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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與人類學

近來回顧《紅樓夢》,感受又與從前大有不同。以往只知著眼於大觀園中的似水的女兒們,現下卻越發能體會得賈寶玉這個角色的妙處,往細里究去,此人性情生平的細微處直是曲徑幽深,正如《紅樓夢》的另一個書名《風月寶鑒》一般,如鏡子,不論什麼人從什麼視角來看待他,都能在照見自己,千人千面,妙不可言。原想按部就班將這學期所學理論歸納起來做個總結,現在卻想將這些理論放在賈寶玉這個形象上來觀想,想來也是大有意趣。

先擺上兩首奠定對寶玉生平的論調的《西江月》:「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紅樓夢》是曹雪芹以往生活的一個投射,許多著筆處亦真亦幻,而幻中的真,尤其在寶玉的形象上,也是曹雪芹對自己的書寫。寶玉剛出場時就反差強烈,非常有趣。在旁人言語中的「混世魔王」與這兩首《西江月》的兩廂嘲謔之下,轉角走來的卻是個清風朗月般的標緻公子、性情中人,可以說是非常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評價寶玉時,這些半謔半真的言辭又可還聽得?完整的寶玉自遠不止於此。

每個人眼中的寶玉都不一樣。在賈政眼中,寶玉是個遲早要羞辱門楣的孽子;在賈母眼中,把剛開的花拿去送給祖母的寶玉是個寶貝乖孫;在黛玉眼中,寶玉是個好知己;在寶釵眼中,寶玉是個旁學雜收的寶兄弟。這些形象都由寶玉自身、對方以及雙方關係共同建構的。

關係特殊的人且不說,說兩個初次見到寶玉,比較客觀的。一是北靜王,在才貌雙全、無心權勢的北靜王眼裡,寶玉言談有致,「雛鳳清於老鳳聲」,與自己同類。二是別家婆子眼中看來,愛惜女孩兒甚於愛惜自己,自說自話自哭自笑,不以金錢為標準的寶玉是個十足的傻子。要說這兩個寶玉哪個是真,兩個都是真的,都是親見親聞,也無誇大之處。曹雪芹之意大約在於,在北靜王的心境下,才見得寶玉是個聰明人,在婆子的見識中,寶玉就是個獃子。喏,不管看待什麼人,這種方法論都是相通的,我們看到的是不是第一手素材,第一手素材源於誰,然後按照自己的思維去評價,再反過來反省自己。可不就是人類學。

千人千面的寶玉,要說就是不同人不同的詮釋體系構建起來的,也不盡然。這背後還有更多客觀的東西。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曾盛極一時的賈府,家族基業在幾代人坐吃山空下,在第四代子孫的寶玉生活的年代,幾乎徒有其表,空有名聲而無實權,有出無進。除了祖上積下的富貴和元妃娘娘的榮寵帶來的虛假繁華,內里已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紙醉金迷的生活作風,又已經根深蒂固地長進了賈府的血脈。要說賈寶玉的故事是神瑛侍者和補天頑石墜入凡間的故事吧,若不落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又怎能見得滿目飛花,一覺紅樓大夢呢。社會功能論和政治經濟學,不僅體現在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劇烈衝擊,體現在丫頭婆子甚至當家老爺太太之間為家業而生的勾心鬥角上,也體現在寶玉風花雪月的生活態度中、體現在寶玉作為元妃唯一的親弟弟所得到的尊寵中。

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寶玉初見出身寒門的秦鍾,自覺身為富貴中人污濁庸碌不堪,感嘆寒門之士每多傲骨風流,恨不能同樣出身寒門好與他們結交。說寶玉身在福中不知福吧,確實如此,對寶玉來說,寒門之士實實在在是個他者,眼中只見得其丰神如玉,卻不想身處寒門生活之艱辛。但他也沒說錯,向來富貴多情種,寒門出高士,也只有在寶玉這樣的富貴中人眼中,方才見得寒門清俊風骨之美,不嘲一句窮書生罷。

說完外人眼中的寶玉和社會環境下的寶玉,再講到寶玉本身的生平心性,可說的就很多了。寶玉從小在脂粉堆里打滾,平生最喜青春少艾的女孩兒。他最經典的一句話應該就是,「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與之相對應的還有一句,說的是「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只有寶玉身邊這些十多歲的少女,才是清水、是明珠,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其實寶玉愛的哪裡是這些女孩兒們本身呢,他與黛玉是靈魂知己,而其他女孩兒在他眼中,是如初生花瓣的臉龐、是清新純美的氣息、是靈動討喜的女孩兒心性、是溫柔可人的如花解語,卻不是她們本身。就連他最親近的襲人,表現出令他生厭的一面,他也能不過腦子地一腳踹過去。這與那個對丫鬟們都溫柔可親、體貼有加的小公子依舊是同一個人。每一個女孩兒在他眼中都是獨一無二的可愛,但即便茜雪、金釧去了,還有新來的芳官、五兒,該悲嘆的悲嘆,接下來的日子卻並無不同。他所愛的是這些少女背後的「象」,是背後結構主義下的結構。

他也愛紅,穿紅衣裳、住怡紅院、吃姑娘們嘴上的胭脂。他也愛美,對周圍的事物都有著超乎尋常的審美能力,流水落花皆是情。他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哪怕這些美好的事物往往燦爛一時。寶玉原是很悲觀的人,他的願望是,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大觀園裡的女孩兒們都為他掉眼淚,眼淚匯聚起來流成一條小河。他不僅對美,而且對美之將逝也有敏銳的感知力,就像他看著葬花的黛玉,痴痴地張嘴流淚一樣。「三春去後諸芳盡」的判詞在全書開頭的地方就奠定了全書的基調。寶玉對少女們的眷戀,毋寧說是在逃避她們、逃避他自己終將被現實摧殘的未來。而在寶玉這個形象背後,也涵蓋了曹雪芹的整個人生,前半段人生的夢裡繁花,後半段人生對前半生的眷戀沉迷,逃避這繁花落盡的所在。所有這些亦真亦幻的相互映射都是結構主義。

也正因如此,正因寶玉身上還長了一雙曹雪芹的眼睛,他也就成為了全書最為獨特的存在。他最熱烈地參與著、沉醉著書中的生活,又往往會發生些跳出當下視角、超越全書的事情,這讓他既在檻內,也在檻外,獨立於書中所有人,也有著全書最完整的一個「自我」。作為警幻仙子口中的第一淫人、第一痴人,寶玉在書中的斷詞是「情不情」,以不情為情,用情於不情,他的情是涵蓋全書的一張網,也是解讀全書的一把鑰匙。他早早在太虛幻境中閱遍全書女子的判詞,已獲得了上帝視角,然一夢醒來,又重新墜入當下生活,而這些塵世之外的夢境只在冥冥之中引動著他心中的佛性和悲傷。在聽完戲台上魯智深的《山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之後,寶玉先是喜得拍手畫圈、稱讚不已,接著不覺淚下,大哭起來,感動之下提筆寫下可作為全書之眼的一句禪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在黛玉點撥的最後一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後,寶玉徹底明了了大自在的宇宙之境。正如寶釵所說,「這人悟了」。

而這些之外,他又實實在在是一個懦弱、自私、不負責任、沒有大局觀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真實的就像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你我一樣。這些特質與寶玉身上浪漫高蹈的價值觀和超脫凡俗的心境和眼光渾然共存而不為他所覺,在不同的情境下表現出不同的方面,越是細讀,就越能感受到這個形象層次之豐富。這個聰明穎悟又憨傻痴頑的寶玉,赤裸裸地將自己在全書中敞開,而作者在自嘲謔語之外,又實則與之一體共情,一手是色,一手是空,可以說是很後現代了。

最後想以全書開篇不久冷子興的「正邪兩賦」論作個結:「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寶玉,乃至於黛玉、寶釵、王熙鳳等書中人物,是這一段文字實際指向,稟賦正邪相交之氣而生,生而為世間奇人。以這段議論的前衛性,本身拿來解說後現代理論便十分合適。我放在最後卻想說,其實我們哪個人全然不是正邪兩氣相交之身,都可以看到多面的寶玉、發現多面的自己。在前文所述的種種理論機制之下,賈寶玉仍是獨一無二、不可化約的賈寶玉,不是一個臉譜一般的貴公子,也不是同秉正邪兩氣的陶潛或者嵇康,而是這個前無古人的紅樓大夢的主人。我對人類學的期望也在於此,在用理論去分析、研究所有事物之後,仍能珍視每一個人的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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