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一隻黃腹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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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杠青年們的白日夢
丨開往地球最北的火車
北方以北,說也奇怪,絕對不是刻意為之,最近幾年我對陌生之地重燃熱情,這種探訪不是從東西方拉開步子,而是從南北半球開始。
尋訪失落,荒涼之境。
一個劃滿經緯線的圓圓的地球,哪裡還有真正荒涼的地方呢?
聖彼得堡到摩爾曼斯克,地圖上一條線斜斜向北划去,直伸到邊邊角角,從一大堆蝌蚪文中總算找到了它,前面的藍色是「巴倫支海」,再往前就沒有大量地名了,只有零星島嶼。
有點反常的情緒,從俄航飛機衝上深夜雲霄的那刻起,我就有點不安,額頭緊貼舷窗,後來這簡直成了我在飛行途中的招牌姿勢,始終像個面壁思過的人那麼朝著外頭。飛機左翼划過了厚厚的雲層,下面暗紅色的光芒中浮動著星星點點的光輝,這密布的冷空氣形成的雲,氤氳,像一條氣流帶裹住底下那片土地,冰冷,渺茫,飛機不像是朝前飛去,倒像是朝前滑去,左扭右晃一下子,腳底傳來轟的一聲,頭頂的擴音器立刻宣布已經著陸,隨即有了幾拍稀稀疏疏的掌聲。
看來這個傳統也將朝不保夕,堅持鼓掌的人當中,沒有半個年輕人。
兩架小飛機停在雪地里,兩個玩具,影子完美投落在一層細雪之上。天空飄的小雪花,見狀我立即深吸了口空氣,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
靜謐之感籠罩下來。乾淨,寒意。然而並沒有想像當中的冷。
一群從大城市回來的人鑽進機場小樓,圍在那個小得不可思議的傳送帶前。這些人的長相,面部輪廓比較柔和。這裡面很容易發現哪些人的血統不同,我要找拉普人出來非常容易,實際上也沒有幾個。這一兩個人的裝束打扮完全沒有特殊處。等了很久,行李室內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鐘頭,酒店喊的司機仍沒有來。我拖起行李出去,又拖回來,站在防風門與大門之間的通道。這裡又溫暖又狹窄,我趴在窗邊望著外面。
幾個接機的人站在機場出口的矮樹下,抽煙,望著門內。黃燈照住這些人的面孔,也把那些光禿禿的樹叢照得如同伸向天空的珊瑚枝。一隻鳥兒嚯地飛下來,站住了一個人的手指,又飛上去。那人嘴裡輕輕發出聲音,咗咗地叫,黑影子又落下,動作十分伶俐。
我走出去,站在男人面前,朝樹上看。幾聲鳥鳴,細細的,碎碎的,溫柔卻動聽,就跟從雪底下發出來似的。鳥兒又飛下來,再飛上去。
我伸出手,沒有鳥兒飛來我手上。
「咗咗咗。」他沖我叫。
我還是沒出聲,手伸著,那人走近了兩步。眼前掠過一道黑影,等我定睛細看,鳥兒已經飛到枝上去了,只剩下手指還有感覺。它這麼輕,小爪子可有點勁兒。
後來才知道,這是一隻北極地區常見的小鳥,學名叫黃腹鷚。
略為夢幻的一幕,使摩爾曼斯克給我造成某種印象,有可能,我會喜歡上這個地方。
這裡面既有第一眼人與自然那種驚人的依存關係,又跟它的地理位置有關。我想起荷蘭作家赫爾曼斯,他寫過一段幽默對話。一個挪威人摸出一包北國牌香煙,對一個荷蘭人說,「嘿,北國,在挪威這兒,我們管它叫南國」。在摩爾曼斯克坐車,司機會指著海岸大橋的另一邊,「底下,挪威」。我第一次來這麼北的地方,心理上卻非常適應。
越往北走,植被越少見,越荒涼貧瘠,不知何時起,北方對我產生了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在北極圈內,有半年時間是沒有晚上的,有半年時間,它一直是晚上。地球自轉產生白天黑夜,這裡的白天黑夜遵循別的定律,誇張點說,一年就是一個白天晚上,你在這裡陷入時間的迷惑,界限在逐漸消失,條條框框逐漸模糊。這個月,太陽永遠升不到地平線以上,永遠是攝影師夢寐以求的柔和散射光。人眼所見還要更暗。
有天我決定在房間里呆一整天不出去。上午11點,站在高樓上拉開窗帘,外面是黑的,下午2點,拉開窗帘,外面是黑的。如此反覆,人會越來越嗜睡。有個留學生說,慢慢的人就不想說話了,有次甚至把自己關在衣櫃里,睡了一晚上。
他得了抑鬱。
北極地區的夏天,短暫美好,陽光和煦而不猛烈。我在州博物館裡看了很多照片,夏天的摩爾曼斯克綠草如茵,那種綠色就像把所有綠色融化到了一起,鋪天蓋地,令人心醉。真可以想像那時候會有多美,就像有首俄羅斯歌里唱的,「夏季不斷重複著,很美,多麼美啊」。這裡的人都喜歡夏天。
但我來這裡卻是為了尋求凜冬。正因為不屬於此地,所以這種念頭是極純潔的。有很多次,站在窗前,我凝視外面鋪天席地的藍色。沒有陽光,連雪也是藍色。那種視覺上的冰涼感,讓人彷彿注視著一個夢。我甚至覺得,宇宙本身應該就是這種顏色。不知道別人為了什麼要來這裡?
丨摩爾曼斯克經緯坐標
偏居大陸盡頭,此地仍殘留著蘇聯時期的美學,一種後工業時代的廢舊氣息。這一路來,發現喜歡這種氣息的人還蠻多。新時代的旅遊業收容了這些想在北極圈獨處的人,給了他們別處沒有的平靜。
摩爾曼斯克的海港全年不結冰,原因是巴倫支海的北側受到了斯瓦爾巴群島的護衛,阻斷了北冰洋浮冰群的入襲,只有西南側門戶洞開,世界上最大的暖流從這裡湧入,不分晝夜送來大量溫暖的海水。一座天然良港,無論哪個時期都應該受重視,政府也確實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此,要打造一個地球最北邊的宜居之城。然而走在摩爾曼斯克的街頭,彷彿走在無人居住的空城,兩邊商店大門緊鎖,給人凋敝的感覺。
這裡的人白天都幹什麼呢?哪些人願意長期住在這裡?酒店門口有塊不大不小的空地,剛來的時候沒有引起我的重視,過了兩天才發現那個地方是孩子與大人的樂園,從早到晚,舉家出動,在那個空地上享受著社交。這些人很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丨摩爾曼斯克港口
站在海邊小山的阿廖沙塑像前,放眼望去整座城沿科拉灣的狹長地帶由北向南展開,沿山修建的房子,大多是50年代社會主風格的舊建築,厚重,整齊,陳舊,看上去壓抑。對面海邊的山坡上,哪個地方曾經發生過激戰?那一場戰役,德軍的第二山地師被幹掉了16個軍士。他們把兩個手無寸鐵,負隅頑抗的蘇軍士兵趕到了一片亂石當中。最後時候,這兩個年輕人被脫光了身子,亂槍打死,屍體埋在那邊如今被雪覆蓋的地方。
一切都在失色,一切都在變黯,一切又都得以保存。
已經退役的列寧號核動力破冰船,現在是船體博物館。我在博物館裡看到了一批前來學習的士兵連。那些年輕,漂亮,紅通通的孩子式的臉,年齡不超過22歲,身穿軍大衣頭戴呢帽子,湛藍色的眼睛歡快地望著我,使人覺得身處某個電影的鏡頭。趁解說員不注意,有隻手輕輕打開某扇門的轉鎖,撲面而來一股濃烈的,混著汗液煙草的體味。這些住艙里仍有人,但最先的船員到哪兒去了?
需要很多個故事來解答這個問題。
在摩爾曼斯克的第二個晚上,出發去追極光。天空罩著厚厚的雲層,乘坐極光獵人的車子一路向野外馳去,到了某處,停下來觀察,如果雲層散開了,那個晚上就有希望,如果沒有,就繼續走。我們隨車在荒原上馳騁差不多3小時,始終看不到希望。神話中的歐若拉是善變的,她使戀人不死,卻在戀人的呻吟聲中「棄愛而去」。接近凌晨兩點鐘,司機停下了。我拉開車門,站在零下40度的寒夜中,眼前一片白茫茫。
霧氣蒙蒙,前後左右完全都是虛渺的,看不分明。霧中的月亮發出慘淡的白光,一個朦朧的亮團,巨大得驚人,斜斜懸在正前方的荒野之上,照出底下遼闊的雪原一片清輝。嚴寒中,這是一副虛幻的景象,無邊無垠,只可以存在於我的腦海深處,如今卻成為了現實。
眾人站在公路旁,有人仰望蒼穹,有人凍得受不了鑽回車內。司機對於這個是很熟悉的,他望向遠處昏黃光暈的兩道目光,在想什麼呢?我朝路邊斜坡走下去,面前是一個雪湖,雪有丈多厚,再往前踩就松得把人陷進去。這是不是一條被雪蓋起來的河,我屈身半蹲,又揚起角度,透過灌木叢望著月光。
寂靜當中,聽見教堂鐘聲。我太入神了,完全沒有留意耳機里正好隨機到一首已經好幾年沒聽的歌。平克弗洛依德樂隊的《High Hopes》,就在當時,沒有什麼可以形容我聽到的心情,再也沒有比這首歌在那個時刻響起更讓人渾身都發冷的了。
靈魂從身體里慢慢抽離,我重新認識了這首歌。
丨北極光
那天夜裡,這行人目睹到了人生中第一道北極光。瀰漫的霧氣逐漸散去,從天空中浮現淡淡的綠幕,自北向南緩緩舒展,如煙如霧。這飄忽不定的形態在浩瀚的空間搖曳,偶爾呈現出一層艷麗的紅紫色,霎那間又隱去不見,難以捉摸。
一條妖氣的尾巴,從山野上空輕輕拂過,真像狐狸之火。
哇,同行的女孩發出驚嘆。火光在她眼睛裡閃爍,又像遠處公路上偶爾掠過的車燈在她眼睛裡照出了光芒。
彷彿有風聲。要知道,北極光是有聲音的。那奇怪的噼啪聲和低沉的轟鳴,令荒野流浪者恐懼和敬畏,就像遠方大火燃燒傳來的爆裂聲。土著們說,北極光會發出腳步聲,那是靈魂在天堂踏雪散步的聲音。拉普人堅信,北極光來自逝者的創傷,是灑落在天空中的血。
現在風聲就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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