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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你是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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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翰城八月,天乾物燥。

也忘了是什麼時候改作翰城的了,約莫是宋朝的時候出了幾個有名的書法家,這邊陲之地便被賜了個「翰」字。年月一久,文物就多,兜兜轉轉到了新千年,埋在黃土下的往事也陸陸續續被挖出土。

方戟,考古系的高材生,畢業後第一次下實地就被送到了翰城遠郊的墓坑裡,面朝黃土背朝天幹了大半年,突然被前輩叫去開小會。

「最近有個旅行團要來。你在坑裡邊挖,他們在坑外面看。鎮定點兒,別出亂子。」

方戟本碩連讀七年考古,這種模式還是聞所未聞。他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又指指文物坑,一貫僵硬的俊臉都氣歪了,「這才挖到哪兒啊就叫人來看?翰城那麼多古迹景點不去看非要來看挖文物……」

「小方,你啊,太固執,」老師長嘆,「考古經費不足,咱們也得想辦法創收啊。遊客站在外面看個新鮮,你就挖你的唄。」

方戟冷靜下來想了想,緩了口氣,「那就看吧。什麼時候來?」

「周二,」老師頓了頓,「下個季度的每個周二。」

方戟嚴肅而緊繃的臉上,好像又裂開了一條縫。

1

飄揚的小紅旗、耀眼的鴨舌帽,方戟正全神貫注的用刷子清掃出土陶器上的灰塵呢,一聽見那道熟悉的女聲,立刻往同事身後撤了兩步。

「幹什麼?」同事彭琰被他撞歪了肩膀,抬頭一看,心裡便明白了,「哦,這位導遊姐姐又來了?」

鴨舌帽一馬當先衝到坑邊,小紅旗迎風招展,「各位遊客這邊走,這就是咱們五火台遺址三號坑了……」

遊客陸陸續續到齊了,小導遊清了清嗓子,說出了第一句導遊詞,「大家都知道,五火台文明是本世紀一處重要的遺址發現……」

方戟不作聲,眼睛瞪著手裡的陶器,耳朵卻豎得挺高。

「現在已挖掘出最典型的文物是一個身高兩米以上的祭司塑像。通過觀察,我們發現這個祭司穿了三件衣服,代表那時的人們生活水平富裕……」

彭琰按住方戟的肩膀,「小方,冷靜!冷靜!」

已經有遊客好奇地看向這兩個正在工作的考古人員了。方戟一貫眼裡揉不得沙子,此刻被氣得咬牙切齒,「她這是在誤人子弟……」

他話音還沒落,那小導遊又聲調高亢地說:「幾乎所有文物在發現時都集中在一號坑內,因此我們可以確定,五火台文明是在祭祀時遭遇了地震……」

「那個導遊!」方戟終於按捺不住,氣勢洶洶地吼出了聲。

他這一吼,坑內坑外所有人的視線便都集中過來。也顧不上人們詫異的眼神,方戟兩步躥上坑沿,一把拽下那導遊脖子上掛的話筒。

「你不會講別亂講。」

導遊被他的氣勢唬得一愣,人群也從嘈雜變得安靜下來。他把話筒湊近嘴,指著五火台三號坑,沉下聲音。

「第一,五火台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被發現,只是出於保護目的一直沒有挖掘,因此這不是本世紀的遺址發現;第二,挖掘出的祭祀塑像還沒有公布,一切數據都是媒體憑空臆斷,因此不存在什麼兩米和三件衣服的說法,更不能通過祭祀所穿的衣服推測整體生活水平;第三,最重要的……」

他把目光轉向那導遊,一字一頓地說:「五火台文明的消失連專家都沒有定論,你從哪確定是在祭祀時遭遇了地震?」

小導遊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遊客們則在震驚過後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圍觀起二人對峙。

「你每次來都要講錯,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考古不是過家家,你一個導遊有什麼資格對它妄加推測?」

他話說重了,小姑娘臉上紅一片白一片,「導遊招你惹你了?我也是按著公司給的導遊詞講……」

他冷笑一聲,眼睛往她胸前導遊牌一瞟——曲京華。再抬起眼,臉上已經掛滿了嘲諷,「曲京華?我記住你了,下次做好準備再來五火台。不然,我還要拆你的台。」

人群哄然,彭琰趕忙過去救場。好不容易把這位心直口快的同事哄回坑裡,彭琰回頭看了一眼曲京華——

小姑娘低著頭站在那,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別提有多可憐了。

「大家,大家聽我說吧,」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沉,傳得很遠,把人們的注意都引了過來,「我是這裡的工作人員。我講的東西,大家總信吧。」

一講一小時,直說得口乾舌燥。遊客去自由活動的時候,小導遊戰戰兢兢地給他遞來一瓶礦泉水。

他沒客氣,仰頭咽下去半瓶,擦乾淨嘴角的水漬,他拍了拍對方的帽檐,「我那同事就那樣,你別往心裡去。」

小導遊壓低了聲音,「是我不對,我誤人子弟。」

「你聽他上綱上線,」彭琰一笑,「有什麼不懂的查清楚再講,實在不行來問我。」

遠處,方戟不情不願地抬頭看了一眼。

2

轉眼就是下個周二。

大概曲京華是真被方戟嚇著了,往常十點就到的旅行團今天十二點還沒個人影。天氣炎熱,老師給他們準備的礦泉水沒一會便喝見底。一行人蘑菇似的蹲在坑裡清點出土的陶器,喉嚨幹得說不出話來。

先開始是後面的人竊竊私語,然後方戟旁邊的人也討論起來了。他注意力比較集中,被彭琰推了一把才緩過神來。

「坑邊上那是誰啊?」

他順著彭琰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見三號坑遠處架設的防護欄上靠了個長發飄飄的女孩兒。

及踝長裙、及腰長發,女孩打了把遮陽傘,顧盼生姿的模樣怎麼都和這塵土飛揚的考古坑搭不上關係。最關鍵的是,他們這裡因為挖墓已經禁止出入了,只有工作人員和那個每周二的旅行團才……

曲京華?

方戟觸電了似的低下頭,彭琰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去。今天的曲京華摘了鴨舌帽、換下導遊小馬甲,將整個人襯得個仙氣飄飄。

「怎麼就你一個啊?」彭琰問。

「我和我老闆說導遊詞有問題,停兩周讓我學習學習再帶這條線。」

「說停就停?」

「當然扣工資了,」她翻了個白眼,「不過除了我沒人願意走這條線,他也只能答應我。」

學考古的不懂旅行社這些彎彎繞繞,彭琰只能尷尬地笑了笑。他嘴唇乾得發裂,曲京華從包里掏出瓶水遞給他。

「喝吧!」

「大家都渴著就我喝不太好吧……」

「沒事啊,」誰知對面的小女孩往左邁了一步,身後露出個大箱子,「我帶了一箱。」

雪中送炭,向來能收買人心,更何況是這麼個漂亮姑娘?彭琰抱著箱子在後面走,京華言笑晏晏地在前面發,沒一會就和考古隊的人們混熟了。

走到方戟跟前,還沒等開口,這人就牛也似的悶聲說:「我不喝。」

「不喝拉倒,」沒想到彭琰先不耐煩了,「曲導遊,來,我給你看導遊詞。」

講給遊客聽的東西,終究也深不到哪裡去。彭琰把曲京華帶來的詞本看了一遍,坐在地上用筆幫她標錯誤。年代人名一一糾正過來,一些觀點性的話也告訴她怎麼說。方戟坐在一邊邊聽邊皺眉,不滿的氣場散出去十米遠。

「方大學士,」彭琰瞪他,「來來來,筆給你,你來講,看你那眉毛皺的,我講錯了多少?」

「錯倒是沒錯,」方戟漫不經心地說,「只不過歷史不是你這麼講的。」

「我就是個導遊,這麼講就行了。」曲京華插嘴。

「遊客要是問你前因後果怎麼辦?」他不太說話,可真鬥起嘴從不落下風,「問你表象之後蘊含的人文,和你說某國有類似的文明,你該怎麼辦?告訴他們你是背的導遊稿,這就夠了?」

他這個人,不依不饒起來簡直讓人惱火。京華語調裡帶了些諷刺,「方先生,可不是誰都有你這種好命學考古,做學問。我要養家糊口,書都沒念過幾年。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兒,還是別來對我指手畫腳的。」

「我不是什麼公子哥,命也不怎麼好,」誰知方戟收斂了神色,語氣突然變得很誠懇,「你要是真想知道五火台的前塵往事,我可以教你。」

京華和彭琰有些驚訝地對視了一眼,她猶疑著問,「怎……怎麼教?」

「這周日中午,你來一號坑的入口,我在那等你。」

說完這話,他伸出手指了指紙箱里最後那瓶水,「當你老師,這水我就受之無愧了。」

3

一號坑挖掘的年代早,前年就已經被封起來做保護工作了。曲京華到入口的時候方戟剛從三號坑走過來。大熱天,他長衣長褲還戴袖套,整個人快被汗洗了一遍,落魄的樣子很是對不起那張俊臉。

「看見那棟樓了嗎?」他指著遠處一間二層的建築說,「新修的五火台博物館,有一部分文物已經放了進去。現在還沒對外開放,我帶你去看看。」

「我能進?」她受寵若驚。

「那裡面最先做好的就是安保,」方戟笑笑,「我帶著你,不礙事的。」

他這一笑,京華就愣了,不似平常不苟言笑,更沒有揭穿她時的尖酸刻薄。臉頰上夾著幾縷塵土,讓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擦。

方戟臉一紅,她倒來勁兒了,「方戟,你怎麼像個小孩似的。說話直接,行為任性,怎麼?現在還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害羞了?」

「你們當導遊的都這麼不害臊?」方戟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帶路,「我去找保安開門。」

博物館還沒開放,只有幾間辦公室開著空調,但這也比外面清涼許多了。方戟從第一個館講起,右臂一揮,便是千年的歷史傾灑而下。

虧他平常一張面癱臉又惜字如金,一說起自己本行,嘮叨的模樣便像是要把身家都抖給別人看。曲京華的小本五分鐘一翻頁,滿滿記載的都是五火台文明的精華。三個小時倏忽而過,再回過神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雨。

館裡燈光亮得零星,玻璃門外一道一道的劈閃,大雨傾斜而下,把許多的熱浪沖洗得乾乾淨淨。

京華看了會雨,剛想回頭和方戟說話,卻見到他站在遠處的一道陰影里。陰影旁邊是個玻璃柱,柱子裡面放了一具頭骨。大概是清理乾淨又標了銘牌的原因,這骨頭倒是一點也不可怕。方戟伸出手扶著柱子,細細凝視著對方空洞洞的眼神。

「方……方戟?」曲京華猶疑地喚了一聲。

男生的目光不舍地從玻璃柱前移開,輕聲解釋道:「這是八個月前我親手挖出來的。」

微冷的夜,千年如一的月光。她在泥土中與古老的文物一同現身,半數遺骸化作齏粉。骨齡檢測只有十七八歲的女孩,被埋在黃土之下數千年,再見到月亮的時候,目光已變得空洞如斯。

大雨,雷閃,館內千年的遺骸。曲京華走過去,和方戟並肩站在一起。

「她那時候應該是個很漂亮的人吧?」

「對,很漂亮,」方戟微笑著說,「應當是許多男孩的心上人。」

外面浩瀚的雨聲讓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半晌,方戟突然開口:「曲導遊,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兒。我只是個傻考古的,不懂人情世故。」

曲京華也搖搖頭,「我也不是你說的那種導遊。走五火台這條線沒一點油水可撈,別的導遊都不接,只有我覺得有意思。我高中的時候也想學考古,可是家裡條件不好,我急著讀個能賺錢的專業養家,你別把我說得那麼不堪。」

雨聲很大,方戟忽地覺得很愧疚。他伸出手拍拍曲京華低垂的腦袋,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博物館大廳里,「是我……是我不對。」

風聲雨聲,電閃雷鳴。五火台少女的目光穿透千年望著這對男女,也不知是否能彌補她當年沒有結局的愛情。

4

集中培訓一星期,曲京華終於二次上崗。開始還只是每周二帶團來講解,後來因為顧客評價極高又變成了一周兩次。但更讓彭琰驚訝的是,每次那頂鴨舌帽出現的時候,一貫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方戟就會變得坐立難安。

曲導遊背對著他們講解的時候,他就偷偷瞄人家;曲導遊正對著他們講解的時候,他就會把目光移開。如果兩個人的目光不小心對上,一層紅暈就會從方戟的臉刷到脖子根。

「夭壽了,」彭琰震驚地想,「方戟情竇初開了。」

無奈方戟是個木頭性子,別人戳一下,他動一下,除了對考古挖墓感興趣,對別的都是一竅不通。眼看著曲導遊這條旅遊線接近尾聲,彭琰旁敲側擊、煽風點火,操碎了一顆月老心。

誰知月老事業未竟,丘比特也下凡來送助攻了。

曲京華最後一次帶隊來參觀的時候,隊里有個格外不老實的熊孩子。他媽管不住他,一個沒留神自家兒子就翻進隔離欄杆裡面。考古隊員都專註在手頭工作上,誰也沒注意這麼個一米出頭的小人兒溜進了文物坑。

也就方戟記掛著心上人,抬頭看京華的時候正巧看見那孩子站在坑底茫然失措。他沒多想,站起來呵斥了一聲,「那小孩,幹什麼呢?」

坑上的人這才注意到熊孩子脫離了大部隊。上面有親媽尖叫,下面是陌生叔叔黑著臉呵斥。小孩一慌,扭頭就往坑上爬。

三號坑發掘時間短,許多安全設施還沒做到位。方戟他們平常都在加固好的地方工作,那孩子站的地方卻有重大安全隱患。坑壁土松,小孩個子又矮,泥土被他扒得一塊又一塊往下掉。

「別動了,」方戟急忙往過走,「我送你上去。」

大約是他臉太黑,這句話不但沒起到安撫作用,竟讓那孩子更慌張了。遠處的曲京華倒抽一口冷氣,眼睜睜地看著小孩往後仰,狠狠摔在了地上。

方戟一個箭步躥過去,伸手一摸,滿後腦勺的血。

坑上當媽的尖叫一聲,差點就昏了過去。小孩抓著方戟的袖子坐了起來,疼得直翻白眼。

「愣著幹什麼啊?」方戟回頭朝自己同事吼,「咱們隊的麵包車呢?先送醫院!」

等到曲京華送完遊客又趕去醫院的時候,那小孩的腦袋已經被醫生包成一顆粽子了。

「處理完了?」她有些愕然。

「完了。」方戟面無表情地撤後一步,那女人正摟著自己孩子對他千恩萬謝。

曲京華不敢相信。以往碰見這種事,她這趟團白帶不說,怕是還要倒扣工資,更別說花費在善後上的心思精力了。

「方老師教育的對,是我不會管孩子,更沒盡到家長的責任。他從小任性慣了,吃次虧也對他有好處……」那女人還在嘮嘮叨叨感謝方戟,「快,謝謝方叔叔把你送來醫院,謝謝人家替我教育你。」

熊孩子包著繃帶也不熊了,眼神瑟縮地看著方戟:「方叔叔,我錯了,謝謝你。」

方戟抽了抽嘴角,慢慢低下頭,「叫我哥哥。」

曲京華「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一趟折騰下來,天已經黑透了。五火台地處荒郊野外,只有考古隊的通勤車和旅遊團的大巴會經過。到了這個點還想回去,就只能借用考古隊員的麵包車。

說起這個,他們考古隊也是窮酸得很了。

翰城是高原氣候,尤其現在入了秋,晝夜溫差大得可怕。白天尚還穿著單衣單褲,凌晨三點的發掘現場卻凍得人直打哆嗦。考古隊每天要留下五個隊員守夜,實在凍得狠了,掏錢租了輛麵包車,幾個人在麵包車裡坐久了就去墓地里轉轉,勉強也能熬過去。

曲京華可不敢把他們的命根子借來送自己回城。那對母子在醫院借宿一晚,京華則跟著方戟回了挖掘現場。彭琰那時正坐在麵包車上給同事講鬼故事呢,忽地聽到車門緩緩劃開,門外站了個長發飄飄的女人。

一時間,車廂內充滿了鬼哭狼嚎。

兩小時後,他臉上就蓋著曲京華的鴨舌帽睡著了。

車裡光線不好,方戟自己帶了個小夜燈坐在副駕上看書。曲京華裹著他借給她的衛衣,把頭湊到了他耳邊。

饒是這麼昏暗的光線,她也看見方戟的耳朵可疑地紅了。

她說:「方戟,你看什麼呢?」

方戟:「這邊的縣誌,看有沒有五火台的蹤跡。」

她又問:「你就那麼喜歡考古嗎?」

方戟轉過頭,一雙眼睛乾淨的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考古是我的夢想。」

夜燈把他的臉照的一半明,一半暗。麵包車的車窗很大,透過去,可以看到遠處浩瀚而璀璨星河。

沉默總是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的感到尷尬。曲京華正絞盡腦汁地琢磨接下來說些什麼的時候,方戟的手錶響了一下。

午夜三點整。

他伸手摸索著車門,「該去查一次了。」

彭琰和剩下幾個男人睡得死沉,曲京華跟著他下了車。

「你們這乾的什麼活,」她不禁苦笑,「又是挖土又是巡邏,你們是農民伯伯還是保安大叔?」

「我們能重現歷史,」他不動聲色地反駁,好像在捍衛自己專業的尊嚴,「有我們才有你們導遊的活路。」

方戟在前面打著手電筒,曲京華慢慢沿著他的腳印走。三號坑有專門的土梯,雖說陡峭了些,但也不算難為她爬上爬下。光束掃過一片已經露出地面的骸骨,曲京華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害怕?」方戟察覺到她的遲疑,毫不猶豫的回身握住了她的手,「不礙事,和上次在博物館是一樣的。」

說也奇怪,外面氣溫這麼低,方戟的手掌卻格外溫暖。京華和他十指相扣,朝他身旁跨近了一步。

光束把骸骨坑照得清晰了些,方戟又緊緊貼在她身邊,曲京華壯起膽子問:「這是什麼?」

「這個是……」方戟猶豫了一下,「一處合葬墓。」

京華順著光束的指向望過去,果真見到一對相擁而葬的骨骼。高大些的那具仰面躺著,矮小些的那具則靠在對方肩頭,似是在仰臉望著自己的愛人。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連個像樣的棺也沒有,只是這樣緊緊依偎著,依偎了幾千年。

京華忽地有些想哭了。

她說:「方戟,你看到他們的時候,會覺得難過嗎?」

身邊的男人卻搖搖頭,伸出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肩。

他說:「我望著他們的時候,心裡只覺得很安靜。」

沉默片刻,他又說:「曲京華,我要被調到西北勘測一座絲綢之路上的古墓,你會等我么?」

頭頂的月色,幾千年來沒有變過。砍桂樹的吳剛也很老了吧,老到見了許多月色下的男女、人世間的離合。

你說,他還相信這些男女的誓言么?

曲京華說:「我等你。」

一朵雲飄過來,把月亮遮住了。墓中合葬的男女,依舊在深情的注視著愛人。

這人間幾千年,高樓起,賓客宴,什麼都會變。可是人們相愛的方式,卻和幾千年前,別無二致。

5

那一年,曲京華過得一驚一乍的。

手機一響,就撲過去看是誰發的信息。家裡電視每天在放考古紀錄片,西北地區一報雷雨就揪起一顆心。《古墓麗影》上映的時候,別人對著屏幕大呼刺激,曲京華倒好,看得倒抽冷氣。

「不能看,不能看,」她捂著眼大口喝水,「嚇死了,看不了。」

彭琰都被她逗樂了,「我一個干這行的都不覺得嚇人,你這麼入戲幹什麼呀?」

曲京華一臉憂愁,「彭琰,你說方戟會不會爬山的時候從懸崖上摔下來呀?就算不摔瘸了,劃傷了臉也是不好的……」

這回輪到彭琰捂住自己的眼了,「曲京華,你能不能有點地理常識?他是跟著大部隊橫穿沙漠,從哪來的高山懸崖?」

西行千里,沒有高山懸崖,卻有疾風黃沙。方戟跟著其餘考古隊員一同進了羅布泊,與外界的聯繫被生生斬斷。沙漠里的風,一起便是遮天蔽日,挖掘工作不得不暫停。十幾個隊員躲進卡車車廂里打牌聊天,只有他窩在角落裡讀書。

有個人坐到了他身邊。

借著昏黃的燈光望過去,竟是同行專家裡最年長的那位。

「秦教授,」他趕忙讓出地方,「怎麼了?」

「看你看書,想問問是什麼。」

他把書皮亮給老教授——《絲綢之路史前史》。

「這個版本的不好,」老教授和藹地笑道,「我那有本修訂版,上面還有我以前做的筆記。等風停了,我拿給你看。」

沒等方戟表達感激,秦教授忽地又問:「你……成家了么?」

他一愣。

「我看你也是個痴人,像我年輕的時候,」秦老幽幽嘆了口氣,「干咱們這行的,一年半載不著家,可是苦了家裡等的那位。」

透過卡車縫隙,還能望見黃沙無極。這半年無網無電,終日與沙堆胡楊木作伴,若是尋常人早就瘋了,可方戟卻是一日比一日雀躍。

五年前,有個人睜著一雙渾濁的眼和他嘆,「可惜了,到死也沒見到她的真容。」

五年後,羅布泊考古隊空出一個名額,他遠在西南也主動請纓,生生把萌動的情愫給壓了下去。

他這一行,是要完成那人的遺願。

可秦教授的一席話卻讓他迷茫起來了——他的夢想,為什麼要曲京華替他買單?年紀輕輕的小女孩,談戀愛就該和愛人日日廝守,怎麼一日清福未享就變成了苦守歸人的怨婦?

他承不了這份情。

2003年冬,中國考古學家於羅布泊小河遺址發掘出一具女性乾屍。

雖然經歷了四千年,但乾屍的保存完好,面部笑容清晰可見,被命名為「小河公主」。據記載,早在1934年,小河公主本已被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發現,但迫於技術原因並未被發掘保留下來。此後66年,再無後繼者抵達這裡,小河墓地也在沙漠中失去了蹤影。

讓中國考古人魂牽夢繞了六十多年的微笑,終於重現人間。

方戟站在興奮的人群後,目光從小河公主纖長的睫毛慢慢移向了西北蒼茫的天空。

爸,你看到了吧。

6

方戟是在同事的敘述中才回憶起最後那天發生的事的。

大概是腦袋被撞了,記憶也不太清晰。只記得狂風之中卡車拋錨,他和幾個年輕人下去推車。沙漠暴風的勁道之大絕非普通人可以想像,方戟被沙子迷得剛剛眯起眼,便看到一條樹榦似的東西迎面飛來。

緊接著,頭頂便被狠狠撞擊了一下。

然後就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了。

這一行雖說艱苦,半年來還沒出過什麼事故,誰想到在回程上出了這麼大個岔子。方戟昏了一路,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醫院慘白的屋頂了。

他含糊著問:「我死了?」

「呸呸呸!一醒來就說胡話!」一道女聲貫穿了他的耳膜,把方戟瞬間拉回現實。

女人真有意思。管你是剛挖掘了震驚世界的考古發現,還是在生死線上兜了一圈,她三言兩語就能把你拉回人間煙火里。

曲京華戴著個鴨舌帽給他削蘋果,邊削邊發牢騷,「一走就是半年,一來信就是重傷住院。方戟,我不就是當初導遊詞說錯了幾句嗎?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冤家?」

「是啊,」他悶聲回應,「我不好,你別和我在一起了。」

不等曲京華回應,他抬起頭,鄭重其事的又說了一遍,「我真的不好。除了讓你等,什麼都做不了。考古是我的夢想,不是你的,你配得上更好的男生。」

她削蘋果的手一頓,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曲京華,」他又是初遇時那個執拗的樣子了,「你走吧。」

他們兩個之間,似乎總是在沉默。往好了說,是心意相通無需多言;往壞了說,卻是話已至此,再無可說。

可如今,方戟連這份相守之下的沉默,都覺得沒必要了。

曲京華笑了笑。

她說:「方戟,原來你沒有家屬啊。」

這話說的牛頭不對馬嘴,方戟卻明白了。他十歲那年母親因為考古墓穴塌陷意外身亡,十七歲時父親也因思念成疾告別人世。別人都以為他這個當兒子的不會再做考古這行,卻只有他自己知道,父母是因痴迷小河公主的傳說而結緣,畢生夙願便是此生得見她的微笑。

可無奈,全都英年早逝。

醫院聯繫不上直系親屬,這才聯繫了他原單位的同事。曲京華聽彭琰說了連夜趕到他入住的醫院,一天兩夜眼都沒合一下。

他真的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他原來,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她看著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繼續說:「方戟,護士問我你家屬在哪?」

「我說,我就是你的家屬,我是你的未婚妻。」

西北的月亮和西南的月亮有什麼區別呢?千年前的月色和如今又有什麼區別呢?人們把小河公主千年的夢驚醒那一霎,斜陽也仍是當初的斜陽。

曲京華撲上來吻他的那一刻,方戟忽地大徹大悟。

考古是他的夢想。

然而與愛人相擁,才是人生。

7

人生已經很艱難了,為什麼我還要來被喂狗糧呢?

筆記本上寫下最後一個字,我決定:下次還是去採訪那些無疾而終的愛情往事吧,多來幾次這種「被訪雙方全程你儂我儂、情意綿綿」的經歷,我這名大齡未婚女青年早晚會被膩死在他們的目光里。

面前坐著的是翰城大學考古系最年輕的教授和她的妻子。五火台博物館建館十周年紀念那幾天,他倆全程擔任義務講解,吸引了許多翰城大學的學子來參觀。

曲京華出去給我們沏茶的時候,方教授突然對我比了個手勢。

職業本能,我湊了過去。

「我第一次見到京華,不是在三號坑,」他小聲說,「是我十八歲,剛上翰城大學那年。」

那時候方戟父親剛去世,他也還不似後來生出一張冷臉,靠著助學金高分進了翰大念書,課餘時間便去翰城博物館兼職講解。

翰城的悠久歷史帶來了豐富的館藏,吸引了許許多多的外來遊客。帶團的導遊里,有個叫曲京華最顯眼。

那時候方戟最喜歡藏在人群後面偷偷聽這個小導遊講東西。聲音清脆悅耳,還管得住四處亂跑的熊孩子。有次一個女遊客硬要踩著石雕文物拍照,方戟勸了幾次都不聽。他急得說不出話的時候,曲京華突然從天而降。

她說:「這位遊客,你快下來。站那麼高,雙下巴都拍出來了。」

女遊客嚇得急忙跳了下來。

方戟感激不盡的看著她,對方卻渾然沒放在心上。他追了兩步問:「你以後還來嗎?」

小個子女孩戴著鴨舌帽回過身,笑出兩個小梨渦,「巧了,我剛辭職。換了旅行社,咱們有緣再見。」

七年後,他在五火台遺址現場與她再次相遇。歲月足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也讓方戟變成了一個不苟言笑的小學究。他笨嘴拙舌不懂搭訕,唯一引起曲京華注意的方式竟然是——

「那個導遊,你不會講別亂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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