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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筆下的狗兒

辭舊迎新。讓我們跟隨名家筆下的狗兒們一起迎接狗年吧~

狗之晨

by老舍

東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紅了東邊的雲。大黑在窩裡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許是剛才作的那個夢;誰知道,好吧,再睡。門外有點腳步聲!耳朵豎起,象雨後的兩枝慈姑葉;嘴,可是,還捨不得項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睜開半個。聽出來了,又是那個巡警,因為腳步特別笨重,聞過他的皮鞋,馬糞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為巡警是沒有什麼趣味的東西。但是,腳步到底是腳步聲,還得聽聽;啊,走遠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頂了頂,稍微一睜眼,只能看見自己的毛。

剛要一迷糊,哪來的一聲貓叫?頭馬上便抬起來。在牆頭上呢,一定。可是並沒看到;納悶:是那個黑白花的呢,還是那個狸子皮的?想起那狸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勁;狸子皮的抓破過大黑的鼻子;不光榮的事,少想為妙。還是那個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幾乎把黑白花的堵在牆角么?這麼一想,喉嚨立刻癢了一下,向空中叫了兩聲。「安頓著,大黑!」屋中老太太這麼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總是不許大黑咬貓!可是不敢再作聲,並且向屋子那邊搖了搖尾巴。什麼話呢,天天那盆熱氣騰騰的食是誰給大黑端來?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見不對也不能得罪她,什麼話呢,大黑的靈魂是在她手裡拿著呢。她不準大黑叫,大黑當然不再叫。假如不服從她,而她三天不給端那熱騰騰的食來?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著;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個狗蠅,討厭的東西!窩裡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繞著圓圈找自己的尾巴,剛咬住,「不棱」,又被誰奪了走,再繞著圈捉。有趣,不覺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調。「大黑!」

老太太真愛管閑事啊!好吧,夾起尾巴,到門洞去看看。坐在門洞,順著門縫往外看,喝,四眼已經出來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虧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輸給二青的!二青那小子,處處是大黑的仇敵:搶骨頭,鬧戀愛,處處他和大黑過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熱情地叫著。四眼正在牆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剛要抬腿;「大黑,快來,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門,門還關著呢!叫幾聲試試,也許老頭就來開門。叫了幾聲,沒用。再試試兩爪,在門上抓了一回,門紋絲沒動!

眼看著四眼獨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牆頭叫了幾聲,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上牆的本領。再向門外看看,四眼已經沒影了。可是門外走著個叫化子,大黑藉此為題,拚命的咬起來。大黑要是有個缺點,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見汽車快躲,見窮人緊追,大黑幾乎由習慣中形成這麼兩句格言。叫化子也沒影了,大黑想像著狂咬一番,不如是好象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嚴,好在想像是不費什麼實力的。

大概老頭快來開門了,大黑猜摸著。這麼一想,趕緊跑到後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頓罵。果然,剛到後院,就聽見老頭兒去開街門。大黑心中暗笑,覺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頭又回到屋中,大黑輕輕的順著牆根溜出去。出了街門,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聞了聞,覺得精神十分煥發。然後又伸了個懶腰,就手兒在地上磨了磨腳指甲,後腿蹬起許多的土,沙沙的打在牆上,非常得意。在門前蹲坐起來,耳朵立著,坐著比站著身量高,加上兩個豎立的耳朵,覺得自己很偉大而重要。

剛這麼坐好,黃子由東邊來了。黃子是這條衚衕里的貴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聲音瓮聲瓮氣。大黑的耳朵漸漸往下落,心裡嘀咕:還是坐著不動好呢,還是向黃子擺擺尾巴好呢,還是以進為退假裝怒叫兩聲呢?他知道黃子的厲害,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尊嚴。他微微的回了回頭,嘔,沒關係,坐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麼危險?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餘的地方都沒敢動。

黃子過來了!在離大黑不遠的一個牆角聞了聞,好象並沒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時對自己下了兩道命令:「跑!」「別動!」

黃子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是要挨著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顫動。可是黃子還好似沒看見大黑,昂然走過去。他遠了,大黑開始覺得不是味道:為什麼不乘著黃子沒防備好而撲過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恥,那樣的怕黃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為發泄心中的怒氣,開始向空中瞎叫。繼而一想,萬一把黃子叫回來呢?登時立起來,向東走去,這樣便不會和黃子走個兩碰頭。

大黑不象黃子那樣在道路當中捲起尾巴走。而是夾著尾巴順牆根往前溜;這樣,如遇上危險,至少屁股可以拿牆作後盾,減少後方的防務。在這裡就可以看出大黑並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許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極重視這個「大」字,特別和他主人在一塊的時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覺得自己至少有駱駝那麼大,跟誰也敢拚一拚。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時候,他也不敢承認自己是小。因為連不敢這麼承認還不肯捲起尾巴走路呢;設若根本的自認渺小,那還敢出來走走嗎。「大」字是他的主心骨。「大」字使他對小哈巴狗,瘦貓,叫花子,敢張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時候對大狗——象黃子之類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裡細叫幾聲;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時候「大」字使他甚至於敢和黃子干一仗,雖明知必敗,而不得不這樣犧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專仗著這個「大」字去欺軟怕硬的享受生命。

大黑的長象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餒的是沒有黃子那樣的一張方嘴。狗的女性們,把吻永遠白送給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象個子粒不足的「老雞頭」,就是把舌頭伸出多長,她們連向他笑一下都覺得有失尊嚴。這個,大黑在自思自嘆的時候,不能不歸罪於他的父母。雖然老太太常說,大黑的父親是飯莊子的那個小驢似的老黑,他十分懷疑這個說法。況且誰是他的母親?沒人知道!大黑沒有可靠的家譜作證,所以連和四眼談話的時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傷心。更不敢照鏡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開。對於大黑,顧影是不能引起自憐的。那條尾巴!細,軟,毛兒不多,偏偏很長,就是捲起來也不威武,況且卷著還很費事;老得夾著!大黑到了大院。四眼並沒在那裡。大黑趕緊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麼的全沒在那裡,心裡安定了些。由走改為小跑,覺得痛快。好象二青也算不了什麼,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時候,頂好是咬住他一個地方,死不撒嘴,這樣必能致勝。打倒了二青,再聯絡四眼戰敗黃子,大黑便可以稱雄了。

遠處有吠聲,好幾個狗一同叫呢。細聽,有她的聲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過多少回舌頭,擺過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連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過錯;戰敗二青和黃子,她自然會愛大黑的。大黑決定去看看,誰和小花一塊唱戀歌呢。快跑。別,跑太快了,和黃子碰個頭,可不得了;謹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見了:小花,喝,圍著七八個,哪個也比大黑個子大,聲音高!無望!不便於過去。可是四眼也在那邊呢;四眼敢,大黑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個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個樣兒。有點恨四眼,雖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開了。雖然不敢過去,可是在遠處示威總比那一天到晚悶在家裡的小哈巴狗強多了。那邊還有個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門口坐著,連叫也不敢叫;大黑的身分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較。

那群大狗打起來了。打得真厲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嘔,活該;到底他已聞了小花一鼻子。大黑的嫉妒把友誼完全忘了。看,四眼又起來了,撲過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點跳出來了,自己耗著轉了個圓圈。啊,好!小花極驕慢的躲開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極了。

那群大狗打過這邊來了,大黑一邊看著一邊退步,心裡說:別叫四眼看見,假如一被看見,他求我幫忙,可就不好辦了。往後退,眼睛呆看著小花,她今天特別的驕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離小板凳狗不遠了,唉,拿個小東西殺殺氣吧!聞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來,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撲,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氣了:誰和你個小東西玩呢?牙露出來,耳朵也立起來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輕輕抓了地幾下,腰兒塌著,尾巴卷著直擺。大黑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不怕他,嘴張開了,預備咬小東西的脖子。正在這個當兒,大狗們跑過來了。小板凳看著他們,小嘴兒撅著巴巴的叫起來,毫無懼意。大黑轉過身來,幾乎碰著黃子的哥哥,比黃子還大,鼻子上一大道白,這白鼻樑看著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聲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把大黑給圍在當中。可是他們只顧追著小花,一群野馬似的跑了過去,似乎誰也沒有看到大黑。大黑的恥辱算是到了家,他還不如小板凳硬氣呢!

似乎得設法叫小板凳看出大黑是和那群大狗為伍的:好吧,向前趕了兩步,輕輕的叫了兩聲,瞭了小板凳一眼,似乎是說:你看,我也是小花的情人;你,小板凳,只配在這兒坐著。

風也似的,小花在前,他們在後緊隨,又回來了!躲是來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他們全身沒有一根毛能舒坦的貼著肉皮子,全離心離骨的立起來。他的腿好象抽出了骨頭,只剩下些皮和筋,而還要立著!他的尖嘴向四圍縱縱著,只露出一對大牙。他的尾巴似乎要擠進肚皮里去。他的腰躬著,可是這樣縮短,還掩不住兩旁的筋骨。小花,好象是故意的,擠了他一下。他一點也不覺得舒服,急忙往後退。後腿碰著四眼的頭。四眼並沒招呼他。

一陣風似的,他們又跑遠了。大黑哆嗦著把牙收回嘴中去,把腰平伸了伸,開始往家跑。後面小板凳追上來,一勁巴巴的叫。大黑回頭齜了齜牙:幹嗎呀,你!似乎是說。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還沒把食端來。倒在台階上,舐著腿上的毛。

「一邊去!好狗不擋道,單在台階上趴著!」老太太喊。翻了翻白眼,到牆根去卧著。心中安定了,開始設想:假如方才不害怕,他們也未必把我怎樣了吧!後悔:小花擠了我一下,假使乘那個機會……決定不行,決定不行!那個小板凳!焉知小板凳不是個女性呢,竟自忘了看!誰和小板凳講交情呢!

門外有人拍門。大黑立刻精神起來,等著老太太叫大黑。「大黑!」

大黑立刻叫起來,往下撲著叫,覺得自己十二分的重要威嚴。老太太去看門,大黑跟著,拚命的叫。

送信的。大黑在老太太腳前撲著往外咬。郵差安然不動。

老太太踢了大黑一腿:「怎這麼討厭,一邊去!」

大黑不敢再叫,隨著老太太進來,依舊卧在牆根。肚中發空,眼撩著食盆,把一切都忘了,好象大黑的生命存在與否只看那個黑盆里冒熱氣不冒!

一條老狗

by 季羨林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總會不時想起一條老狗來。在過去七十年的漫長的時間內,不管我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不管我是在亞洲、在歐洲、在非洲,一閉眼睛,就會不時有一條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背景是在一個破破爛爛籬笆門前,後面是綠葦叢生的大坑,透過葦叢的疏隙處,閃亮出一片水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無論用多麼誇大的詞句,也決不能說這一條老狗是逗人喜愛的。

它只不過是一條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紅,灰暗,上面沾滿了碎草和泥土,在鄉村群狗當中,無論如何也顯不出一點特異之處,既不兇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這樣一條不起眼兒的狗卻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因此,話必須從七十年前說起。

當時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夥子,正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系二年級。能夠進入清華園,是我平生最滿意的事情,日子過得十分愜意。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從濟南家中打來的電報,只是四個字:「母病速歸。」我彷彿是劈頭挨了一棒,腦筋昏迷了半天。我立即買好了車票,登上開往濟南的火車。我當時的處境是,我住在濟南叔父家中,這裡就是我的家,而我母親卻住在清平官莊的老家裡。整整十四年前,我六歲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離開了故鄉,也就是離開了母親,到濟南叔父處去上學。我上一輩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而男孩卻只有我一個。濟南的叔父也只有一個女孩,於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個寶貝蛋。

然而真正從心眼裡愛我的只有母親一人,別人不過是把我看成能夠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這一層道理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離開母親的痛苦我卻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到了濟南後第一夜,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親懷抱里睡覺,而是孤身一個人躺在一張小床上,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一直哭了半夜。這是怎麼一回事呀!為什麼把我弄到這裡來了呢?「可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母親當時的心情,我還不會去猜想。現在追憶起來,她一定會是肝腸寸斷,痛哭決不止半夜。現在,這已成了一個萬古之謎,永遠也不會解開了。

從此我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不能說,叔父和嬸母不喜歡我,但是,我惟一被喜歡的資格就是,我是一個男孩。不是親生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這是人之常情,用不著掩飾,更用不著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個麻木的人,一些細微末節,我體會極深。常言道,沒娘的孩子最痛苦。我雖有娘,卻似無娘,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我是多麼想念我故鄉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裡吞聲飲泣的情況就越來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總共回過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奔大奶奶之喪而回家的。大奶奶並不是我的親奶奶;但是從小就對我疼愛異常。如今她離開了我們,我必須回家,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幾天,母親異常高興,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原因是父親卧病。叔父親自請假回家,看自己共過患難的親哥哥。這次在家住的時間也不長。我每天坐著牛車,帶上一包點心,到離開我們村相當遠的一個大地主兼中醫的村裡去請他,到我家來給父親看病,看完再用牛車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窪不平,牛車走在上面,顛顛簸簸,來回兩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至於醫療效果如何呢?那只有天曉得了。反正父親的病沒有好,也沒有變壞。叔父和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我們只好先回濟南了。過了沒有多久,父親終於走了。一叔到濟南來接我回家。這是我第三次回家,同第一次一樣,專為奔喪。在家裡埋葬了父親,又住了幾天。現在家裡只剩下了母親和二妹兩個人。家裡失掉了男主人,一個婦道人家怎樣過那種只有半畝地的窮日子,母親的心情怎樣,我只有十一二歲,當時是難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須離開她到濟南去繼續上學。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麼小的力量,她也決不會放我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做了一輩子「季趙氏」。到了今天,父親一走,她怎樣活下去呢?她能給我飯吃嗎?不能的,決不能的。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連我都感覺到了。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走了,走了。誰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誰會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

回到濟南以後,我由小學而初中,而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我由一個混混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一些,對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我夢想,再過兩年,我大學一畢業,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我將首先把母親迎至濟南。她才四十來歲,今後享福的日子多著哩。

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哈姆萊特問的是tobeornotto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籤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杆,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我閉眼又睜眼反覆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杆,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則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我到了濟南。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

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麼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裡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於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幅輓聯: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為母子一場,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對仗談不上,只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怕真出現什麼問題,派馬家二舅陪我還鄉奔喪。到了家裡,母親已經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只隔一層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見母親一面,我與她竟是人天懸隔矣。我此時如萬箭鑽心,痛苦難忍,想一頭撞死在母親棺材上,被別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轉過來。抬頭看屋中的情況,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幾隻破椅子和一隻破箱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在這樣的環境中,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嗎?我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了一場。現在家中已經沒了女主人,也就是說,沒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內二大爺家裡去吃飯,討論母親的安葬事宜。晚上則由二大爺親自送我回家。那時村裡不但沒有電燈,連煤油燈也沒有。家家都點豆油燈,用棉花條搓成燈捻,只不過是有點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勸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爺家裡,我執意不肯。讓我再陪母親住上幾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親身邊只住過六年多,現在僅僅剩下了幾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天了。於是,二大爺就親自提一個小燈籠送我回家。此時,萬籟俱寂,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彷彿閃出一絲光芒。全村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聲音。透過大坑裡蘆葦的疏隙閃出一點水光。走近破籬笆門時,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細看才知道是一條老狗,靜靜地卧在那裡。狗們有沒有思想,我說不準,但感情的確是有的。這一條老狗幾天來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麼忽然不見了?它白天到村裡什麼地方偷一點東西吃,立即回到家裡來,靜靜地卧在籬笆門旁。見了我這個小夥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這家的主人,同女主人有點什麼關係,因此見到了我並不咬我,有時候還搖搖尾巴,表示親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這一條老狗。

我孤身一個人走進屋內,屋中停放著母親的棺材。我躺在裡面一間屋子裡的大土炕上,炕上到處是跳蚤,它們勇猛地向我發動進攻。我本來就毫無睡意,跳蚤的干擾更加使我難以入睡了。我此時孤身一人陪伴著一具棺材。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一點也不。雖然是可怕的棺材,但裡面躺的人卻是我的母親。她永遠愛她的兒子,是人,是鬼,都決不會改變的。正在這時候,在黑暗中外面走進來一個人,聽聲音是對門的寧大叔。在母親生前,他幫助母親種地,干一些重活,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他一進屋就高聲說:「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驚:母親怎麼會叫我呢?原來寧大嬸撞客了,撞著的正是我母親。我趕快起身,走到寧家。在平時這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此時我卻是心慌意亂了。只聽從寧大嬸嘴裡叫了一聲:「喜子呀!娘想你啊!」我雖然頭腦清醒,然而卻淚流滿面。娘的聲音,我八年沒有聽到了。這一次如果是從母親嘴裡說出來的,那有多好啊!然而卻是從寧大嬸嘴裡,但是聽上去確實像母親當年的聲音。我信呢,還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嗎?我糊裡糊塗地如醉似痴地走了回來。在籬笆門口,地上黑黢黢的一團,是那一條忠誠的老狗。

小狗包弟

by 巴金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裡,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裡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裡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裡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舐舐,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隻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裡什麼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1959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裡有一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乾乾淨淨,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麼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隻前腳並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1963年或以後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做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後,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1962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我彷彿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1966年8月下旬紅衛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射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兵引到我家裡來。當時我已經處於半靠邊的狀態,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可是在這時節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只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願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後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闆,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裡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射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罈罈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鬆,真是一種摔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摔掉什麼,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於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裡,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牆。隔壁房屋裡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牆壁上多開了兩堵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里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身的創傷使我的心彷彿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麼我今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講狗

by 周建人

講起狗,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它是「粽子臉,梅花腳」的那一種走獸。它的毛色雖有黃,有黑,有黑白相間,或者還有別的變化。但它會搖頭,會擺尾,並且會汪汪地叫,這些特性,叫人一見之後,不會忘記。普通狗的臉都有點像粽子,但也有「凹臉塌鼻頭」,好像要裝作獅子臉,然而又不像。養狗的專家說世界上的狗約有二百種,有的身體很高大,有的小到只像一隻貓。然而我們見了無論哪種狗,一見便知道它是狗,決不會誤看作別的走獸。因為狗的特性我們知道得很清楚。

世界上各處的居人,除卻南海群島之外,都養狗,因為狗有各種用處。獵人必須養狗,它替他找尋野味,捕捉野獸。又狗極警覺,獵人夜間如宿在帳篷里,有狗在旁,可以免除或減少被猛獸襲擊的危險。愛司基摩人叫狗拉雪車。呵華特說有些地方的人又叫狗捉魚。它會把魚趕到淺灘上,從水裡捉起它們來。遇到戰爭時,救護員常須帶狗,叫它去找尋傷兵,此外還有別種用途。狗的形狀並不怎樣美好,它的叫聲也並不佳妙,自從遠古時代養下來,今日凡有人煙之處,幾乎無不養狗,可見大有原因了。

但是狗到了變把戲的手裡,生活真無聊。猴子騎在背上,打一個圈子,有什麼意思呢。被牽在摩登女人的手裡,路旁一聳一聳地走著,也一樣地無聊。然而狗沒有自覺力,並不以為苦。上海有一派的乞丐,養著一隻狗,出來要錢時,自己坐著,叫狗前足跪下,後足立直,屁股聳得高高地跪在旁邊。這簡直是受苦刑了,然而狗好像並不怨恨。

西洋的作者中,講起狗,常常說它是人的朋友。我想未必,人的養狗,只因它對於人有用,無論獵人叫它幫同打獵,或漁人叫它幫同捉魚等都是。富人養狗,是為了有了保險箱還怕不夠牢靠。變把戲的養狗是為了賺錢,乞丐養狗是為了叫它代替自己跪求。摩登女人養狗是因為玩到沒有東西可玩了,遂來玩狗;這即使不是利用,至少是玩弄。

有些作者常說狗很可愛。我想也沒有什麼可愛。我覺得狗太會叫,吵得人不安。早晨四點鐘天還沒有亮,絲廠里的汽笛便發大聲叫喚工人,報告已開廠。工人提了冷飯進廠去,往往有狗追著叫。有經驗的人說善叫的狗不咬人,啞狗倒更凶;然而便是這叫聲已經夠討厭了。我不愛好狗,不是全因感情作用,是更有別的理由的。我常見富人的狗看見窮人常常要叫;窮人的狗看見富人卻常常不叫。這不由得不叫人覺著狗心勢利,缺乏理智,不可以做朋友。我又常見狗受它的主人的指使時,便奮不顧身地去咬生人,被主人打罵時卻俯首貼耳,表示服從,還要搖搖尾巴,表示親密。我記得法國的大名家蒲封曾說過:狗有不思報復,單知服從,沒有野心等德性,這些性質我實在不敢稱讚。狗的用處,在某些方面,當然也很大,對於獵人、探險者等,的確大有幫助;它的用處我決不肯一筆抹煞;但是對於有些誇獎的話不敢贊同。它比之於象或熊,性質實在卑劣。象對於人,性質也很馴良的,但它能辨別好壞,知道敵和友。熊不喜歡隨便攻擊人或獸類,但它如覺得必須抵抗時,它便憑它的大力進攻,決不讓步,不像狗的看見徒手的人便叫,拾起石子,它逃去了。但是狗的性質如果單單存留在狗身上,那倒還沒有什麼要緊,如果被人學去,事情將更糟糕。狗性質一經跑進人體,他不但學會了搖頭擺尾,而且他會把無論什麼都很爽氣地賣掉或送掉!

大話狗兒

by 張賢亮

今年到了「狗年」,好幾家媒體要我發表點祝福語。這是慣例,牛年說牛年好,馬年說馬年好,雞年說雞年好,鼠年也要說鼠年好。我本人屬鼠,卻最討厭老鼠,實在想不出鼠有什麼可愛,但也要絞盡腦汁想出這個「年」有什麼好處。而狗年呢,我確實覺得很好,很和諧。馮小剛的電影《卡拉是條狗》里有句台詞,「只有在卡拉面前我才感覺是個人」可謂經典。只有在你的狗的眼睛中,你才能看見出自肺腑的真誠、感恩和對你完全的依賴與信任,即使最兇猛品種的狗,對你的目光都是親切溫柔的。如你的寵物是條如狼似虎的體形龐大的猛犬,你怎麼呵叱它、教訓它,它都不會還嘴,不會提出無理要求,不會發表它的看法,更不會強辭奪理,總是乖乖地聽你呼來喝去,哪怕你這個主人倒是在無理取鬧,在瞎指揮。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使你能獲得這麼強烈的滿足感和權威感呢?沒有!只有在你的狗面前。我想,這大概是人們喜歡狗、進而喜歡狗年的最大原因吧。

20多年前訪問北歐,頭一次出國,聽瑞典人說你們中國人父母妻子子女是一個家庭,在我們瑞典,一個人和他的狗也可組成家庭。他們把狗看作家庭成員之一,當時頗感新鮮,回來後還寫了篇遊記專談此事。確實,在「世味年來薄似紗」的社會,聽過老婆嫌丈夫無能、丈夫移情別戀而離婚的,聽過子女嫌家庭貧窮離家出走或是在同學面前羞於開口叫爸爸媽媽的,卻從來沒聽過哪家的狗怨主人不喂它進口狗糧不辭而別。「兒不嫌母醜」好像並不確切了,「狗不嫌家貧」倒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確實,狗、馬、牛、雞.羊等等,都是人類最早馴養的動物,但唯有狗會和人類建立家人般的感情。有偷馬、偷牛、偷雞、偷羊的賊,就沒有聽說有偷狗的。馬、牛、雞、羊偷來了如果不吃掉都可以再馴養,但狗就不行,成年狗已經和原主人有了牢不可破的親情,即使喂它進口狗糧,它也要掙扎著跑回老家。狗比父母妻子還親,與狗結為家庭的牢固程度超過血緣關係,瑞典人比咱中國人看的透。

我最早接觸的動物是狗。抗日戰爭時期為了躲避日寇轟炸,舉家遷到重慶鄉下,住戶與住戶間隔壠相望而不相往來,我沒有玩伴,狗就是我唯一的玩伴了,所以我自小就和狗有感情。在上學途中,我曾見過一個盲眼的乞丐牽條狗要飯,因為喜歡那條狗,我悄悄地跟了他們一段路。牽乞丐的狗竟然能準確地把它的盲眼主人領到住家或店鋪前面。到了門口,狗停下一蹲,乞丐就開始喊叫。後來我知道西方有種專為盲人服務的導盲犬,但那是要經過嚴格訓練的,乞丐的狗誰來用科學方法調教?再說,西方國家能把狗訓練得領著主人沿街乞討嗎?我還沒聽說過!可見中國民間的馴狗技巧早已大大超過發達國家。那完全是靠平時狗與人的一點一滴的默契,這種默契竟可以達到人犬合一的地步,同時,也顯示出狗有多麼強的智力和悟性。

當農工的時候,常年吃不上肉,往往三兩人商量夜出偷雞摸狗,我總是「摸狗」的堅決反對者。吃狗還有講究,狗不能宰殺,流出了血,狗肉就會有股腥膻味,內行人會把狗吊起來往它鼻子里灌水,將它活活嗆死。我目睹過這種場面,狗的掙扎嚎叫慘不忍睹。一次我曾當場在柴禾垛上抽出根棍子衝過去把灌水的人打得和狗一樣嚎叫。反正大家都是勞改釋放後就業的農工,「革命群眾」把我們「勞改釋放犯」之間的打架就叫做「狗咬狗一嘴毛」,樂得在一旁看熱鬧。那時,在我的捍衛下挽救過好多條狗的生命。當然,雞偷吃了不少,更吃過瘟雞,奇怪的是並沒有染上禽流感,一直健康地活到當了作家。我開始嘗試寫的第一篇小說就是《邢老漢和狗和故事》,在還沒有獲得「平反」時就動筆了。這個有關狗的故事是真實的。「文革」期間,不許農民保留自留地,大「割資本主義尾巴」,禁止農民養雞鴨鵝,這事一般人都知道,但不許農民養狗的事可能很多人就不甚了了。因為城市裡早就沒有了狗,狗不在當時中國市民的視野之內。農村人卻一直有養狗的習慣,農民需要狗來看家護院。當時的農村曾大張旗鼓地組織過「打狗隊」,見狗就往死打。別的地方我不清楚,至少是全寧夏境內再看不到一條狗,聽不見一聲狗吠。消滅狗的理由說來可笑:「喂狗浪費糧食」。寧夏人和廣東廣西人不一樣,是不吃狗肉的,所以狗完全沒用,罪該萬死,殺無赦。而那僅僅是表面上的理由,打狗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方便民兵對每家每戶進行「夜訪」,也就是在夜間突擊檢查,看哪家有剩餘的糧食,有,就毫不留情地立即沒收。狗就因為它忠於職守,成了革命者的革命對象。人們說「文革」搞的中國「雞犬不寧」,這句成語並不完全是象徵意義而是名符其實的。

後來,小說《邢老漢和狗的故事》被大導演謝晉拍成電影,老一輩電影藝術家謝添和著名影星斯琴高娃扮演男女主角。扮演「狗」的狗,卻因主人犯了法被銀川公安局抓去,最後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了。後來,在寧夏鎮北堡西部影城拍攝《老人與狗》的電影場景里,我完全按它的模樣做了條道具狗來紀念它。目前我在西部影城養了40多條狗,有土種狗,有德國狼犬,愛爾蘭牧羊犬,喜樂蒂牧羊犬,松獅犬、大白熊、阿拉斯加雪橇犬、還有8條藏獒,實現了我的夙願。我家現在有多少「狗口」很難說清,因為我從養狗的經驗中既體會到生命力的旺盛又體會到生命的脆弱。狗繁殖得很快,母狗分娩一次可生七、八、十來只狗仔,有的一年下兩窩,可是死亡率也很高,穩定的數量只能說40條左右。在養狗中我還明白了一條哲理:原先我只有一條狗的時候,為了解除這條公狗的孤寂,特地從外地又買了一條同品種的母狗給它做伴。母狗剛到家時,公狗不但不歡迎,還常常跟她爭食打鬥。可是自母狗到了發情期,公狗和母狗做愛以後,兩條狗就變的夫唱婦隨,相敬如賓了。這印證了恩格斯的話:「性愛是愛情的基礎」!所以我對現在興起的「無性婚姻」很難理解,沒有性,何來愛情?

在一篇報道俄羅斯近況的文章中見到一張照片,畫面是莫斯科紅場邊上坐著一位俄羅斯老大娘,懷裡抱著條小狗,小狗身上掛了塊紙牌,中文介紹說上面寫的是:「請給我親愛的小寶貝一點食物吧」。文章以此說明俄羅斯老百姓現在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在街上乞討又害羞,借著給狗要飯來遮醜。我看了不禁失笑,文章作者去俄羅斯肯定屬於「公款消費」,對俄羅斯的了解比我這沒去過的還不如。俄羅斯雖然私有化了,但普通老百姓的基本福利並沒完全取消,他們至今不存在「看病難」、「教育高收費」和「三農」問題;莫斯科市民住房的暖氣費都不交,再窮的人吃飯還是有保證的。這位可敬的老大娘絕不是為她自己要飯,真正是為她的狗乞食。那麼也許有人會懷疑:她把政府給她救濟的食品分點給狗吃不就行了?這也是外行話。一個國家和地區的人拿什麼東西喂狗,可以說是那個國家和地區人民群眾文明進步的度量尺。人吃人吃的狗吃狗吃的,這話聽起來像繞口令,但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出現這種區別。「文革」時寧夏「革委會」宣傳說狗與人爭食,糧食定量是給人吃的,養條狗就多了一張嘴吃飯,為了「節約鬧革命」,所以非消滅狗不可。這種宣傳農民聽了都發笑,覺得滑天下之大稽。為什麼?因為當時農村每家每戶的狗只靠舔涮鍋水維持生命,稍寬裕的人家僅僅在涮鍋水裡撒一把麩皮而已。確切說,當時農村的狗不是「吃」大的而是「喝」大的(這也證明了狗的生命力的頑強)。寧夏山區缺水,主人家連涮鍋水也沒有,狗就靠吃小孩的屎生活,狗會把小孩的屁股都舔得乾乾淨淨(成人在廁所里方便,那裡絕不準狗入內,因為人糞尿是寶貴的肥料)。現在,農村有了大量的狗,即使有「三農」問題,狗也能吃上剩飯了。至於城市的「市狗」,更隨著市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也上升到「寵物」的地位。狗糧、狗罐頭、狗零食,直至狗時裝、狗玩具都紛紛出籠。葛優扮演的「卡拉」主人是個愛狗的底層小市民,「卡拉」大概和主人一樣和過去幹部下鄉似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連剩飯也不會吃的。倘若這位小市民從底層上升一步,他就會成為寵物商店的一名消費者。所以,那張照片只能說明那位俄羅斯老大娘雖然因私有化改革而陷入困境,但仍然保留了俄羅斯作為大國時的文明習慣:狗一定要吃它的專用食品。

我喂那麼多狗,拿什麼喂它們呢?我的西部影城繁榮了周邊經濟,附近開了幾十家餐館。開始時我讓人去餐館收集剩飯剩菜,每天收來的飯菜狗都吃不完。但隨著企業規模進一步發展,就逐漸「文明」起來,嫌剩飯剩菜里有辣椒醬油醋,實行了人狗分食,只喂成品的狗糧。後來看到報上說狗的商品糧里含有致癌物質,為此台灣人和美國狗糧製造商還打起官司,就開墾了幾十畝地種玉米,一年可收數萬斤,狗們吃上了「綠色食品」。我想,如果我又倒霉了,又進了勞改隊或什麼「號子」「棚子」的,狗兒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狗隊肯定解散,全都成了「喪家犬」。留下特別心愛的一條狗,「綠色食品」也吃不上了,只好向那位俄羅斯老大娘學習,抱著它蹲在街頭,掛塊紙牌為它要飯。看了那張照片,我有時看著我的狗就不禁想起:一個社會的進步或倒退,首當其衝地是影響狗的命運,狗的待遇是社會進步或倒退的標誌。

你如不信,請看看今天我們雖然還有「三農」問題,還有大量的弱勢群體,但首先改善了生活待遇的卻是狗。改革開放後,狗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從舔涮鍋水苟延殘喘、被人趕盡殺絕的絕境一下子蹦到天堂。如今養狗成了時尚,很多靚女靠在狗身邊照相,叫帥哥自愧弗如。民營的寵物醫院更遍地開花,設備比一般醫治人的醫院都完善,以至於我的一位好友說,他如果有了病,情願到狗醫院去就診,那裡的服務態度才能讓他感覺受到了「人」的待遇。中國人幹什麼事都喜歡走極端,在兩個極端中晃來晃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平穩下來走「中庸」路線。據報載,一條藏獒炒竟然炒到上千萬人民幣的天價,藏獒一躍成了財富的象徵。且不說這一千萬超過西方國家一匹純種馬的價格,我還沒有看到哪個中國大學畢業生有一百萬元身價的。富豪公開登報徵婚,一個漂亮女大學生也就開價一千萬而已。如果真有其事,我覺得花一千萬元買藏獒的富豪首先應該受到道德的拷問。其實,真正的純種藏獒絕對不能在海拔 3000米以下的地區存活,它的肺受不了過多的氧氣。雪線以下的人家說它養了只真正的純種藏獒,就像在赤道幾內亞養只北極熊,簡直不可思議。我的藏獒都來自西寧,是與當地藏狗雜交的後代,已經適應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地方生活了,加上運費,也就在4千元到8千元之間。有些中國人一富起來就不知道怎麼辦好,竟用狗來裝飾身份,既把別人擺在狗之下,也把自己擺在狗之下了。所以,據此看來,社會繁榮的確繁榮了,但還沒有多少進步。

狗現在已經是強勢群體。社會上四處都有流浪兒,少有收養他們的民間組織,可是為流浪狗流浪貓謀福利的民間組織和個人卻如雨後春筍;前些日子網路上吵得很兇的「虐貓事件」,連中央電視台都驚動了,特別在法制頻道的《大家看法》里採訪了當事人,幾個當事人因「虐貓踩踏」暴光,千夫所指,弄得惶惶然不可終日。我舉雙手贊成愛護動物,不過同時我又想到現在有多少孩子還在受到虐待,我們是不是應該投入更為關注的目光呢?中國人對物(包括寵物)的關心往往超過對人的關心,即使物質生活再富裕,也不是文明的表現。「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信哉此語!

最後,我還想說點狗群的「和諧」問題。眾所周知,狗是酷愛互相打鬥的,所以才有「狗咬狗一嘴毛」的成語。群養狗免不了相互咬斗,尤其是藏獒。而我故意把同品種的狗養在一個圈裡,就叫它們互相打鬥。它們只有經過打鬥才能產生出領袖「狗物」(有別於「人物」),領袖「狗物」一旦產生,這群狗就會特別和諧,雖打打鬧鬧,頑耍嬉戲,卻秩序井然,吃有先後,互諒互讓,「狗物」還能照顧小狗弱狗,形成「大狗叫也讓小狗叫」的良好局面。如果你特別喜歡哪條狗,不把它和兇猛的狗關在一起,怕它被咬傷,那麼這隻寵物狗就會逐漸失去狗性,也就是說,它將會既無鬥爭性又因沒有狗所需要的娛樂嬉戲而顯得落落寡歡,並且會體弱多病,就像我們一些尚未改制的國營壟斷企業那樣缺乏活力和個性。由此可見,「和諧」絕不是排斥鬥爭和競爭,相反,而是在鬥爭和競爭中形成的。當然,你必須是把同品種的狗關在一起而不能把不同品種的狗關在一起,如把藏獒和西施犬關在同一個圈裡,「和諧」倒是「和諧」了,而那樣的「和諧」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想,養狗,也會給當領導的人一些有益的啟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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