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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清供:舊時光中北平的春節

因為在北平住過幾年,而且曾經有過一個家,便有時被人看作「老北京」了。據說鄉村人稱老北京為「京油子」,意思是不務實際的人,取義似乎沒有「老北京」來得客氣,堂皇。因為被人目為「老北京」,所以外鄉的朋友常以怎樣逛北平的問題來問。這問題假若由外賓引導員去答一定很簡便,什麼西山、北海、天壇、八達嶺等等,不上幾天,便可逛完。但我總不以此種逛法為然,所以要答覆也常不能使人滿意,因為我是根本主張欲理解北平的文化是非住上三年五年不可的。

北平不比商埠,有洋房,有摩天樓,假若你到北平去找華麗的大樓,那你只有敗興。那麼到北平應該逛什麼呢?

此非一二言所能盡:假若你對於歷史有興趣,你應該先知道這古城的家世。隋唐的塔,元明的廟不用說,就是商店,也不少是幾百年前的。北平也追時髦,然而時髦有個限度,譬如同仁堂的門匾,沙鍋居的肉鍋,你是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換的。

你說北平頹唐,衰老,不合時代,但她仍是這麼古老下去,也許時代轉換更能給她些光榮,正如秋天的楓葉,愈老愈紅。所以你要逛,就須鑽入她的內心,靠城根租一所房子,住上三年兩年,你然後才有時間去廠甸,去鬼市,逛廟會,吃爆肚,喝豆汁等等;不然你走馬看花,專追名勝,那她只有給你一副殘破相。

記得知堂先生說北平是元明以來的古城,總應該有很多好吃的點心的。北平不只零吃多,可玩賞的地方也多,單說廟會吧:

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廟,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護國寺,幾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東嶽廟,初二的財神廟,十七八的白雲觀,三月初三的蟠桃宮,你會說北平真是廟會的天下了。

鑒賞北平應該自己去看,去嘗,去聽,靠書本的引導就不行。不信你翻一翻《日下舊聞》、《春明夢余錄》,以及《北平遊覽指南》等書,關於廟會就很少記載,蓋廟會根本不為高文厚冊所看重也。

記廟會頗難,因其太雜。地大廟破,人多物雜,老遠望去就覺得亂糟糟,進去以後更是高高低低,千門萬戶,東一攤,西一案,保你摸不著頭腦。但你看久了以後,也會發現混亂之中正有個系統,嘈雜之中也有一定的腔調,然後你才會了解它,很悠閑地走進去,買你所要買的,玩你所要玩的,吃你所要吃的,你不忍離開它,散了以後,再盼著下一次。

趕廟會的買賣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賈,十天來一次,賣上兩天又走了,正像下鄉的戲班,到了演期,搭上檯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來,等到會期一過,就雲飛星散。廟會的末天的晚上,他們或推車,或挑擔,離開這個廟,去到另一個廟,地方總新鮮,人與貨仍是那一群。廟會裡貨物的種類可真多,大至綢緞古玩,小至碎布爛鐵,無論是居家日用,足穿頭戴,或鬥雞走狗,花鳥蟲魚,無所不備。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滿意,而且價錢還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場,動不動就是幾塊錢。

廟會的交易時刻是很短的,從午後到日落,在此時以外沒有人去,去也沒有人賣。時間短而買賣多,所以顯得特別匆忙。人們挨肩擠背地進去,走過每一個攤,每一個案。廟會的東西很少言不二價,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類東西誑多,哪一類東西誑少,看好了,給一個公道價,自然很快成交。

北平這城有她自己的文化,有她自己的風格,不管你來自天南海北,只要你在這裡住久了,也會被她融化,染有她的習慣,染有她的情調,於是生活變成「北平的」了。然而在這同一北平的情調之中,也分成三、六、九等,譬如學生是一流,商賈是一流,而住家則另是一流也。

嚴格說起來,北平的情調應該拿住家來代表,也惟有住家的生活才真正夠得上「北平的」,這一點不能詳說了。我總以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東交民巷、東安市場、大學、電影院,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講起來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場,她仍保存茶館;任你有球場,她仍保存鳥市;任你有百貨公司,她仍保存廟會。

地道北平精神由住家維持,廟會為住家一流而設,所以廟會也很盡了維持之力。譬如以鞋為例:縱然有多少摩登女子去市場買高跟鞋,然而住家碧玉仍然去廟會尋平底,她們走遍所有的鞋攤,躲在攤後去試,試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去,道上也許會遇見高跟鞋的女郎,但她們不羨慕這些,有時反倒厭惡,她們知道穿上那種鞋會被衚衕里的人笑話,那是摩登,是胡鬧。

市場是摩登,廟會是過日子,過日子與摩登大有分別,所以廟會的貨物不求太精,只取堅而賤,由堅而賤中領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會厭棄摩登,這是住家的可取處,也是廟會的可取處。由住家去廟會,買鍋買爐,買鞋買襪,看戲吃茶,挑花選鳥,費錢不多,器用與享樂兩備,真是長久過日子之道。摩登不解此,笑廟會嘈雜,卑下,左右無著,然後哭喪著臉,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廟會,離開住家之病也。

廟會專為住家而設,所以十天中開上兩天也就夠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異,廟會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預備一切住家需要的東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婦、將出閣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買或玩,消磨半日,眉開眼笑地回去。

你是閑人雅士,它有花鳥蟲魚;你是當家主婦,它有鍋盆碗箸;你是頑童稚子,它有玩具零食;你是嬌媚姑娘,它有手帕脂粉。此外你想娛樂,它有地班戲,戴上鬍子就算先生,抹上白粉就算花旦,雖然不好,倒也熱鬧,使你發笑,使你輕鬆。

就按我自己來說,是非常愛廟會的,每次都是高高興興地去,我想旁人也應該是這樣。人生任有多少幻想,也終不免於過小家日子,這是快樂的事,也是嚴肅的事,而廟會正包含這兩種情調,所以我愛它,愛每一個去廟會的人。

有一次,我從廟會裡買回兩隻鳥,用手提著向家裡走,路上常常有人很親切地問:「這隻鳥還好哇,多少錢?」我一個個地答覆,有時談得親熱了,不得不佇立在道旁,聽他的批評,他的意見,有些人甚至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的養鳥歷史,熱切地把他的經驗告訴我,看樣這些人也是常去廟會的。廟會使人們親密,結合,系住每一個人的心。

常聽離開北平的人說:「在北平時不覺得怎麼樣,才一離開,便想得要命」。我自與北平別,便覺得此話千真萬確。閑時想了想,北平的事物幾乎樣樣值得懷念,而廟會就是其一。這大概是現在還不能不過小家日子之故,鍋盆碗箸,為我所用,花鳥蟲魚,為我所喜,然今皆不習見,即見,亦不若廟會之親切。愛而至於不忘,此即北平之魅力乎?此中意境,恐非登西山,跑北海,奔波三五日即離開的朋友所能理解也。

春節,我未離開家鄉的時候稱為過年,因為其時心目中還沒有新年。其後公曆的地位逐漸上升,先是升到平起平坐,表現為過完新年過舊年;又過些時候,新年升到上位,天無二日,民無二年,「必也正名乎」,於是改稱舊年為春節。可是舊年的退讓有限度,具體說是舍名而留實,有多種表現,如假期長,晚會熱鬧,桌面上豐盛,許放鞭炮時期聲音特響,皆是也。因為舊年名亡實存,干支紀年也就沒有下崗,其徵象之一是大許多人說,小許多人寫,丑牛將離去,跟著來了寅虎。虎來了,大影響之一是新面世的小兒,不分男女,都要屬虎。屬虎好不好?也許又不得不問《易經》吧?有人說,沿這條路深鑽,也可以大謅其文,換新標準的稿酬,至少是還文債。我寫過《豬年說豬》,一年之前還寫過《牛年說牛》,看來走熟路,也可以來一篇《虎年說虎》。可是未及再思就決定不寫。理由是純感情的,真虎,罕見,且不說,只說畫的虎,包括出於大家之筆的,我覺得都有殺氣,好不好不敢說,總之不喜歡看,這就有如面對東施,「雲想衣裳花想容」式的詩句就寫不出來了。形勢是還得寫,只好另想門路,而一想就觸及一些舊事,於己是可懷念的,於人,也許能擠出一些教育意義吧。事不少,守俗語「事不過三」之訓,說三宗。

一曰開齋。這說的是民國初年的情況,我的家鄉在京津之間略東(距天津近),村子小,沒有富戶,我們家可算中產偏上,不遇大天災,可保證溫飽。但單說食,也只能吃自產的粗糧、蔬菜,除過節以外,飯桌上永遠不見細糧(麵粉、大米),不見肉。且夫「口之於味也,有同耆(嗜)焉」,所以總是想「變天」,吃些順口的,有油水的,家鄉話是「饞」。因為饞,就特別盼過年,上飯桌而大嚼,裝滿肚皮。這上飯桌大嚼是稀有的享受,或說至樂。來之前的切盼呢,是苦是樂,當時沒有想,直到近些年,才如禪和子之得聞驢鳴,有了新的領悟。這領悟的新來於時代的新,改革開放,連我這排行第九的也上升為想吃什麼,只要不是越出家常範圍的(如魚翅和天鵝肉之類),桌面上就可以見到什麼。還間或有家門之外的桌面上的,那就不想吃的,也一種接一種,被新潮之水推上來。也許要歸咎於老朽吧,對於這一種接一種,感覺就不再是喜,而變為懼,連帶的是那上飯桌大嚼的至樂以及其前的切盼之情也就不再有。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失落,有沒有追回來的辦法?曰有,而且很簡單,不過是以「儉約」為常,培養切盼之情,然後偶爾上飯桌大嚼而已。這是我由舊春節悟出的食的哲學,可惜太后老佛爺早已作古,如果健在,我叩閽獻芹,推想是必可以得賞某種頂戴花翎的殊榮的。

二曰年禮。禮多人不怪,何況過最隆重的年節呢。送禮有慣例,正月初四五起,由家中男而小字輩的到近親戚(外祖、姑、姨等)家拜年,要帶一份禮品,性質單一,家鄉呼為蒲包。都是由鎮上雜貨鋪買,糕點三斤上下,包裝,底層是個蒲草編的小席,上墊一層紙,其上放糕點(多用大八件)包,包之上再蒙紙,外罩紅紙商標,用細麻繩捆牢,都不算錢。這樣的蒲包,上元節以前在鄉村的土路上巡迴,巡迴完畢,停在某一家,縱使捨不得享用也得享用,通常是男性輩分高而年長的吃,分給孩子們一人一塊。可吃的吃完,包裝紙等送到灶里燒,可謂雙料經濟(省錢,無垃圾)。在有些人的眼裡,這應該算作落後吧?那就看看現時所謂「進步」是什麼樣子。眼見為實,只說入我之門的。一次是中秋之前,一位多禮的嘉賓駕臨,手提一個扁方盒,有太和殿的鋪地金磚那樣大,上面的彩畫金碧輝煌。不用問,裝的當然是月餅,看風度,至少有十幾斤吧?嘉賓走後,急於想看看豐富的內容,打開硬紙的一層,原來裡邊還有個金屬制的圓盒,上面的彩畫更加豪華。只好鼓起探寶的勇氣,再打開金屬的。蓋掀去,看到月餅,個頭很小,只十塊左右,稀稀拉拉地坐在一個塑料底盤的小窩窩裡,如果有考實之癮,拿起稱,也許只是一斤上下吧。另一次是冬天,另一位嘉賓有安老的美德,入門,手提一盒西洋參禮品,盒比那個月餅盒略小,也總有半米見方吧。因為無處放,想只留可用的,想不到丟了包裝,只剩下可以運於掌那麼一點點。與舊時的蒲包相比,這類的新禮品,我覺得就大有所失。所失還可以分為物質和精神兩種。物質是浪費多,還致成垃圾難處理的問題,可以算作輕。轉化為精神就重了,大家都崇尚虛假和浮華,虛假,性質同於欺騙,入大類,也只能說是「為錢而無所不為」。如果這也可以算作進步,我看還是不進步為好。

三曰春聯。還記得街門所貼大多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表示其時的生活之道還推重以善意對人,行有餘力就讀點書。做到沒做到?且不管它,只說還把它看作理想,也就值得大書特書之後再思三思了。何以要如此重視?是我們親見,有個時期曾反其道而行,有不少人,不少書,就過早地離開人世。逝者如斯,卻留下慘痛的記憶,而幸或不幸,舊時的春聯也在記憶中,兩種記憶對比,就又有所悟,是壓在箱子底的東西,如果多有可取,也無妨叨登出來,置之案頭,集三五友好欣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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