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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大逃殺:血案蓋棺,隱患待除

「層層外包」和缺乏專業管理團隊,迫使當地一些中小型遠洋漁船不得不依靠古老而落後的「鄉黨」來構成漁船的不同層級,依靠陳舊野蠻的方式維繫海外孤舟上的勞動紀律和秩序。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陶短房

2018年2月8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了大半年前(2017年3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劉貴奪、姜曉龍、劉成建、黃金波故意殺人、劫持船隻 李承權故意殺人死刑複核刑事裁定書》(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可查看全文)。

這紙過時文書的公諸於世,讓已漸塵封的、對被許多人稱作「太平洋大逃殺」的「魯榮漁2682」號血案的慘痛記憶,再度變得清晰起來。

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劉貴奪等人的死刑複核刑事裁定書


失而復見「幽靈船」  船員紛紛成幽靈

「魯榮漁2682」號隸屬於山東省榮成市鑫發水產公司,是一艘大洋魷釣船,也是中國北方最大的國家中心級漁港——榮成石島漁港第一艘大洋魷釣船。這艘漁船長不到40米,主機功率330千瓦,2010年5月投入出海捕撈,同年12月28日,該船由船長李承權等33名船員操縱,從石島港起錨,前往遙遠的東南太平洋秘魯、智利外海,從事艱苦的遠洋魷釣作業。

2011年春節和「五一」,這艘遠洋漁船上的全體船員使用號稱「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海事衛星電話向家人報了兩次平安,此後便杳無音信。而對於漁船的上級管理部門——鑫發公司而言,「魯榮漁2682」號則是在2011年6月18日失蹤的:在此之前,船上通訊設備和公司及海事部門保持規定的定期聯絡,每艘遠洋船隻都有的定位系統正常。

而在這一天之後,「魯榮漁2682」號就變成了一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幽靈船,通訊中斷、定位系統關閉,處於失蹤狀態。由於有多艘在同一海域作業的漁船報稱在這天之後見到過該船,因此許多人相信它並未沉沒,而由於洋面開闊,沿海國家海軍強大,東南太平洋漁場歷來都不是海盜活躍的海域。

從中國漁政船上拍攝到遠處的「魯榮漁2682」號

約20多天後,「幽靈船」神奇地和北京地面衛星站短暫恢復聯繫,在詢問下,「魯榮漁2682」號報告稱,他們「處於夏威夷附近海域,正向國內返航」,但隨即該船再成「幽靈」,信號消失在茫茫大洋中。

2011年7月25日,正在朝鮮半島東部海域作業的「魯榮漁1927」號向鑫發公司報告,稱他們在附近海域發現了失蹤已久的「魯榮漁2682」號,並稱後者「機艙漏水、失去動力」,請求救援。「中國漁政118」號隨即出海救援,7月29日與「魯榮漁2682」號匯合,並將這艘千瘡百孔、出海半年多的遠洋漁船拖帶回港。8月12日上午,兩船回到久違的石島港。

這一天的石島港大雨滂沱,11輛閃著警燈的警車靜靜等候在雨中,每一名剛踏上祖國土地的「魯榮漁2682」號船員都被立即戴上手銬,一人押上一輛警車帶走。

出去33人,回來11人,三分之二的船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船未成幽靈,這離奇消失的22名船員,反倒成了茫茫大洋上的幽靈么?


廿一世紀達曼戈 惟海蠣子是無辜

19世紀法國著名作家普羅斯佩·梅里美在其不朽名著《達曼戈》(Tamango,1829年出版)中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黑人奴隸掮客達曼戈在和白人販奴者交易中自己也被綁架上販奴船,販奴船航行過程中達曼戈領導船上黑奴暴動,殺死全體白人後奪取船隻,卻因不諳航海、自相爭奪生活資料而紛紛葬身大海,最後僅達曼戈一人幸免於難,飄上北美海岸。

與之相比,「魯榮漁2682」號上演了一出更血腥、更猥瑣、更慘無人道的「21世紀達曼戈」悲劇。

《達曼戈》中,黑奴在船上飽受白人船長、船員虐待,被迫嘩變後殺死了全部白人,而「魯榮漁2862」號船上同樣發生了嘩變,導火索則是對工資、待遇、伙食、管理等的不滿,和對長期勞累、辛苦、孤獨遠洋捕撈作業的反彈。但部分最初的「反抗者」卻在航行過程中死於昔日同伴刀下,部分最初的「受害者」、「被迫害者」卻同樣在航行過程中淪為兇手。

《達曼戈》船被「反抗者」控制後雖發生多次火併,但衝突主要圍繞著對食物、水的爭搶,絕大多數「反抗者」是在饑渴交迫中被大自然奪去了生命,而「魯榮漁2682」號上變成「幽靈」的22人經法庭證實死亡20人、失蹤2人,他們竟全部死於「同船人」之手,而船上倖存的11人無一例外參與了殺人,活著回到石島港的「船員」,恐怕只有附著在船底的海蠣子是無辜的。

達曼戈

第一次殺戮發生在2011年6月17日23時許(即船隻失聯前不到一天)。當時船上船員劉貴奪、包德格吉日胡(簡稱包德)等14人因不滿工資待遇和工作環境,經多次策劃密謀,達成了「待漁船補給燃油後就劫持漁船返航回國」的攻守同盟。

17日當天稍早,加油完成,當晚劉貴奪等7人持刀、繩闖入船長室,脅迫船長起錨回國,遭到船長李承權的頑固拒絕,隨即他被鐵棍等物擊昏。聞訊趕來的船伙食長夏琦勇持刀趕來解救船長,結果在廝打中被參與劫持的姜曉龍、劉成建殺死,葬身魚腹。

第二次殺戮發生在7月20日晚,在劉貴奪的指使下,原參與殺人者脅迫馮興艷等未參與第一次殺人和劫船者「入伙」,採用殘忍手段,相繼殺害了被懷疑試圖反抗劫船的輪機長溫斗、二管輪溫密兄弟,隨後又僅因懷疑二副王永波和船員岳朋、劉剛、姜樹濤經常扎堆聊天是「密謀有所不利」,將他們一一用刀砍死或逼迫跳海。

第三次殺戮發生在7月21日晨,陳國軍、薄福軍、吳國志三人被劉貴奪、包德等勒索後依次殺害。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殺戮期間,船上唯一大學學歷、雖事先知道密謀但始終堅持「不動手」的馬玉超失蹤。

7月24日,劉貴奪和包德間發生火併,前者拉攏了此前一直被拘束、受控制的船長李承權等3人,由後者出手殺死了包德等6人。是為第四次殺戮。

被捕的劉貴奪

第五次殺戮發生在7月25日凌晨,因機艙漏水、內燃機失靈導致船上一時混亂,未參與劫船和歷次殺戮、一直受到控制挾持的大副付義忠等4人趁機搶救生艇逃走,但因洋流關係,救生艇被打回「魯榮漁2682」號附近,昔日和付義忠過從甚密的船長李承權下令「往死里打」,船上11人遂用釣魷魚用的、重達2公斤的鐵墜攻擊救生艇,導致艇上4人中三人被迫跳海喪生,一人被撈上漁船後遭殘忍殺害。在此期間始終未參加劫船和歷次殺戮的大管輪王延龍失蹤。

由於機艙進水、船隻喪失動力,此後「魯榮漁2682」號被迫「回到人間」,然後便出現了前面提到的「雨中石島港」一幕。而漁船在夏威夷近海的神秘「復活」,則是劉貴奪等鬧出人命後不敢回國,脅迫被控制船員向國內親屬「要錢」,試圖藉此籌措偷渡日本款項的冒險舉措,而大多數被脅迫勒索者不論就範與否,後來都遭到殘殺。

「百年修得同船渡」,何至如此?


正邪每在一念間 阻水為牢釀苦酒

山東是中國北方遠洋漁業最發達、近年來發展最快的省份,2009年共有19家遠洋漁業公司,遠洋漁船175艘,年產量8.4萬噸,產值8.5億元,其中絕大多數來自榮成。

而2018年最新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榮成市共擁有農業部遠洋漁業資質企業19家,佔全省三分之二,共擁有專業漁船317艘,2017年共外派各類遠洋作業漁船252艘,作業區域遍及除北冰洋外的三大洋,全年共完成遠洋漁業總產量31.9萬噸,產值39.8億元,和2009年時全省的同類數據相比,足可看出其驚人的增長。如今榮成遠洋漁船規模、捕撈產量、收入名列全山東省縣級市首位。

然而,如此龐大且持續高速增長的行業,卻面臨著漁業人口流失、「有船無人」的嚴峻局面:遠洋漁業作業條件艱苦,生活單調枯燥,勞動強度大,收入卻並不算特別高。

筆者曾在西非塞內加爾的達喀爾從事過漁具漁需業務,接觸過不少來自「中水」的中國遠洋漁船和船員。這些捕撈金槍魚等高價值魚類的「國字型大小」遠洋漁船,多系團隊作業,一般由多艘大噸位漁船、冷凍船、加工船和後勤船組成船隊,且在漁場附近設有前方基地;骨幹員工都是長期僱員,收入待遇高,工作穩定,生活保障和工作條件較好。

即便如此,他們也常常因為過長的出海時間(有時長達兩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曾有一名「中水」員工對我坦言,「回家如同回到地球,通話彷彿聯絡人間」。上世紀末,「中水」南方某分公司的西非遠洋船隊,出外勤時每人每年只有12分鐘和家人通話時間,且只能「盡量保證」。

與之相比,地方企業的遠洋漁船、尤其魷釣船等中小型遠洋漁船,往往採取單船出海、無依託作業,依靠漁場附近的「第三方」代理公司,提供各種後勤保障和上下游服務,「紙面收入」雖較「國字型大小」略高,但「層層轉包」,基本收入無保障且不能及時兌現(許多採用一年一結或幾結且系打入國內卡中),福利、勞保不健全,管理不規範,工作崗位不穩定,工作條件和環境更惡劣。

當地人、尤其文化高、有相關資質者都不願意「上船」,迫使小小的榮成遠洋漁業不得不依靠「層層外包」和外地(主要是內地)勞工,且許多勞工根本不具備相關工作資質,甚至不會水。這種最初由台灣遠洋漁船引入的「模式」,在榮成如病毒般迅速繁衍傳播。

「層層外包」和缺乏專業管理團隊,迫使當地一些中小型遠洋漁船不得不依靠古老而落後的「鄉黨」來構成漁船的不同層級,依靠陳舊野蠻的方式維繫海外孤舟上的勞動紀律和秩序。

「魯榮漁2682」號事情發生經過

「魯榮漁2682」號即是如此:船長、大副、二副都是大連人且搭檔多年,關係密切,他們通過鄉黨關係拉來7名大連籍船員,這些船員幾乎都擔任了漁船的各級管理(輪機長、二管輪溫氏兄弟和第一個犧牲者夏琦勇是大連金州人,另有四名高級船員系二副王永波的親戚)。

這些人都是多年「船把式」,文化水平不高但熟悉相關業務,他們因享受「特權」和手握管理許可權,和低級船員間矛盾尖銳,但「沒了他們船就開不動」。

其餘船員則因來自不同中介公司而構成黑龍江(首犯劉貴奪和姜曉龍、劉成建等最早發難、最後倖存者都是黑龍江同鄉)、內蒙古(最早的兩個暴動組織者之一包德等4人是內蒙古人,還有3名來自靠近內蒙古的遼寧朝陽等地船員)兩大幫派。耐人尋味的是,從船長到低級船員,船上鮮有山東本地人。

他們大多數沒有船員證(船上33人只有15人有船員證,大多是「大連幫」),到作業海區後每天工作至少18個小時,且合同雖標明「保底年收入45000」,實際上收入分「基本工資」和「提成」,如果達不到「指標」,低級船員每月保底工資只有1000元人民幣,由於許多低級船員是初次出海的新手,技術不熟、經驗欠佳,每天累死累活,月平均收入計算下來也只有3000元左右。

如前所述,出海半年,普通船員只有兩次和家裡短暫通話的機會,除此之外既無電話也無網路,33個人分成待遇迥異、鄉音各異的幾個階層、群體擠在空間有限的船上,娛樂手段有限、精神壓力巨大,「大連幫」簡單粗暴的管理方式,則讓矛盾更加嚴重。

平心而論,這種「層層轉包」和「鄉黨管理」的模式,在中國各類海外經營項目、企業中普遍存在,也因此釀成了不少悲劇。而在中小型「獨行式」遠洋漁船這一特殊環境里,「阻水為牢」讓矛盾一旦激化,便難有轉圜緩解的餘地。

最初的暴動系「黑龍江幫」和「內蒙幫」這兩個自覺受到不公正對待的「鄉黨」組織,被打傷和控制的船長、大副、二副都是「大連幫」,第一個被殺的伙食長也不例外(他是唯一出手救船長的船員,同樣也是「鄉黨」的表現),得手後船長懾於「出了人命」不得不幫助設定了回國的航線和自動駕駛儀,但他和全體「大連幫」仍被「黑龍江幫」和「內蒙幫」嚴格控制。

第二、第三次殺戮的性質相似,都是「黑龍江幫」、「內蒙幫」這兩個最初發難的「鄉黨」清洗「大連幫」,可視作暴動的延續。

船員在「魯榮漁2682」號上寫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亂戰」始於「黑龍江幫」和「內蒙幫」間的猜忌:「內蒙幫」的包德在劉貴奪改變最初「回國討說法」計劃(殺了第一個人後畏懼法律懲罰),轉而企圖偷渡日本後,擔心「黑龍江幫」暗算自己,試圖先下手為強。不料身為內蒙古人卻因勞務公司等關係一直和「黑龍江幫」混的黃金波將消息出賣給劉貴奪,劉隨即拉攏、脅迫原本是受害者的船長李承權,令李承權和另兩名大連船員崔勇、段志芳成為同夥,並逼他們在殺死6名「內蒙幫」成員時出手「沾血」。3人「入伙」的動機,一是保命,二是得知第二次殺戮受害者、二副王永波系包德所殺,而3人都是王的密友。

而第五次殺戮則是3名「沾血」大連人對4名「未沾血」大連人出於「保命兼破罐破摔」的瘋狂肆虐,另兩名此前「未沾血」的大連人則在3名「沾血」同鄉的叵測脅迫下,參與了這最後一次行兇。

血案雖雲已蓋棺 隱患依舊未根絕

2013年7月19日,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魯榮漁2682」號血案作出一審判決,劉貴奪、姜曉龍、劉成建、黃金波、李承權5人被判處死刑,另6人分別判處死緩、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除劉成建外的4名被判死刑者提出上訴。

2015年1月21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17年3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山東高院維持一審死刑判決的刑事裁定,至此,「魯榮漁2682」號血案——或曰「太平洋大逃殺案」算是蓋棺論定了。

但隱患並未根除:隨著中國沿海漁業資源的枯竭,禁漁期制度的不斷收緊,遠洋漁業的比重越來越大,船多人少、層層轉包、鄉黨管理、菜鳥上船,以及收入待遇問題、勞動強度問題、「與世隔絕」問題……仍然不同程度存在,且遠不止在漁船和遠洋漁業領域。

在「魯榮漁2682」號血案發生後,山東省、榮成市有關方面曾多次總結教訓,推出了諸如遠洋漁船船員定期輪休、「特殊船員」隨時送回國內,以及加強基層黨建、改善船上生活環境和文娛條件等措施。這些措施當然會起到一些效果,但在勞動環境、管理模式、市場大勢等因素制約下,效果也只能是有限的。

如前所述,「單船作業」和缺乏遠洋前進基地,是地方遠洋漁業、尤其中小型遠洋漁船最危險的癥結之一。今年1月18日榮成市海洋與漁業局公開的信息顯示,迄今這個全國最大遠洋漁港已有、在建的海外綜合性遠洋漁業基地僅有迦納、斐濟、烏拉圭、印尼和斯里蘭卡五處,「魯榮漁2682」號案發地、榮成石島籍魷釣船密集「扎堆」的南美洲東南太平洋外海,至今仍要依賴「第三方」代理公司。

2017年12月19日中國農業部提出,至2020年,全國遠洋漁船總數穩定在3000艘以內,遠洋漁業企業數量在2016年基礎上保持「零增長」,實現漁船專業化、標準化、現代化,培育一批有國際競爭力的現代化遠洋漁業企業。

或許,從根本上改變中國遠洋漁業的結構和運營、管理模式,才是杜絕類似悲劇的根本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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