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風景》之（九）鄉間小路
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總在想，很久以前的村莊，應該沒有路，或者說，是沒有一條通向村外的路。只是有人不小心走出了村子，見識到村莊之外的精彩，也帶回了令村裡男女老幼神奇的嚮往，便激發了村民們探索的慾望。於是，村莊里的人們背負著夢想和希望，一撥又一撥，或踽踽獨行，或三五成群，沿著最早出村人走的那條路，穿過熱鬧的小鎮，踏上一條更長更寬的柏油馬路，走入都市的繁華，尋找未知的遠方。
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那個叫王家塆的地方，也有一條通向村外的鄉間小路。我家就住在路邊，坐在家門口，每天都能看見人們行色匆匆。這到底是一條怎樣的路呢？晴天里，過往的車輛揚起滿天滿地的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還得憋著氣，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灰塵嗆到咳嗽不止；雨天里，行路難，不管走多遠都會沾上兩腿泥，還要特別小心那雨水積成的小水窪，要是一腳滑進去，褲子鞋子全得濕透，那真是叫天不應，哭地不靈。
逢年過節的時候，大清早就看到鄉親們穿著乾淨整潔的衣裳出門去，傍晚回來時，定是滿載而歸，手裡拎著，車子馱著大包小包的物品，小到針頭線腦，衣衫鞋帽，大到電視機，摩托車，影碟機……慢慢的，我喜歡上這條路，喜歡這條路上人們幸福快樂的模樣。
對於我和弟弟來說，最嚮往的是穿戴整齊，被父母用自行車馱著，一起去城裡走親戚。弟弟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父親高大的背影常常擋住我望向前方的視線，只好看向路的兩旁：田地依然平整，只是在清風的牽引下，似有幾縷麥香滑過；灰塵依然活潑，卻總也無法侵入鼻息，只能跟在身後追逐；那片曾經劃破手指的茅草，竟也不再醜陋；路旁的圍牆上，被我們胡亂塗畫的痕迹依然，此時卻像一幅流動的長卷畫軸……幸福的姐弟倆，在父母的車後歡快地歌唱，任憑落滿灰塵的路面，留下兩行清晰的車轍。
在鎮里上小學時，每天要經過這條小路兩次，清早離開家去上學，傍晚再從這條路上回家。村裡去鎮里上學的孩子沒幾個，最初找不到伴兒，只好一個人。母親不放心我單獨走那麼遠的路，總要反覆叮嚀：路上不要貪玩啊，千萬不要在路旁的水塘邊玩水呀，放學後要記得回家的路呀……母親不厭其煩地說，我卻不勝其煩地聽，總把母親的囑咐拋在腦後，對她的擔心更是不以為然。放學後，依然我行我素盤桓在路上，要麼扯上一根野草，蹲在水塘邊，看那草葉尖尖在水面上漾起朵朵漣漪，找找可有浮出水面透氣的魚兒，痴心妄想著是否也能以草代鉤，釣起一尾活蹦亂跳濺起水花的大魚；要麼看見一大群螞蟻攔住去路，好奇地跟蹤，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小傢伙們的家到底在哪裡；甚至有時候還在路旁一小塊兒空地上寫會兒作業再回家……這是幼時的我，留在鄉間小路上最深的記憶。很久以後回想，原來一個人走路也可以這麼好玩！
然而，一個人走，不僅僅擁有自由和快樂，甚至還會有不期而遇的危險。還是這條路，一個下雨天，放學回家的我，穿著膠鞋，舉著雨傘，背著書包。雨天陰暗，少有人出門，穿著膠鞋在路上的水坑裡肆無忌憚地踩著水花，前方有一輛自行車疾駛過來，我也沒注意。於是，騎車的人在滿是泥濘的路上打滑，直接朝我撞過來……水坑裡的水很臟，很涼，我的臉上，衣服上，書包上，到處都是泥漿，雨傘早已甩開老遠，當時完全嚇傻了，除了哭，不知道還能怎麼辦？騎車撞我的人是個阿姨，她自己也倒在地上了，不過爬起來後，趕緊將我從水坑裡扶起來，問：怎麼樣？有沒有受傷？當時說不出話，只是搖頭。那個阿姨幫我撿起遠處的雨傘，騎著車走了。
回家後，把母親嚇一大跳，問明原因後，又急又氣，斥責我真是又呆又傻。呵，母親說得對，當我第二次遇到這樣的情形後，依然如此般不知所措，呆呆傻傻。
長大後，來到小城上學，終於能像長輩們一樣，走出村莊，去感受村外廣闊的天地。一個星期，或是兩個星期，三個星期回家一次。那時候沒有電話，所以每個星期六的中午，母親都會在家門口的路邊翹首張望，等待她遠行的孩子按時歸來。但是，她的孩子早已是出籠的小鳥，外面世界的精彩已是應接不暇，豐富的課外活動佔據周末的時間，回家，已然成為一種奢侈。村口等候的母親，常常是失望的，但是，她堅信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在做一件又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她很安心。偶有一次，當她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歸來時，會為她做上更多豐盛可口的飯菜，準備更加豐富充足的生活用品。
家，是將我們甘苦妥善安置的地方。而有了路，才會有家。想家的時候，通向家門口的鄉間小路，就是那魂牽夢繞的繩索，將我們的靈魂牢牢縛住，掙扎一下，會痛得清清楚楚。這是對遠走他鄉遊子的懲罰，也是他們心甘情願領受的懲罰。正在痛著的時候，想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頃刻變得踏實。
離家很多年了，走過許多水泥路，柏油路，當然，也有鄉間土路，但那不是自己的家。在那樣的路上，不記得走過的地方，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時候，都會迷失在路上，滿心的失落與茫然讓我無所適從。可是，我知道還有一條路是我所熟悉的，那是閉著眼睛都能回去的路，通向家門口的路。母親當年的叮囑猶在耳旁：走多遠，都要記得回家的路啊！
於是，在夢中，常回家。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是一直在家鄉的那條鄉間小路上兜兜轉轉。夢中的村莊，餘暉淺淺，炊煙裊裊，我小心翼翼地踏在灑滿白色桐花的小路上，迎著幾聲雞鳴犬吠，撲向等候在路旁母親的懷抱，輕喚一聲：媽，我回來了！
TAG:夏雨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