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沒》中的悲涼與無奈

【編者按】這篇文章是2015年除夕，我和顧佳悅一起寫的一篇文章。因為昨天有人留言，說想看到顧佳悅寫的文章，因而我把這篇舊文又翻出來了。

對一部動畫片上綱上線地分析，似乎有些不妥。動畫片，和童話相似，它要將天真、單純的美好，展現給懵懂的小朋友。然而，世界上真的存在單純的「美好」嗎？公主尋找王子，重重艱辛必然伴隨途中；少年成長為英雄，千般磨難必然充滿人生。童話脫胎於我們這個充滿剝削、壓迫與苦難的世界，在它的美好中也就總是折射著世界的悲涼與無奈。《熊出沒》作為一部深受兒童喜愛的動畫片也不例外。

值此新春之際，我們來分析一下《熊出沒?過年》展現出的世態炎涼。光頭強是一個伐木工人，大年二十九父母打來電話催他回家過年。然而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北極到南極，而是明明有火車票你卻買不起。訂票熱線傳來的火車票價875元的聲音，讓光頭強因回家過年而興奮不已的心情瞬間降到谷底。

他翻箱倒櫃找出了自己的所有積蓄，加到一塊卻只有356.8元。再看看牆上，貼滿了李老闆的欠條，原本微薄的收入仍然被惡意拖欠。當他鼓起勇氣要工資時，面對的卻是李老闆厚顏無恥的抵賴和蠻橫無理的要求，但他除了答應這些要求又能怎樣？於是在整個森林沉浸在春節的歡快氣氛時，他卻只能拿起電據繼續在冰天雪地里辛苦地工作。

然而光頭強縱使施盡千方百計可是砍樹卻並沒有成功，而李老闆自然以此為由拒絕支付以前拖欠的工資。當電話里傳來了母親慈祥的聲音，跟他說為她準備好了年夜飯，光頭強終於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他痛哭著落寞的離開了大家的視線。

這又使人不禁想起《熊出沒?年貨》中，光頭強逞強和母親說他在賺大錢，而鏡頭卻落在他打了補丁的褲子上。然而當他想賺最後一筆錢買年貨回家時，被開除的噩耗卻降臨了。之所以說是噩耗，是因為對於一個工人來說，失業就意味著他無法生存，他首先要作為一個僱傭勞動者被資本奴役，然後才能作為一個人而生存。

更為悲慘的是，李老闆告訴他之前的工資以一箱短袖抵賬，光頭強又一次陷入了絕境。在上街賣T恤無果之後，為了能給父母買得起年貨，光頭強不得不到處找工作。卻因為小學三年級的學歷、目測不到150的個子、甚至男性的性別而處處碰壁。最後他試了試搬磚，卻險些被磚砸死。最後，他到了肚子餓得看小貓都像麵包的地步。

光頭強作為一個工人，一年到頭辛勤勞動，為什麼不能拿到自己合法的報酬？不是因為他破壞環境的報應，也不是因為李老闆替天行道不發工資——實際上正是李老闆讓他砍樹。光頭強拿不到工錢，不在於「伐木工人」的「伐木」，而是在於他是一個「工人」。

又是年關，多少工人正在和同為工人的光頭強一樣為車票和年貨犯愁。他們的每一分錢都是靠血汗換來，他們創造了整個人類世界，他們支撐著整個文明社會，就算依法拿到報酬，他們的大部分勞動，也不得不被那些不勞而獲魚肉百姓的人殘酷地剝削去，然而就連這樣微薄的薪水也還是不能按時如數拿到。

中國有2.69億農民工，試問又有幾個能拿到不低於法律規定的最低標準的工資呢？光頭強的遭遇，不過是億萬辛勤勞動卻勞無所得的農民工悲慘遭遇的和諧化的縮影。更令人憤怒的是，李老闆們竟然無恥蠻橫到這種地步，他們視工人如草芥，他們將工人踩在腳下全然不顧。他們似乎並不認為拖欠工錢算什麼不道德的行為，他們甚至成了資本主義的道德模範，因為資本主義道德的本質除了無限的擴張資本——在必要的時候無所不為——就什麼都不是。

總之，光頭強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從出生就不得不受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支配，就不能不被資本主義染上悲涼的底色。因為他父母是農民，他自己是工人，他自由得一無所有。他不得不生存，不得不做工人。只是他碰巧成為了伐木工，不得不伐木，不得不嚴寒酷暑擔驚受怕，不得不和生態環境對立，不得不被拖欠工資，不得不做一個滑稽的矮矬窮。

《熊出沒?年貨》的轉折在於光頭強被僱傭，做了和伐木工完全相反的護林員。得到工作他很開心，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不同，往常提心弔膽畏畏縮縮砍下的樹也都成了朋友——「以前怎麼沒注意到呢？」他終於挺胸抬頭在森林裡拿著護林手冊昂首闊步。縱使熊二抓上了他，看到「護林員」三個字也停下手來，最終，光頭強和保衛森林的動物們終於消除了幾百集的對立，成為了朋友，一起吃果子，一起看電視。後來的發展和所有的童話一樣了，光頭強和動物們齊心協力打退了李老闆。

為了動物們和森林，光頭強沒有顧及得之不易的年貨，沖向砍樹機器人的一瞬，是他一生的高光時刻。別的動畫角色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因為他們沒有這樣真實的卑微。

光頭強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奸詐狡猾，砍樹的時候不留情面，和大自然為敵！可是，砍樹時候的「奸詐狡猾」，和護林時候的「智勇雙全」的差別到底在哪裡呢？這難道是壞人到好人的華麗轉身？光頭強也沒受啥刺激啊。當然不是，這一切的根源，只在於光頭強從「伐木工人」到「護林工人」，而這兩個職業，嚴格來講都不是自覺自愿的，這種轉變，也完全不是光頭強本人所能主動進行的。

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工人表面上十分自由，實際上他們一無所有的狀態，已經決定了這種自由毫無意義。當光頭強連回家的車票都買不起時，什麼工作能讓他做，他就會做什麼。他沒有心情更沒有資格選擇做什麼他「喜歡」,做什麼「正義」。總之「伐木」並不是他選擇的，而「伐木之惡」「破壞環境」這種重擔，也不是他作為一個矮矬窮能負擔的了的。

一切的根源，在於資本主義社會對勞動的異化。勞動，本來是人類本質能力的對象化，是一種充滿創造性的快樂的活動，起碼是一項不與人民，不與自然對立的活動。然而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工人的被奴役的地位，卻使工人要麼淪為生產線上的螺絲丁，要麼淪為對抗自然的武器，要麼就喪失其作為人的現實性——飢餓而死。勞動只是生存手段，為了生存，光頭強就就不得不砍樹、不得不與熊大熊二對立。

總之，光頭強雖然長得低於平均水平，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他一無所有，他艱苦謀生，他別無選擇，然而就算這樣還能在能觸摸到善良和正義的時候當仁不讓。他時時刻刻惦記著自己的父母，惦記著拿一點年貨回家。然而如果非要剝離資本對他的摧殘壓榨，要求他一塵不染——這無異於「何不食肉糜？」的無恥發問。

熊兄弟最終明白，光頭強不是他們的敵人，那雙同樣主導者光頭強命運的「看不見的手」才是他們的敵人。

《熊出沒?年貨》最終的結局是，動物們和光頭強共同打退了伐木機器人，皆大歡喜。而《熊出沒?過年》的結局是熊大熊二還有猴王吉吉，歷盡千難萬險把光頭強送回了家。這樣的結局沒有逃出童話故事夢幻結局的定式。公主就算嫁不了王子，也能嫁給王爺、貝勒或者一般的高富帥；少年英雄們就算當不了武林第一也能除盡姦邪名動四海。

熊不是人，森林鳥獸也不是人。《熊出沒》真正的童話性就體現在這裡，他虛構了自發、天然而質樸的凌駕於人類社會之上的正義力量：真正的故事應該是這樣：矮矬窮光頭強被欠了工資，沒錢回家，或許就這樣漂泊下去，李老闆買到了更為先進的機器，十分受用，日進斗金，森林在沉默中被砍伐殆盡。

而理解不了這一切的熊兄弟，失去家園，在不住地哀嚎。

同樣理解不了這一切的小青年們，皺起了高貴的眉頭，「這也配叫動畫！真是體制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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