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親做到讓子女難堪，不能怪黃庭堅寫詩、邵博存史！

書畫 02-16

都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是孩子的榜樣。

今天微益有約欄目也讓我們知道，僅僅有才華缺少品行，不僅工作容易出問題，還容易讓子女感到難堪，成為千年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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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人民醬

作者丨黃益

前些天忙著收拾好書架，看到《邵氏聞見錄》，想起「北宋五子」之一卲雍的家學值得我們學習，忍不住抽取了《邵氏聞見後錄》，想看看卲雍的孫輩是如何繼續向祖輩學習的。

不期然看到了黃庭堅所寫的一首並不受人關注的詩，啞然失笑，又在心裡一嘆：做父親做到讓子女難堪，不能怪黃庭堅寫詩、邵博存史啊！

黃庭堅的詩

黃庭堅《花氣熏人帖》

黃庭堅，字魯直，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為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開山之祖。他的《寄黃幾復》膾炙人口：「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此詩中含《左傳》《史記》中的典故，極力勸告自己少年時的好友、時任廣州四會（今廣東四會縣）縣令的黃介不要對自己過分嚴苛。

黃庭堅的詩詞，因為生字和俚語比較多，受眾相對較少。但《邵氏聞見後錄》中所載的這一首，如果沒有邵博對整件事的耐心講解和分析，單獨將這首詩詞放在我的旁邊，估計我是不會有感觸的吧？

這首詩是這樣的：

魯中狂士邢尚書，自言挾日上天衢。

敦夫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嶇。

根據邵博的記載，此詩名為《荊江亭》，查黃庭堅的全部詩詞可知，此詩的全名為《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中的最後一首。即事，就是根據當時的風土人情和時事政治詠懷。

這首詩寫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秋天。當時，宋徽宗即位，奸佞權臣章惇下台，黃庭堅被召為吏部員外郎。但是，黃庭堅當時正好生病了，沒有辦法前去任職，於是在江陵（今湖北境內）聽候新的任命。

荊江亭是江陵的一處休閑景點。《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第一首中「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約略是化唐朝陳泳的「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鳥點頭行」而來，描述了荊江亭雨後的景緻。由於荊江亭地勢低洼，雨後積水，鷗鷺尚未反應過來這裡出現了新的水池，而牛已經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平時的窪地變為水池。黃庭堅這裡雖然是寫即景，也是在寫自己的心境。畢竟，黃庭堅一生仕途多舛，屢受挫折，一場新雨自然而然地化成了一場心語。

檢索人們對《病起荊江亭即事》的解讀，我們不難看到十首詩中，比較受人們關注的是第一首即景直抒胸臆的詩，第四首將以成康之治比擬徽宗的感懷詩和第八首悼念秦觀、懷念陳師道的詩。其他幾首，往往被學者或有意或無意地忽略掉。邵博所引、上文摘錄的，為其中的第十首。邵博引詩之後，還有一段註解：「敦夫名居實，早死，尚書公子也。」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首詩的含義，邵博進一步借諸王府贊讀江端友給皇帝的上書內容，補充信息道：「（邢）恕之為人，非獨有識之士無取，其子居實亦不樂其父所為也，天下皆知之。」

邢居實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邵博所記述的到底是什麼事？黃庭堅的詩詞到底在感慨什麼讓筆者啞然失笑？……且容筆者慢慢道來。

神童邢居實

邢居實幼年時便被視為神童。在他8歲的時候，寫了一首《明妃引》，全文是這樣的：

漢宮有女顏如玉，淺畫蛾眉遠山綠。披香殿里夜吹笙，未央宮中朝理曲。

絳紗蒙籠雙蠟燭，簫鼓聲傳春漏促。玉輦三更別院歸，夜深月照黃金屋。

莓苔滿院無行跡，總為君王未相識。上天仙人骨法別，人間畫工畫不得。

嫣然一笑金輿側，玉貌三千斂顏色。羅幃繡戶掩風香，一朝遠嫁單于國。

金鳳羅衣為誰縷，長袖弓彎不堪舞。一別昭陽舊院花，淚灑胭脂作紅雨。

回頭不見雲間闕，黃河半渡新冰滑。馬蹄已踏遼碣塵，天邊尚掛長門月。

黃沙不似長安道，薄暮微雲映衰草。羌人馬上鳴胡笳，綠髮朱顏為君老。

西風蕭蕭郅水寒，啼痕不斷幾闌干。年年看盡南飛雁，一去天涯竟不還。

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搥大鼓。寶刀生澀旌旗捲，漢宮嫁盡嬋娟女。

寂寞邊城日將暮，三尺角弓調白羽。安得猛士霍嫖姚，縛取呼韓作編戶。

該作用典精準，最後一句「安得壯士霍嫖姚，縛取呼韓作編戶？」更是氣勢不凡，得到人們的爭相傳誦。謝維新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中將此詩全文載錄。謝維新將此詩記為邢居實「十四歲作」。謝維新書中常有缺乏考證記載失實的情況，這裡僅記一筆，供有心追求真實的朋友進一步考證。到邢居實十六七歲時，他已經因為文章寫得好而馳名，與蘇軾、黃庭堅、張耒、秦觀、晁補之等人成為了忘年交。可惜，他與繪製《江山千里圖》的王希孟一樣，才氣逼人，卻過度透支了生命力，年僅20歲便留下《呻吟集》，抱憾離開了人世，當時是元祐二年（1087）。

讓我們遺憾的是，邢居實的《呻吟集》如今也不見了蹤影，他的作品只有輯佚自各種典籍的詞章散句十首，還有一篇證明《呻吟集》曾經大量流傳的、汪藻為其詩文集所寫的序言。根據汪藻的序言可知，邢居實的詩文當年曾受到蘇軾等前輩的高度讚揚，所謂「（邢居實）雖不幸短年，而東坡（蘇軾）以為足以藉手見古人，魯直（黃庭堅）以為足以不朽，無咎（晁補之）以為足以追逐古人，今《呻吟集》是也」。邢居實去世六十餘年後，其侄將其書稿整理刊刻，流行於世。

就是這樣一位天才少年，讓人艷羨地得到了當時眾多名流的垂青，卻也有著一肚子的苦悶。邢居實的苦悶，來自他的父親，一位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的父親。

不忠不恕的邢尚書

邢居實的父親，就是上文中已經提到的邢尚書，名恕，字和叔，鄭州原武（今河南原陽西）人。邢恕並不是一無是處的莽夫，剛好相反，他很聰明，是宋朝少有的才氣逼人的人物。邢恕早年得以跟著程顥、程頤兄弟學習，很快考取了進士，擔任永安主簿。

邢恕人聰明，學問不錯，寫出來的文章得到人們的交口稱道。因此，邢恕成為當時賢士大夫爭相交往的對象。朝廷重臣司馬光、呂公著等人，均將邢恕引為座上賓。在呂公著的推薦下，邢恕很快就從永安主簿升為崇文苑校書。可以說，邢恕有著極好的條件，晉陞指日可待。但是，邢恕沒有好好珍惜。他很快便因為口無遮攔得罪了王安石等一批能臣，被貶出朝廷，到延陵縣擔任知縣。又過了不久，延陵縣撤銷，邢恕一連七年沒有職位。

這七年時間的苦，讓邢恕感到很憋屈但也無可奈何。七年之後，邢恕終於再次回到朝廷擔任校書。又由吳充提拔，成為館閣校勘，進而提升為歷史館檢校、著作佐郎。邢恕的仕途，這時候還不算太差——有才華的他得到重用，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在這時，一件事讓邢恕徹底改變。元豐五年(1082)，蔡確擔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本來與吳充的關係不好，在上任後更借職權之便不斷排擠吳充以及吳充所任用的人。曾經被晾在一邊七年之久的邢恕很清楚有才華卻被閑置的滋味，因此，他努力想辦法希望避開蔡確的鋒芒。

然而，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在邢恕想息事寧人的時候，宋神宗讀到了他寫的詩詞，在蔡確面前大為稱賞。蔡確隨緣就勢，將邢恕收買。邢恕從此與蔡確的關係越來越近，作為蔡確的謀士參與到廢立太子的事件中。後來，邢恕還參與了誣陷宣仁太后等不臣之事，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參與這些事情讓邢恕在當時便深為有識之士不恥。

宋哲宗即位後，邢恕為了獲取最大的利益，幫高公繪撰寫奏章來謀求高氏的長久榮華富貴。事情暴露後，邢恕被貶出朝廷。元祐元年（1086），蔡確失勢，他和邢恕此前的陰謀被新貴韓縝揭發。不久，邢恕被奪職。《宋史》中，邢恕作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文人，列入《奸臣傳》中。

邢恕是很可惜的，雖然他自幼博覽群書，精通典籍，古今成敗故事盡在胸中，但他無法接受懷才不遇、落魄潦倒的境遇，竟然放棄了大是大非，選擇了與蔡確等人同流合污，成為品行有虧的大才子，變成了「不忠不恕」的代表人物。在邢恕選擇錯誤道路後，不僅周邊朋友大跌眼鏡，就連他早慧的兒子邢居實也難以接受父親的所作所為。

不久，邢居實去世，又過了不久，黃庭堅重新得到朝廷的任用。久病的黃庭堅雖然沒有回到朝廷，但當他終於感受到重見天日的喜悅時，他也想起了邢居實：幸虧邢居實已經去世了啊，否則他將來該如何去為自己的父親撰寫墓碑上的文字呢？！於是，黃庭堅寫下了自己的心語：「敦夫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嶇。」

孝順，是宋朝一直在提倡的。黃庭堅是一位孝子。在他當官之後，每天還會親自為母親倒尿壺並將尿壺洗乾淨。黃庭堅與邢居實交好，在孝順這一點上，兩人估計也是相通的。但邢居實沒有黃庭堅幸運，在他長大成人的時候，他的父親邢恕從一位眾人敬佩、爭相交好的才子轉變為一位賢者不齒的奸臣。這種落差，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於是，黃庭堅在得知弄權奸臣們失勢後，想起已故的小友邢居實，居然開始慶幸邢居實死在了他父親之前。

在黃庭堅看來，如果邢居實死在邢恕之後，恐怕要在邢恕墓碑的撰寫上大費周章了——畢竟，一方面要孝順父親，一方面又不違背自己的良心，兩者兼得，對於才華橫溢的邢居實來說也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當我們所有人將目光聚焦於才華的時候，突然發現，要確保一輩子長久、穩定的榮光，更需要保有品德。沒有才無法脫穎而出，「爾曹名與聲俱滅」，大抵是沒有才華者的結局；而有才華者如邢恕，卻因在大德上沒有穩住，至今仍舊成為我們詬病的對象，就連他的兒子邢居實也因為他成為了我們同情的對象，不知道這一歷史典實，會給我們怎樣的人生感悟？

書名：《唐宋史料筆記叢刊：邵氏聞見後錄》

作者：邵博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