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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丨搶紅包的春節,找得到「我們」嗎?

原標題:許紀霖丨搶紅包的春節,找得到「我們」嗎?



內容簡介

春節將因搶紅包而回歸為節日嗎?由無數個小眾的、脆弱的「我們」所合成的社會,將會是一個更大的「我們」嗎?這,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又是一年一度的春節來臨。曾幾何時,全國人民將春節習慣性地視為「春假」,它的全稱叫做「春節長假」。


節日與假期本來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假期是個人的,愛怎麼支配就怎麼支配;節日是公眾的,最初是原始人部落的祭祀(所以日文中的「節」用的是漢字「祭」),後來演繹成人類各種社群--小到一個家族、村落,大到一個城市、國家---的各種公共儀式:拜祖宗、鬧元宵、划龍舟、趕廟會、放禮花、大閱兵。節日節日,最重要的是誰之節日、何種儀式?每一種節日,都屬於某個特定的文化社群,你從屬於哪個社群,認同哪種文化,就有資格乃至義務參與社群的節日,分享其中的歡樂,形成特定的「我們」。


如果說浪漫的假期給人們一種自由自在「我」的意識的話,那麼,節日中的各種公共儀式造就了一種「我們」的社群歸屬感。是的,那是「我們」的節日,在集體狂歡當中,「我」消失了,「我」內化為「我們」中的一滴水珠、一個分子。


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叫做「春運」。按照古已有之的風俗,中國人每到春節,哪怕在天涯海角,也要回家團聚過大年。謝天謝地,這個習俗沒有被顛覆,山村裡的老父老母、留守兒童,終於見到沿海打工的親人歸來了。不過,許多人想念了一整年家鄉,在老家待了幾天,卻感到分外的乏味。不再有童年的青山祿水,不再有過去的趕廟會、鬧元宵,鄉親還是過去的鄉親,但彼此之間變陌生了,心的距離何其遙遠,聊起天來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在家鄉,在村落,在親戚、鄰居之間,「我們」不復存在,只有一個個原子化、彼此隔膜的「我」。而在一個不再有「我們」的家鄉,「我」是顯得那樣的孤獨、無助與無聊。



城市人的感覺同樣糟糕。一家人好不容易聚攏吃年夜飯,年輕人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老年人感覺冷落,只能打開電視,從無趣的春晚中打發時間。蛋餃、春卷、餃子、獅子頭,各種菜肴都是超市現成買來的,不必再勞駕親自動手。而在我的童年時代,小孩子最盼望的就是過春節,不是因為有吃的了,而是家裡有了一種熱鬧非凡的氣氛,母親買來春卷皮,拌好了豬肉與大白菜餡,哈哈,就可以與大人一起包春卷了!那一刻,家人有說有笑,長輩對晚輩特別和藹,小孩子們也可以放肆一把。在一個物質匱乏、需要樣樣自己動手的年代,反而有一種親近感。這不是簡單的包餃子、裹春卷,而是家庭的年度慶典。在熱鬧的過年之中,你被確認為家庭的一份子,你是「我們」中不可缺少的一員。今天的孩子還有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期盼嗎?他們去見奶奶,看舅舅,內心盼望的大概只是一個大紅包。紅包到手,孩子們立即撇下大人,玩自己的遊戲去了。「我們」不再是一個精神的歸屬、話語的共同體,而只是物慾性的交易空間。沒有了金錢,就沒有了「我們」。

一個沒有集體儀式的節日,稱不上真正的節日,只是隨心所欲的私人假期而已。比如最具政治性的國慶節,對國人來說,只是一年中最美妙的旅遊黃金周。於是高速公路擠到癱瘓,成為停車場;各大旅遊景點如沙丁魚罐頭,遊客前胸貼後背,隨時有踩踏的危險;香港的旺角、台北的101高樓、韓國的濟州島、日本的北海道,都是此起彼伏的中國人大嗓門。回到我的童年時代,雖然沒有機會出去旅遊,但孩子們的內心都有一個共同的期盼:十一晚上的焰火。夜幕剛剛降臨,就早早爬到屋頂上,遠遠眺望人民廣場上空,等待著繽紛燦爛的一刻。說實話,當年對國家的認同,一小部分就是在國慶的美麗焰火中萌芽的。今天的小孩子,不再知道國慶焰火為何物,也無從感受此節日與彼節日意義何在。對中國人來說,無論是春節、清明、端午,還是元旦、五一、十一,通通都是毋庸上班的國定假期,是出外旅遊的難得機遇、是發獃、睡懶覺、打通宵麻將的大好時光。


近年來,出於商業利益和旅遊文化的考慮,各地政府也在春節期間組織了各種看似熱鬧的活動,諸如大年夜頭香、新年撞鐘、初五迎財神、元宵燈會等等。儘管人潮洶湧,卻與社群無關,與「我們」隔緣,只是一大群彼此陌生、相互隔膜的個人,各懷心思與願景,偶然聚在一起而已。今年元旦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的發生,又令政府管理部門倍感壓力,不少活動取消了之。節日衰落的背後,正是「我們」的匱乏與公共社群的解體。



你說春節不再有公眾性文化儀式吧,卻有一個大大的例外,那就是延續了三十多年之久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這個中國春晚,大概是除了奧運會、世界盃之外,全球觀眾最多的電視大派對了。從最初十億人的樂樂呵呵,到這些年的集體吐槽,不管你喜歡還是討厭,春晚已經成為春節中最具標杆意義的文化儀式。它藉助電視屏幕所形成的,是一個虛擬的、想像的共同體。春晚創辦於八十年代,那時候的中國剛剛步出紅色的革命年代,進入世俗化的歡樂年華,改革開放、思想解放和文化啟蒙帶來的自由氛圍,讓國家有向心力,民族有凝聚力,人民有認同感,再加上當時觀眾的欣賞口味尚未分化,十億人民一台戲,春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華文化的「我們」。好景不長,九十年代以後中國巨變。經濟的高速發展、社會分化的加劇和全球化帶來的裂變,使得文化上具有高度同一性的「我們」不再存在,都市文化與鄉村文化、全球文化與本土文化、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年輕人文化與老年人文化、土豪文化與屌絲文化之間發生了深刻的斷層,眾口難調,莫衷一是,不要說13億人,即令是同一家庭的三代人,都很難坐到一起,欣賞同一台戲。大年夜的「國菜」春晚呈台階性的滑坡之勢,它的衰敗還在半程,遠遠沒有滑到谷底。


這幾年壓過春晚的頭條新聞,竟然是異軍突起的搶紅包。這場移動手機上的全民狂歡,令幾億國人無心年夜飯、無暇春節晚會,專心致志埋頭刷屏。搶紅包將會成為新的春節傳統嗎?它將形成社群性的「我們」嗎?一切皆有可能。

在這場搶紅包大戰中,,微信戰勝了微博,原因無它,乃因為微博基本是陌生人形成的公共空間,而微信則是私人性的社交網路。這幾年由於社會與政治的外在因素,公共空間急劇衰落,陌生人之間充滿了警惕與不安全感,大批「微博控」逃離公共空間,躲到微信群一角,在熟悉的小圈子中交換信息、尋求慰藉、相濡以沫。每一個微信群,就是一個由各種血緣、地緣、學緣、業緣,或者利益、情懷、趣味所建立起來的小共同體,它們形成了一個個導向單一、邊界清晰的「我們」。



春節的搶紅包無異是微信群的公共文化儀式,它通過小共同體的集體參與,實現了社群內部的分層建構:發紅包的通常是群里的精神領袖或大佬土豪,他們以自己的慷慨大度驗證自己在群里的獨特身份,並躍躍欲試老大的位置。搶紅包的多是社群中的屌絲活躍分子,他們在乎的不是錢,而是那份被接納的感覺和參與的快樂。而對搶紅包態度冷漠的則是群里的邊緣分子,平時對群不即不離,滿足於淡定的潛水者。紅包的內涵是傳統的,但搶的方式卻是時尚的,其中有運氣、有刺激,玩的是心跳,炫的是親熱。


很有可能,搶紅包將成為中國人過年時節的文化新傳統,它以傳統的內涵、時尚的方式重構了一個個「小微」共同體,形成了無數個既虛擬又真實的「我們」,傳統的中國人生活在社群之中,但他只是某個固定社群中的一份子,「我」對「我們」從一而終。然而在今天多元、交叉的網路社會,每個人可以同時屬於多個「我們」,進出自由,轉換自如;每個人是分裂的,又是統一的,足見現代人身份的多重與人性的複雜。

不過,春節將因搶紅包而回歸為節日嗎?由無數個小眾的、脆弱的「我們」所合成的社會,將會是一個更大的「我們」嗎?這,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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