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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記憶】風雪夜歸人

雪,不是很大,但下得挺有耐心。風裹著雪花,嗚嗚的,並一頭一頭地撞著門,感覺就像有一群小獸在屋外打滾撒潑。奶奶將門開了半扇,朝外面張望一會,正要重新關上,卻又覺不妥,索性就開著。奶奶是第幾次重複著關門開門的動作,不記得了。

透過半開的門,我看到局地一些積雪,薄薄的。因了這薄薄的雪,外面光線並不很暗。我還看到孤零零戳在陽溝邊上的小枇杷樹。枇杷樹搖晃著,它多半的葉片已被母親和二嬸摘下,當止咳藥用了,剩下的不多的葉子被鑲了銀邊,很是扎眼。

堂屋內,聚集了我們全家十多口人。大家都在等一個人——我的在安慶糧食局工作的父親。快過年了,他還沒回家!

這是一九六八年農曆除夕前夜。這一年,因了安慶武鬥,全家一多半時間都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而最受煎熬的還是我奶奶。一聽說安慶武鬥,我奶奶就不安起來,惶惶然度日如年。後來又有「打死不少人」的消息傳來,我奶奶幾乎就崩潰了。那時,關於安慶武鬥的傳聞,遠比事實更可怕。什麼機關槍響得就像炒豆子,大街上到處是屍體等等。

我奶奶的人生中,已經歷一次失子之痛——她的長子,我的大伯父,抗戰期間在湖北老河口失聯,從此音訊杳然。所以,她比誰都更加牽掛她的小兒子——我父親的安危。

而過小年那天發生的詭異事件,無疑讓她的心裡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家裡宰殺年豬了,不大的一頭黑豬,被幾個壯漢摁在台案上,白晃晃的長條刀進去又出來了,血也跟著往外涌。本來大功告成的事,卻被這畜牲突然掙脫。這豬玀竟跑出莊子,跑過幾條田埂才倒下。這在有點迷信的奶奶看來,絕對是個凶兆。

奶奶的心啊,整日里就像被磨盤壓著,成天唉聲嘆氣。有事沒事的時候,奶奶總要朝西南的大路上看,希望及早看到我父親,也好放下沉重的心事;有時,她也招呼我看,她說,過年了,你伯伯就要回來了,就從那條大路。奶奶說著,還用手給我指明方向。沒想,這一等,就到了除夕的前夜。大約是覺得父親的回家,非今夜莫屬了,奶奶就率領全家挑燈等候。

想起幾天前公社宣傳隊在家門口演《白毛女》。喜兒盼爹回家過年,情之切切,恨爹不能「一腳踏進門裡來」。我此時的心情跟喜兒頗為類似,只是台上的喜兒唱《北風吹》時,天空沒有雪花飄落,有人就從幕布後朝台上撒了兩把碎紙屑了事。我想,今夜的雪要下在當時該有多好!

父親果然在這個下雪的夜晚回來了。

我很遺憾沒親眼目睹父親「一腳踏進門裡來」那一刻全家欣喜欲狂的場景。因為,我在在關鍵時刻犯了迷糊,靠在母親懷裡睡著了。母親將我拍醒的時候,父親已經坐在凳子上洗腳了。奶奶的面龐,早已不見連日來的陰霾。她一面不斷地往父親的洗腳盆里兌熱水,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父親不想辦法儘早調回桐城。語氣雖是怨懟,卻難掩內心的喜悅。

二嬸也沒閑著,她把她房裡的一盞罩子燈也端來了,使得屋裡的光亮增加了一倍,她還找來了艾葉和生薑往父親的洗腳盆里放了少許,說是驅驅寒氣。印象中,二嬸和母親不睦,她們一不小心就會為蝸牛角上的事發生齟齬,是二嬸在這一刻捐棄了前嫌。

父親那時真年輕啊,英氣勃勃風華正茂的樣子。他好像沒怎麼說武鬥的事,也沒有講這一百多里路先搭車後徒步風雪兼程的艱難。講得最多的是大好形勢——他只顧和剛剛當上大隊幹部的二伯父侃侃而談。

大門早已被奶奶插上了,風雪被擋在了門外。全家人似乎都沒有倦意,堂哥和我姐歡聲不斷,一張張笑臉與煤油燈的燈光相映,屋裡變得暖意融融。這一年的除夕因了父親的回家提前進入高潮。

另一個關於過年的記憶是在七十年代的中後期。我已經是個初中生了。那年臘月,酷冷,可謂滴水成冰,呵氣成霜。雪下了,未及化完,又下。

我奶奶更老了,早過了八十的關口。人老話多!我奶奶望著總也化不凈的積雪,老是重複著一句諺語:「雪等雪,一個月!」奶奶的話里不無憂慮,我知道,她又在擔心——冰雪漫道,這讓人如何回家過年呢?那時,父親已經回了桐城,就在縣委的機關上做他的職員。除了奶奶,我們兄弟姐妹也在默默地盼著父親。

只是我們的期待與奶奶的不同,奶奶牽掛的是父親的安全,我們則是希望父親能早點辦些年貨回來,給我們貧瘠而又清苦的寒假生活帶來一些暖色調。我們是這麼想的,卻都沒有說出來,每天日里,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一晃,就是臘月二十八、九了。隆冬時節,天黑得早,晚上七八點鐘,夜給人的感覺就已經很深沉了。就在我們耐不住寒冷準備上床焐被窿的時候,福音來了:有人給我們家捎來話,說是我們的父親及其置辦的年貨正待在姚岡糧站,需要我們帶一輛板車去接。

我和二弟都彈簧似的跳起來,雀躍著一頭扎進凜冽的風中。有雪糝子打在臉上,針扎似的,我們也不覺得痛。踏著冰雪,小跑,我們來到同宗的遠房大哥家借板車。「我爸回來了!」興奮,讓二弟敲門借車的動作和語調都顯理直氣壯。

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體里的潛能有多大,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將形似杠鈴的板車輪子搬出屋子,又一齊用力把貼牆靠著的板車架子放倒、抬出,安裝到輪子上,再固定好——我們配合默契且無師自通如有神助。母親自是放心不下,未及她趕到,板車的兩個輪子已經在咯吱咯吱地碾軋冰轍了。

二弟小我一歲。在幾個弟妹中,只有二弟最不待見我這個兄長,時不時就妄想用一場搏鬥來顛覆我們彼此的位置。而我呢,也樂得用搏鬥來捍衛做長兄的尊嚴。試想,在一個兄弟姐妹多,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專註農事的家庭,且打狗攆雞涮鍋餵豬家務活多如牛毛的情況下,比肩成長的兩兄弟間打架鬥毆是何等的家常便飯。這年秋冬,我和二弟在經歷了一場劇烈的同室操戈後,陷入了曠日持久的「冷戰」,雙方互不搭腔互不買賬。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這個風雪之夜的合作。

二弟拉著車,一鼓作氣地就穿過村莊屋後的一片墳地。墳地與田畈之間有一段坡道。下坡,車輪子在冰面上打滑,慣性讓板車追著二弟跑。我擔心板車撒野,就奔命地追著板車跑。下了坡道,就進入田畈。只見積雪蓋住了一切,整個畈區是一片浩蕩的蒼茫。

我無心賞景,一門心事都在腳下。「行路難,行路難」,多年後讀李白的《行路難》,還不由地想起那夜在冰天雪地里推車趕路的情形。田埂路雖直,也沒有李白所言多歧路,卻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缺口,有點像世界地圖上美國和加拿大間的國界線——為方便灌溉,田埂被農民挖成一段一段的。好在二弟對付大大小小的田缺有的是辦法:過缺前,他先鉚足勁再於瞬間一爆發,讓車輪在田缺對面被凍得硬梆梆的坎子上彈一下,車就蹦過去了。聰明的二弟真讓我長見識:原來,充氣的車胎跟籃球一樣,也是會彈跳的。二弟獨自拉車,幾乎不用我動手幫忙。這個晚上,二弟對付田缺的暴發力和持久拉車的耐力真是可圈可點。

我第一次發現,人,許多時候計較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而在大事上,都是講風格的。在我們家,父親回家過年,就是天大的事!父親回來了,我們家的年味就有了。

帶墨香的春聯年畫年曆、讓人口舌生津的糖果糕點寸金、小夥伴們眼羨的蠟燭燈籠爆竹、還有出現在餐桌上的鄉下人鮮見的大白菜芹菜芽豆腐乾,即使那黑乎乎的煤球,也很招我們喜愛。父親回來了,家裡那隻燃燒煤球的爐子就旺起火來。在我們看來,紅紅火火的爐膛,就是我們家紅紅火火的日子!有那麼幾年,我特別喜歡無煙煤燃燒的味道。這或濃或淡的硫磺味,讓我們倍感溫馨,覺得就是家的味道、父親的味道。

雖然我們和這個我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很少交流,他也很少過問我們的學習和生活,但有一點我們心裡都明鏡似的,那就是這個男人才是我們這個家「家」字的「寶蓋」!

現在,這個人要回家了,我們能不全力以赴?

上了沙石公路,過落水橋,二弟拉車我殿後,一路朝著目標高歌猛進。落水橋與姚岡之間,有一道著名的黃鼠狼坎子,這道坎子常讓開車的人談之色變。坡度超過30度不算,而且還有個角尺形的大拐彎。說是人過低頭,馬過下鞍一點也不為過。騎馬下鞍的未曾見過,倒是推自行車上坡的見過不少。

事實上,父親此番回家過年,就是被這道坎子阻擱。父親原本是雇了一輛三輪車的。三輪車行至坡頂,看到被凍得光溜溜的路面,司機膽怯了。年關在即,他沒有勇氣冒車翻人傷的風險,所以一狠心就折回去把父親丟在了姚岡糧站的傳達室。

面對這道讓人犯怵的坎子,我和二弟沒有舉步不定畏葸不前。我對二弟說,讓我來拉吧。二弟說,你感冒才好,還是我來,我行的!冰天雪地里,有二弟這句話,我不僅手腳暖了,心裡更是熱乎乎的。我和二弟間所有的沉怨舊痾在這一刻化為烏有。我們是親兄弟,我們身上奔流的是相同的血液啊。打拳要靠親兄弟,只要兄弟們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最後的攻堅克難開始了,二弟一面要使洪荒之力拉車,一面要力保步步踩實而小心翼翼。真是難為了他,他比我還要小一歲多啊!我也不敢有絲毫怠慢,一面用丹田之氣推車,一面不斷告誡自己要步步為營。我們都清楚,如果我們中有一個不慎摔倒了,不僅會連累另一個,甚而至於前功盡棄連人帶車滾到坡底。倒是二弟真的滑倒了一回,危急關頭,我用肩扛住了車的尾部,腳也不失時機地蹭住了一個高出路面的鋪路石頭。整個過程也就持續了兩三秒。二弟爬起來,哂笑,並且像個成年人似的甩出了一句國罵。

我們的車又開始向坎頭蝸行了。終於,我們用天衣無縫的合作,將堅冰封道的黃狼坎子踩在了腳下。事實證明,我們不是一對冤家,而是戰友加兄弟!到了坎頭,感覺可以直一下腰了,發現內衣已經濕透,寒風從領口鑽進去和我一起哆嗦。好在這時已經可以看見糧站傳達室的燈光了,即將與父親會合的喜悅,趕走了所有的不適。

二弟還在撒丫子奔跑。望著他的背影,我內心又是一陣悸動,滿滿的是柔軟和溫情,為二弟也為自己。我感覺在這個歲末年終,在這個風雪之夜,我和二弟都一下子長大了不少。我有理由相信,我和二弟已然翻越人生的另一道坎,逃離了深陷多年的手足互掐兄弟相煎的泥淖。

這個風雪之夜,端的是美好而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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