老傳統仍在一片爭議聲中延續。


作為陪伴的狗狗:


簪花仕女有犬,宋朝已賣狗糧


上面說到狗的世俗功能,一是食用,第二便是狩獵和看門了。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指出:「犬知人心,可使也。」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 應劭在《風俗通義》中提到狗:「俗說狗別主賓,善守御,故著四門,以辟盜賊也。」到魏晉之後,尤其對於上層人士而言,食用狗的功能逐步下降,養狗更多的是為了狩獵,或者是單純的寵物狗。


寵物狗究竟何時開始盛行,我們無從考證。但最遲在唐朝,小型觀賞犬已然成為宮廷貴婦的寵物。在唐代畫家周昉描繪唐朝貴婦生活的《簪花仕女圖》中,就出現了兩隻小巧玲瓏的寵物犬。這種觀賞犬叫作「拂林狗」,唐朝初期從高昌傳入,「高六寸,長尺余,性甚慧,能曳馬銜燭,雲本出拂林國。中國有拂林狗,自此始也。」



《簪花仕女圖》(局部)中的狗


唐人王涯有《宮詞》一首:「白雪猧兒拂地行,慣眠紅毯不曾驚。深宮更有何人到,只曉金階吠晚螢。」「白雪猧兒」指的便是白色的小狗,由於深宮中無人問津,因此小狗踏實睡在地毯上,不受驚擾。寥寥數句,勾勒出了後宮的寂寞景象,但也說明,起碼從唐代開始,宮廷中便已有以陪伴為主的寵物狗的存在了。

而在《酉陽雜俎·卷一·忠志》中,段成式也寫到了楊貴妃在觀看下棋時,「放康國猧子於坐側,猧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在另一首唐代佚名詩人填寫的《醉公子》詞中,猧子再次出現。「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漢學家薛愛華將猧子翻譯為「toy dog」,認為這是一種並非產自唐朝本土的小巧寵物,這種狗「面部尖削、毛髮茸茸、聰明伶俐」。


到宋朝,寵物狗不僅流行於宮廷,在民間也極為常見,城市中甚至出現了專門的寵物市場。在描寫北宋宣和年間東京汴梁城生活舊事的《東京夢華錄》中,宋人孟元老提到,開封府的大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除此之外,市場上也有狗糧販售:「養犬,則供餳糠。」南宋人周密在回憶南宋都城臨安城市風貌的《武林舊事》中,羅列了杭州城名目繁多的寵物商品和服務,諸如「貓窩、貓魚、賣貓兒、改貓犬」。有學者表示,改貓犬的意思可能是為寵物貓、寵物狗做美容。在《癸辛雜識》中,周密還提到了當時的回族女子,喜歡將鳳仙花搗碎,取其汁液給貓狗染色:「今回回婦人多喜此,或以染手並貓狗為戲。」而宋人洪邁在筆記體志怪小說集《夷堅志》中提到了宋人員琦,「養狗黑身而白足,名為『銀蹄』,隨呼拜跪,甚可愛。忽失之,揭榜募贖。」為小狗命名,在走失之後招貼尋狗告示,這樣的做法似乎已與今人無異。


這些以狗為寵物的描述讓人覺得熟悉,似乎在養狗這件事情上,古人和我們並無實質差別。有閑有錢階層自然可以將更多的時間、經歷和金錢,投入到寵物身上。這和如今中產養狗要帶狗看病、上學校、接受心理治療,甚至在死後為狗準備一個體面的葬禮,如出一轍。


居於人獸之間的狗文化


人與狗的模糊界線與單向「轉化」


在從食材到寵物的變化中,我們當然可以找到經濟方面的原因——例如學者馬文·哈里斯認為的那樣,與豬、牛、雞等動物相比,狗是無效的動物食物資源。它們並不會為人類的餐桌貢獻原材料,恰恰相反,圈養它們的人類,需要為狗的飼養投入極大的經濟成本和情感成本。我們也可以說,吃狗習俗的衰落代表文明的進步,代表野蠻、落後終究被文明和教化取代。但這似乎並不能完全解釋如今寵物狗和食物狗仍然並存的情況。畢竟,當有人把狗奉為家中千金的時候,也有人在大啖狗肉,甚至創立了狗肉節。這種看似矛盾而對立的態度,背後的原因和邏輯是什麼呢?


首先,我們來看幾個和狗有關的古代傳說。


《山海經·海內北經》中有云:「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一女子,方跪進柸食。蜪犬如犬,青,食人從首始。」說的是一個名叫犬封國(又名犬戎國)的國家,形狀像狗。有一位女子,恭敬地跪在那裡給她的丈夫進奉酒食。


而根據《後漢書·南蠻傳》記載,在遠古高辛帝時,「時帝有蓄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也就是說,當時高辛帝養了一隻狗,毛是五彩色的,他給這隻狗取名為盤瓠。後來戎吳將軍作亂,高辛帝稱若有誰能夠斬其首級,就能封邑賞金,並迎娶公主。後來盤瓠咬下吳將軍首級,獻給高辛帝。高辛帝見其是狗,想悔婚。盤瓠便開口:「將我放在金鐘內,七晝夜可成人。」盤瓠入鍾六日,公主怕他而死,打開金鐘,見他已成人形,但首未變。於是兩人結合,隱居山林。盤瓠死後,「其後滋蔓,號曰蠻夷」。直到如今,在中國南方的苗族、瑤族和畲族等少數民族中,仍廣泛流傳著盤瓠的神話傳說。


盤瓠


在這個傳說中,狗從高辛帝——也就是黃帝的孫子高辛帝嚳——耳朵里的一隻怪模怪樣的蟲子逐漸變為一條英勇善戰的獵犬,之後化為狗頭人形,與人結合,成為蠻族的創始者。這其中包含兩層含義。其一,狗從一隻「寵物」變為高辛帝的女婿,在這個過程中,狗和人的界線逐漸模糊。其二,雖然盤瓠與人結合,但他們的後代是蠻族,是低一等的人類,他們代表野蠻的、未開化的、非華夏的族群。通過這種劃分,華夏中原人的地位得以鞏固。在這樣的傳說中,人與狗的界線稍有鬆動,因此產生了作為人類的人狗結合的後代,但通過將人與狗結合的後代劃歸為野蠻的、低等的、未開化的人類,人與狗之間的界線又得以維持。


這種人狗之間界線模糊的情況,在其他文獻中亦有記載。《睡虎地秦墓竹簡》中提到,有一條神狗,以鬼現身,夜間闖入屋內,抓住男人,調戲女子。東漢泰山太守應劭在《風俗通義》中多次提到狗化為人。有的人說人死後亡靈可以重見於世,應劭在書中記錄的一個故事批判了這種說法。這個故事說,一人死後,家裡人被亡靈嚇得不輕,魂散之後發現是一隻老狗。還有一個故事講到狗能夠像人一樣直立行走,在家中戴著帽子坐在灶台前蓄火。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人卜卦後預言,家中有婢女被老黑狗附體,占卜者勸人殺了這條狗並且送婢女還鄉。《漢書》卷二十七中也有類似的故事,說的是成帝河平元年(前28)兩名男子共處一室,這時有鬼怪出現在屋內,人模人樣,被兩名男子打了一頓,化作狗逃之夭夭了。



首都博物館《瑞犬望春風》展覽展品 清(1644-1911年)巧作童子架戲犬飾件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人狗轉化通常來說是單向度的,即狗可以化為人形迷惑人、誘騙人,但人卻不能轉化為狗。這其中仍然暗含一種等級制度,低等生物可以暫時化作高等生物,但高等生物卻不能降低身份。在這樣的敘事中,包含著一種危機——危機解除模式。人在一開始往往被狗迷惑、但最終總能識破狗的「詭計」,成功渡過危機。這其中既包含對狗的幻化能力的肯定,也包含了「人定勝狗」的等級哲學——和盤瓠化人中隱含的邏輯極為相似。


與此同時,英國學者胡司德注意到,這些狗化人形的故事,一般都發生在屋宇住宅、門戶之內。正如英國學者胡司德在他的著作《古代中國的動物與靈異》一書中所言:「狗介乎內外之際,處於人獸之間,站在居家和野生的分際上,所以狗總是與住宅的門檻發生關係。無論中國還是別處都這樣。」


以上種種,均說明狗是一種位於人獸之間的動物。一方面在中國文化中,狗的地位很高,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和人平起平坐。但另一方面,種種跡象表明,狗可以像人,但不能太像人,否則人之為人的地位將會受到威脅。這樣說來,如果我們開一開腦洞,假想在角色扮演遊戲中拿到了弗洛伊德這張身份牌,中國人吃狗的習俗會不會通過對狗的屠宰,從而完成一種自身身份的確認呢?


本文史料參考來源:


劉朴兵,《略論中國古代的食狗之風及人們對食用狗肉的態度》,《殷都學刊》,2006年第1期。

《過了立春,才算狗年 | 現在可以來談談古人怎麼養寵物狗了》


https://m.sohu.com/a/221308636_99996707


《中國千年狗肉史,梁實秋的說法最中肯》鏈接


http://view.news.qq.com/original/legacyintouch/d510.html


胡司德 著,藍旭 譯,《古代中國的動物與靈異》,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3月。


薛愛華 著,吳玉貴 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4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傅適野,編輯:黃月,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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