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奉王爾德的龍
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城池的對面，有一座古老的山。山上有個黑魆魆的洞，洞里盤踞著一隻惡龍。沒有人見過這隻龍，人們都說它一定是有尖牙利齒的，有血盆大口的，巨大無比的，趾高氣昂的。城裡流傳著關於龍的傳說。
沒有人見過這隻龍。
而此時此刻，盤踞在山洞盡頭的龍，正戴著比它的頭小很多的眼鏡，眨著比眼鏡還小的眼睛，趴在洞里的石凳上，翻著一本兒誰也看不懂的書。它沒有尖牙利齒，也沒有血盆大口，只有大大的腦袋，大大的肚子，和小小的眼睛，小小的翅膀。其實這就是龍啦，這個被所有人害怕的，但其實笨手笨腳的龍。山洞黑黑的，只有龍大大的石凳旁有一盞小小的燈。一隻蝙蝠從黑暗中飛過來，停在龍爪子里的書上，擋住龍的視線。
「你幹嘛啦？」龍挪蹭了一下巨大的身體，一臉不滿的對這隻蝙蝠問道。
蝙蝠是很長壽的蝙蝠，在龍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時代就生活在這洞里。蝙蝠無視龍的不滿，雙眼穿過這山洞的黑，緊盯著聳入天際的遠方的城堡。「你這年紀也差不多了，是時候該去…」蝙蝠輕輕挑眉，「劫一個公主回來了。」
二
同樣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山的對面，有一座城池，裡面有一個高聳入天的城堡。城堡里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房間，房間里住著國王的小公主。沒有人見過小公主，人們都說她一定是有金絲長發的，有雪白皮膚的，儀態萬千的，美麗動人的。城裡也流傳著小公主的傳說。
沒有人見過小公主。
而此時此刻，待在大屋子裡的小公主，一手捏著自己肚子上的肉，一手拿著金梳子梳著她一頭烏黑的長髮，盯著金鏡子里滿臉青春痘的臉嘆息——頭髮顏色改變不了，但是破憑什麼小公主就不能有青春期，就不能有炸雞吃多了的時候。小公主氣得不行，抄起一個金瓶子就假裝往地上摔：她可不敢真摔，弄出聲響又要被一群受雇於她爸也就是國王的女僕大媽吵得團團轉。其實這就是小公主啦，這個被所有人艷羨的，被插上公主這個頭銜的普通小女孩。小公主的房間大大的，大大的門突然被推開。國王走進來。
「爸~」小公主放下金梳子和金瓶子，提著她繁瑣的小裙子，向她的爸爸跑過去，一頭扎進爸爸的懷裡。
國王是一個很稱職的國王，國王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的爺爺就是這座城池的國王。國王揉了揉女兒的頭，一把把她抱起來，放到她蓬鬆的大床上。國王坐在女兒旁邊，盯著大大房間的大大落地窗外外高高的山。「你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國王轉向小公主「到了會被龍劫走的年紀了。」
國王本來覺得公主會大吵大鬧，沒想到公主的雙眼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成嘞！」小公主語氣一轉，羞澀爬上她青春的小臉「是不是被劫走之後，就會有全城上下最帥的騎士，來救我，然後……」國王捂住小公主的嘴，避免她再說下去，他只是點頭，然後給公主換上最美麗的衣裳，讓她站在城堡的最頂端。
與此同時，龍也被蝙蝠以「不去抓公主，這座山就會被國王化危機有夷為平地建做城池」的理由說動了，它奮力的抖動著自己小小的翅膀，氣喘吁吁的拖著自己大大的身體，飛到城堡的頂端，輕輕抓起一個粉紅色的小東西，飛回到它自己黑黑的山洞裡去。
於是，小公主和龍相遇了。
三
龍第一次飛這麼遠的路程，滿頭大汗的趴在石凳上大口的呼吸。半晌，它聽到有人在叫它。「您好…請問您是…龍先生嗎？」龍這才想起它劫回來的小公主，手忙腳亂的從石凳上爬起，撓了撓它的大頭，眼神在地上轉來轉去。「對…是我。」「你好。」「…你好。」
短暫的尷尬之後，見對方不再說話，龍才抬起頭——正對上了女孩的眼神。女孩頭髮烏黑，滿臉痘痘，即使穿著粉紅色的裙子，也難以看出她是一位公主。龍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我..我抓錯人了，我也是第一次抓公主，不太熟練請您原…」龍話還沒說完，就被公主打斷了。公主站起來，指著龍的鼻子大罵：「睜開你的小眼睛看看，老娘就是公主！你這，狗眼看人低！」龍更加不好意思了，小聲的嘟嘟囔囔說了句對不起。小公主「噗嗤」一下笑出聲，「你這龍也跟傳說里不一樣嘛。」龍不太會說話，只是嘿嘿的笑著。
小公主在山洞裡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著這個黑黑的山洞，最後轉向龍：「你這兒也太無聊了吧？你平時待在這裡面都幹嘛啊？」龍連忙從石凳地下抽出一本小小的書，遞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接過來，翻了兩頁。
「艾….米麗狄…金森，」小公主把書撂下了「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文化的。」
談起這個，龍來了興緻。「是啊，「哪怕我可以使一顆心免於破碎，我這一生就沒有白活。」你瞧瞧，說的多好。」還在讀格林童話的小公主擺了擺手，表示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龍也只好作罷。
就這樣，小公主在龍的黑魆魆的山洞裡了，住下來了。
四
一天，小公主還是坐在石凳上，跟龍一句一句的沒話找話，山洞口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喊聲。「救回公主，殺————」公主騰——地從石凳上站起來，興奮的沖著龍大叫「來了來了！我朝思暮想的，全城最帥的騎士，要騎著他最威武的戰馬，持著他最閃耀的長矛，來拯救他的公主了！」
黑魆魆的山洞被火把照亮。騎士衝到石凳旁，摘下頭盔，沖著龍大喊「把公主交出來！」龍沖他擺擺手，把小公主從它身後輕輕的推出來。
「走吧，從此以後你也是被劫走過的公主了，我也是劫過公主的龍了。」小公主撣了撣她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的到了騎士身邊，閉上眼一隻手抬起來。「快接本公主走吧。」
小公主保持那個姿勢很久也不見騎士牽過她的手，把她抱到馬背上。公主睜開眼，想對騎士發火，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騎士打算了。
坐在馬背上的騎士於小公主來說有冰山那麼高，他的聲音也像是冰山崩塌。「公主這麼丑，我不救也罷。」說罷，他輕輕揮動馬鞭，轉身離開。
小公主愣在原地。
五
「站住。」冰冷的聲音從騎士身後傳來，「你若是不帶她走，我滅你一座城。」是龍的聲音，連龍都沒想到它會發出這麼強硬的聲音，但是它的確從小公主身上看到了狄金森口中的「將要破碎的心」，而它突然想做那個「沒有白活的」龍。
騎士先是愣了兩秒，接著舉起他手中的長矛，轉身，向龍刺去。
六
和故事書里講的完全不一樣，此時此刻正在交戰的龍與騎士懷抱著與常理完全不同的目的——龍想要讓騎士把公主帶走，而騎士要把公主留下。
他們大戰了三天三夜，騎士終於敗在了種族的劣勢上。王子狼狽的逃走了，把他的馬留下，算是默許小公主跟上。
龍輕輕地輕輕的叼起熟睡的小公主，把她放到了騎士的馬背上。
「哪怕我可以使一顆心免於破碎，我這一生就沒有白活。」龍低聲喃喃道，拿爪子輕輕推了推白馬，馬載著小公主「噠噠」的跑遠了。
龍「轟——」的癱倒在石凳上，上面都是已經幹了的它和騎士的血。那隻老蝙蝠飛進來。「恭喜你啊，完成了一隻龍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龍搖搖頭，兩隻小翅膀無力的下垂。它到底也沒有使一顆心免於破碎，它自己也不知道。龍的小眼睛盯著黑黑的山洞之外的，聳入雲端的城堡，一直盯著，像是要從裡面挖出點什麼。老蝙蝠飛起來，擋住它的視線：「公主醒來之後將騎士的言行報告給國王，騎士已經被處決了。」龍還是盯著城堡。老蝙蝠接著說「小公主找了個年輕人做丈夫，他們…很好。」龍盯著城堡的雙眼有些失神。
七
小公主和年輕人的婚禮很快舉行，婚禮的請貼上寫著一行艾米麗狄金森的小詩。國王很是高興，全城上下鞭炮齊鳴，鮮花裝點了整座城池。歡呼聲，奏樂聲連綿不斷，一直穿到城堡對面的山洞裡。
龍不再緊盯著城堡，它撫摸幾下那本有小公主氣息的詩集，然後把它丟在一旁。接著，龍從石凳下面抽出一本落滿灰塵的書。
於小公主，它是一隻喜歡艾米麗狄金森的龍。
於它自己，它是一隻信奉奧斯卡王爾德的龍。
龍用小爪子擦去書上的灰塵，書的扉頁上寫著：
「心就是拿來碎的。」
龍抓著書，飛出黑黢黢的山洞，飛入雲層里，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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